第182章 鳳求凰(下)
落了幕的夜空淅淅瀝瀝飄起小雨,一忽便急了起來。我心不在焉的為宇兒縫製過冬棉衣。抬頭看了被雨水打濕的窗紗,我突然心生惶恐。天這般晚了,又下著雨,宇兒為何還不回來?是張哥留了他晚飯幺?還是他路上遇了……我不安的望著窗外似線的雨絲,不敢再想。
吉叔撐了傘匆匆進門。顧不得抹去臉上雨水,他擔憂的看看我道:“張老哥說,孫少爺好像是要回家等姑……姑爺,所以與他家小地瓜不過了一個時辰便心急的走了……”
手指間猛然傳來一陣刺痛。我望了指尖一滴鮮紅好像血花盛開於未完成的小棉衣,淚,終於忍不住撲簌墜落。我慌亂的站起身,拿了謝大哥送的琉璃明瓦燈,拚命推開百般勸阻的吉叔,發瘋似的衝進雨中。
急亂的雨無數次澆透我單薄的衣衫,我卻沒有一絲反應。我一步一滑的在田間塘邊尋找著宇兒幼小的身影。身後傳來隨兒與吉叔焦急的呼喚,我卻似乎聽不見也看不到。我滿心滿眼的隻要尋到我的宇兒。
深密的蘆葦叢傳來如雷的蛙鳴。我下意識後退,卻被腳下碎石絆住。我身子一傾,竟就趔趄著栽了下去。
我不能倒下!宇兒現在一定恐慌的等了我去接他,我不能丟下他!
我掙紮著欲爬起身,奈何腳踝處仿佛撕裂了般疼痛難忍。我慘叫一聲,再次匍匐泥濘。
吉叔尋著聲跌跌撞撞奔到我身前,用力的將我背起往家中走去。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吉嬸正淚眼婆娑的撫mo著小棉衣喃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我心力交瘁的斜倚床榻,眼前交錯重疊了小家夥歡快頑皮的身影。反反複複呼喚著他,我漸漸的泣不成聲。輾轉一夜,我卻了無睡意。隻呆滯的盯了昏蒙的天空,看著它慢慢發灰轉亮,直至變了透徹,湛藍。
“小姐!孫少爺,孫少爺回來了。”驀的,隨兒急促的敲門聲驚動了我。我情不自禁起身,不顧了腳踝那鉆心的劇痛,急切的將門推開。
門外,一身泥濘的宇兒倚著隨兒,黑亮的大眼睛中閃爍了點點快樂與自豪。
“娘!”他甜絲絲的喚了一聲,張開小手猛地紮進我懷裏。
見他安然無恙,我心頭沉甸甸的大石終於落了地。然而瞬間,一股無名怒火便騰升起我的心頭。我未曾理睬欲言又止的隨兒,隻氣衝衝拉了小家夥“砰”的關上了房門。看著房門在身後關緊,小家夥立刻驚惶的抵了門不肯再挪一步。
我心頭火起,隨手取下門上蠅帚“啪”的打在他身上。小家夥嘴一癟,一汪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你昨晚去了何處?為何不回家!”我怒聲斥問。
小家夥哽咽著張張嘴,卻又搖搖頭:“宇兒在小地瓜家玩耍,張伯見下了雨便留我在他家睡……”他越說聲越小,竟不敢看我的眼睛,隻垂了頭望著腳尖道:“宇兒下次再不這樣了……”
“還要說謊!”
聽著他怯怯的自圓其說,我不由氣結。我拽過他,一把褪了那不知怎的被撕破的小褲子,揚起蠅帚重重的抽上他柔嫩的小屁股。
“嗚!”小家夥登時疼得落了淚。他慌亂的用手捂擋著嗚咽道:“宇兒錯了,宇兒錯了。”
他軟軟的哭聲令我不自禁的心疼。我頓住蠅帚追問道:“你哪裏錯了?”
“宇兒不該,不該……”小家夥囁嚅半晌,忽然咬了薄薄的小嘴唇堅定的說道:“宇兒不該在別人家過夜,讓娘擔心……”
見他分明疼得輕顫了小身子卻仍不肯說實話,不由氣得我渾身發抖。一咬牙根,我發狠似的再度揮下茁實的蠅帚。
密如雨點的蠅帚一記接了一記,小家夥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屋外的隨兒急的連連跺腳,她用力拍著門喊道:“小姐,孫少爺年幼,禁不得這般重責。小姐再打下去,會傷了他。小姐,你不是說過,孫少爺是你的一切幺?”
隨兒的話仿佛醍醐灌頂,我驟然醒轉了心神。看著一道道紅腫檁印隆起在小家夥嫩白的肌膚,我心頭一軟,丟了蠅帚跌坐在床邊。
汗淚淋淋的小家夥揉著疼痛的屁股兀自啼哭,卻又不時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偷看我,似乎盼著我像往日那般哄他。我隻作不見,安然的捧起床頭的【淮南子】,直到他扭著小身子一步一步的蹭了過來……
一陣雜亂的腳步忽自門外響起,隨即隻聽隨兒驚懼的問道:“你們是什麽人!擅闖民宅,你們可還有王法幺!”
我擔心隨兒,慌忙起身去看,不料卻被惶恐的小家夥抱緊了抽泣道:“宇兒再不說謊了。宇兒會乖乖的聽話。娘,別不要宇兒……”
他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我的衣襟,我的心仿佛火灼了一般生疼。宇兒,娘嚇著你了是幺?對不起,娘隻是太擔心太害怕失去你啊。我輕聲哄慰著小家夥,親吻他濕漉漉的臉蛋。淚,卻不知不覺傾瀉而下。
“是你?”門外再度響起隨兒的喝問:“你要做什麽!小姐決不會見你!你走!”
隨兒那充滿了仇恨與厭惡的聲音令我沒來由的心慌意亂。是誰?我不會見誰?我遲疑的將手搭上門閂,立刻又好似被蛇咬了般迅速撤回。
莫名的恐慌,無故的膽怯。我這是怎麽了?
“筠兒一日不見我,我等她一日;一年不見,我等她一年;若她永不再見,我便等她今生來世!”
聲音依舊那般低沉,仿佛無形的蠱毒魅惑了蕓蕓眾生。
剎那,徹骨斷腸的痛、恨好似尖刀狠狠剜上我的心。
是他!竟然是那個曾經發誓與我偕老白頭、生死相依的他!
我曾似作繭自縛的蠶,將自己徹底掩埋;也曾似短暫美麗的燭蠟,枯了淚,死了心。我以為我已掙脫枷鎖,遠離可怕的夢靨。原來,不過反反複複穿行著同一條路。
是上蒼見不得我幸福幺?又或是覺得我太過幸福?人說,上蒼有心,它以小小一根紅線牽引著一對又一對的佳偶攜手世間。當真如此?我曬笑。它若有心,為何又將我重新推入那無邊的噩夢?
我正遊離,忽又聽那人在外道:“宇兒,你在幺?你不是希望姬叔叔送你一隻小鳥幺?姬叔叔為你帶來了。”
聽見他的聲音,小家夥那彌漫了水霧的大眼睛頓時燃亮起來。他顧不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幾步奔上前拉開門,一頭鉆進玉立門外,身形俊挺的人那健碩的臂彎裏。
“宇兒!”
如水的溫柔漾起在那人深邃威嚴的眸中。仿佛尋回了久遠的珍藏,他緊摟了宇兒,硬硬的短須反複蹭磨著小家夥粉嫩的臉蛋一刻不停。小家夥一麵躲閃一麵咯咯的笑著:“癢!不要紮宇兒。姬叔叔壞。”
“宇兒昨夜睡得可好?叔叔早間尋人來幫忙,留了宇兒一人在山洞,宇兒可曾害怕?有沒有生叔叔的氣?”他一迭聲的詢問,又上下左右仔細看過宇兒每一處肌膚,唯恐他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宇兒不生叔叔的氣,宇兒知道叔叔是去尋朋友。”小家夥雙手環抱了那人脖頸,稚氣的搖搖頭:“宇兒不害怕。娘說,男子漢要勇敢……”小家夥忽然頓住,眼內滾動了淚花。他怯怯的看看門邊的我,緊貼了那人委屈的抽噎道:“叔叔,宇兒惹娘生氣了……”
那人炯炯的目光中浮掠過一抹深切的痛楚。他抬眼看了漠然站立的我,忽然仿佛任性的頑童無視了我的存在,抱著宇兒一腳便邁進了屋。坐在床邊,他環視四周又看看丟棄一旁的蠅帚,抬手擦去小家夥的眼淚道:“宇兒不曾告訴娘,昨夜是你救了叔叔並陪叔叔過了一夜?”
昨夜宇兒竟是與他一起?我不由自主瞥了他一眼。在他右肩處赫然侵染了斑斑血跡,而用來包紮他傷口的軟布正是小家夥那撕破的褲布。我愕然,果真是宇兒救了他幺?想起今日小家夥不同尋常的倔強以及他對那人的親昵與不舍,我頓若被冷水當頭澆下。莫非……他們父子已然相認?我冷不丁顫抖。他此來何意?是要生生奪走我的宇兒幺?不!宇兒是我的生命,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奪走他!我挺起堅硬的脊背,仿佛那上麵布滿了尖利的刺針。
“叔叔不是說,有壞人要害你,所以不讓宇兒告訴別人見過叔叔幺?娘說過,男子漢要守信義,重道義。”
隱約的,我看見那人俊挺的身軀微微一顫。嗬,一個無情的人亦怕聽見“信、義”幺?他曾那般狠心的欲置我母子於死地。現在這重若泰嶽的“信義”由幼小的宇兒說出,豈不正是對他最大的報複?我冷笑著看了他痛惜的輕揉宇兒腫硬的小屁股道:“宇兒要記住,娘並非‘別人’,她是這世上最疼愛你的人。無論日後你做任何事,都不可再對娘說謊。否則叔叔也會生宇兒的氣。”話到此,他又寵溺的輕點了小家夥紅紅的鼻頭道:“還疼幺?責罰了宇兒,娘也一樣心痛。宇兒萬不可怨恨娘,知道幺?”
“宇兒知道錯了。宇兒聽叔叔的話。”小家夥乖巧的蹭蹭那人剛毅的臉龐撒嬌道:“還疼。叔叔再揉揉好不好?”
“嗬嗬,宇兒小賴皮。”
“宇兒不是小賴皮。叔叔討厭。”
“好,好。叔叔不對,叔叔委屈了宇兒。叔叔可以再應允宇兒一件事,以罰叔叔讓宇兒生了氣可好?”
“什麽都可以?宇兒還沒有想到,想到了再告訴叔叔好幺?”
“隻要宇兒提出來,無論何時、何地,叔叔絕不食言。”
“叔叔不許騙人。咱們拉鉤鉤。”
“好。叔叔便與宇兒拉鉤。”
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可聚天倫之樂。時光交迭,我真真切切融入了這溫馨甜蜜的美夢,兜兜轉轉不願再醒。
許久,耳畔傳來那人悔恨的懇求:“筠兒,隨朕回宮可好?往日,薄情負心的姬遠峰愧對你一片癡情,今夕麵對萬裏江山,姬遠峰要昭告天下臣民。你,柳筠,將是朕唯一的文德成穆賢貴妃!
原來,這便是他所謂的補償。他以為這樣便可令我忘記他所欠下的債幺?他坐擁江山萬裏,掌控蒼生萬物生死命脈,如今又如法炮製的想將我重困牢籠,做那提線的玩偶。真真可笑之極。
“皇上德沛蒼生,隆恩宏廣,民女實感誠惶誠恐。”我嘲諷的看了他淡聲道:“隻是,民女不過區區一條賤命,倘若舔顏承此洪恩,或將五雷轟頂;或將永世不得超生;更或將損傷皇上萬世賢德之名。還請皇上收回成命。民女謝皇上隆恩。”
“筠兒!”猝不及防的,他摟緊我,眼中承載的哀傷痛悔猶若一潭幽深湖水狠狠刺入我的骨髓:“朕早已為當年錯事付了一生代價,朕不敢奢求你的原諒。隻是,如今宇兒不過稚齡,朕委實不忍見他有家不能回,有父不得見。筠兒,宇兒是你的一切,亦是朕心中至寶。為了宇兒……”他深吸口氣,突然的彎了他睥睨萬物的昂藏身軀:“筠兒,朕求你!”
我驚駭,手腳一片冰涼。他為了宇兒,竟然這般屈尊紆貴的求我!他……我慌亂無措的任由他狂熱的氣息劃過我的臉我的唇。時間,仿佛失了控製的急速倒退,靜止於六年前的洞庭一夜……
淒楚一笑,是宿命吧!我爭過了朝夕,卻終是無法逃離那一道桎梏了我半生的千鈞聖旨:
嶽州知州柳問道之女柳筠,性,嫻靜淑敏,德善仁慧。居於舍,常以慰朕懷,深得朕心。特晉封成穆貴妃……
成穆貴妃!這璀璨浮華的無上榮寵足可光耀前世今生,延綿久長。隻是,鏡已殘破,心亦百孔。便是憑了他費盡心思百般黏合,亦不過如點點秋心,隨了秋風漸漸的逝散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