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柳梢青(上)
調寄——《柳梢青》
夜鶴驚飛。香浮翠蘚,玉點冰枝。古意高風,幽人空穀,靜山深幃。
芳心自有天知。任醉舞、花邊帽敧。最愛孤山,雪初晴後,月未殘時。
起身,我燃上檀香,於瑤琴前坐了輕撫絲弦。清迥幽奇的琴聲婉轉滌蕩了雜陳心底的苦澀甘辛。曲終,我的心亦如粼粼的洞庭湖水再無漣漪。喚了隨兒進來道:“何事?”
“永寧宮德公公已於宮外靜候多時,娘娘是否傳見?”
德公公?他來我紫浣宮所為何事?莫非璟妃、寧妃、碩妃又想了何等由頭往永寧中宮哭訴幺?我命浣溪引德公公入偏殿相候,又差了隨兒前去探問。盞茶工夫便見隨兒返回道,是皇後差遣了德公公請我入永寧宮飲宴。我笑笑,吩咐了她為我齊整芙蓉綾波裙,盤起雙菱飛雲髻、綰上青鳳玉步搖。
望著鏡中顧盼流離的我,隨兒輕聲道:“永寧宮請宴,不過又一出變味的【琵琶記】。娘娘何苦委屈自己去做那惹人嫌的牛氏?”
“隨兒,不得妄言!皇後娘娘盛情相邀,本宮自是不能亦不該推卻。且戲文裏牛氏小姐品性賢淑,便是趙五娘亦視其為閨中姊妹,又何來惹人嫌隙?至於旁人……”我靜靜的潤點了朱唇:“與本宮並無幹係,本宮何需在意?”
“話雖如此,但那璟妃乃皇後娘娘嫡親表妹。皇上與皇後娘娘相敬如賓,璟妃沾了皇後貴氣亦時常於聖駕前邀寵獻媚,頗有些心機。娘娘不可不妨。”
我心頭一震。隨兒何時學了這審度人心?對了星雲蟠螭鏡,我溫言:“你倒是有心。既如此,不妨提點本宮於其間當如何自處?”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娘娘恕罪!”隨兒驚惶的屈膝跪了叩頭連連。
“你知道便好,起來吧。”我望著窗外若隱若現的一線血霧,歎息聲裏竟隱含了冷澀:“當初既已選擇,縱使千般不願亦無法再回頭。隨兒,你該知曉若割舍不得往昔,這紫浣宮必將是你我葬身之所。”
“娘娘……”隨兒默默起身抿了嘴角:“奴婢明白。娘娘放心,隨兒從今便隻說該說的話。”
鏡中重又反射了瀲灩的眼神,我一時惘然。這便是獨愛芙蓉“出淤泥而不染”之高潔品性的柳筠幺?如今為何這般陌生?是浮華若雲的短暫流轉?抑或既已陷落,便憑了純真天性亦終將被彌漫了晦暗猩紅的宮城磨蝕吞噬?
拋卻浮掠心頭的一抹凈白,我穩穩站定轉了話鋒:“宇兒今日可曾去文華齋課讀幺?”
隨兒微微一滯。她閃躲了我詢問的目光道:“娘娘,六殿下天性至純,且尚在稚齡。若然苛責過甚,隻怕……”
隨兒頓住不語,我卻知她言下之意。挑揀了匣中一隻珊瑚玳瑁嵌入發髻,我淡然:“入宮一年,你可曾見這皇城內存了半分至真至純?”
我揚聲喚來守候宮外的內侍劉保:“請六皇子回宮。傳本宮的話,命他在芙蓉閣自省,晚晌本宮查問他課業。”
劉保唯唯應下,與隨兒暗遞了眼神轉身離去。見他去往禦花園我回問:“國子監範司業明日何時入文華齋授課?”
“回娘娘,是午、未交疊之時。”
我點點頭,輕揉了有些脹痛的太陽穴:“去永寧宮。”
鳳輿落地,飛簷重瓦的永寧宮赫然在望。隨兒扶了我下得車輿,由德公公引入宮門。繞過東西兩側廊廡,我款款行至霽月堂。耳聞鶯鶯燕燕抱怨喋喋,我隻覺甚是可笑,這情形……怕是今日又不得順利脫身了。
似是懺悔昔日的無情決絕,自去歲迎了我與宇兒入宮,那人便常借賞景小憩宿寢紫浣宮。他的專寵眷顧於我雖無波瀾,然而幼小懵懂的宇兒卻不知不覺充當了“眾矢之的”。無他,隻因每日午膳,他的身畔,懷中必是宇兒或乖巧或頑皮的小小身影。
如此殊榮便是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亦無緣得享。皇後娘娘以賢德端正執掌後宮,雖諭令約束各宮,卻也不會為這瑣碎招惹無謂怨憤。於是每逢盛宴慶典,各宮嬪妃必齊聚永寧中宮宣泄她們所謂的憤懣、譏誚與眼淚。仿佛一切皆因了我的出現。隨兒常勸我請了聖旨別宮移居。我一笑了了。何必?不過為怨氣深重的後宮添抹上幾縷隱約的血色罷了。
我安之若素,遵禮赴約。如往常般,我謙遜順謹,惟善自持,反倒令眾妃無話。恭請了皇後聖安,我嫻靜的端坐她下首,隻作不知四射而來的一道道嫉恨的目光。
“本宮聽聞近日筠妹妹身子小有不適,現下可好些幺?”
皇後柔婉的問候適時的平抑了鬱積堂內的怨氣。我冉冉起身看了她端莊華貴的嬌容,心頭莫名的湧起些微酸澀。七年前的湖心亭,她嬌憨滿足的向我訴說她的愛情,而今,她主中宮卻隻間歇的於眸中飄逝了淡淡寂寥。至尊無上的他,與她相敬如賓卻非情濃;母儀天下的她,固守了他的後宮亦從未真正觸摸他的心。這便是當年的她所憧憬的幸福幺?
我黯然。原來,執子之手竟是比青天攬月更難。掩去眼底輕霧,我微微福了身:“妾妃惶恐。妾妃已無礙,謝皇後娘娘體恤。”
“筠妹妹切莫這般見外。”她親挽了我的手踏上丹墀,笑向嫉恨交加的眾妃道:“今日家宴,我等姊妹不問位份隻敘金蘭。眾位妹妹請上座。”
宮人奉上琉球國進貢的新鮮蔬果,妒火叢生的她們瞬間便換了笑顏。我冷眼旁觀,到底不願皇後為難,遂順了她的意與眾妃觀景品茗,淺酌笑談。旁的妃子倒也罷了,隻那璟妃,一雙刻意修飾了的丹鳳杏眼竟一刻不離我左右,琥珀色的瞳仁偶爾亦會閃射一叢恨惱,然而與我目光交疊卻皆是歡喜親厚之色。
見她搖曳了裙擺,好似踏花拂柳的彩蝶穿梭於眾妃中嬌語嫣然,我便借了觀賞近旁一株靜怡的蕙蘭轉開目光,濃烈的香風忽迎麵而來。我側身避讓,身旁卻響起璟妃嬌媚的聲音:“筠妹妹真真好品性。獨揀了這澄瑩逸致的竹、菊、蘭賞觀,旁的俗物竟不能入眼的。怪道皇上時時惦念,刻刻不離。筠妹妹,你替我等姐妹常侍皇上駕前可是沒少費心思。妹妹,姐姐敬你。”
她說著便輕盈盈奉了一斛瓊漿至我麵前福了福。這弦外之音我自然聽得出。驚慌失措的起身攔了她,我滿目愧悔:“璟姐姐這般說,定是要折筠兒的壽了。皇後娘娘隆恩體恤,筠兒本當重禮相敬眾位姐姐,奈何風寒初愈,萬萬不敢衝撞姐姐們鳳體,是以失了體統惹惱了眾位姐姐,筠兒知罪。還求姐姐們饒恕筠兒冒犯之過。”
一陣風來,我順勢搖晃了身子。餘光輕掠,隻見眾妃嬪紛紛斂去眼中憤怨,麵容亦轉了柔善,我不由曬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不過因了一份虛無的執念罷了。
見我形容怯弱,不由得皇後顰蹙了眉。她款款站起接過璟妃手中瓊漿輕斥:“愈發不成體統。筠妹風寒未祛,皇上憐恤寬慰亦是天恩浩蕩。你身為三妃之首且為人母,難道這等事理亦不懂不明幺?”
“娘娘!”璟妃委屈的頓了蓮足,轉而卻揚起唇角,笑靨如花的看看我向皇後請罪道:“娘娘教訓的是。妾妃隻想著感謝筠妹妹日夜辛勞之苦,一時便忘了妹妹才愈了病體,妾妃當真該罰。隻是……”她忽的哽咽,濃密的睫毛遮擋住眼簾:“求娘娘看在暉兒與二皇子三皇子吃、睡一處的份上……”
皇二子軒琦十一歲,皇三子軒毓十歲。他二人皆是皇後嫡子;皇七子軒暉六歲,璟妃之子。因了璟妃與皇後嫡表親之故,軒琦、軒毓、軒暉三人便比其他皇子公主親密了許多,課讀、吃住皆是一起。且因軒暉生性乖巧,皇後待他更似珍寶。璟妃此時提及軒暉,皇後自是不忍再多加怪責,隻溫言訓誡一番了事。
眼望璟妃重又蝶舞般向了眾妃嬪笑意盈盈,我亦淡定的將目光投向那株“秋蘭兮清清,綠葉兮紫莖”的蕙蘭。這當,璟妃提了裙裾折返而來,卻並不再與我言語衝突,隻嬌娜的倚在皇後身邊親昵的說著體己話。我心知其意,便推說頭痛請了皇後示下欲回紫浣宮,卻聽皇後道:“妹妹今日怎的未將宇兒帶了來?平日你我姊妹聚在一處,滿場就隻他這小人兒最是歡實。如今不見他,本宮真真覺得悶了許多。”
“是了。”不待我開言,璟妃便接口道:“適才璟兒亦覺今日少了許多熱鬧。經娘娘提點,方省及可不正因缺了咱們伶俐聰慧的六皇子幺。筠妹妹,六皇子可是身子不適幺?今早暉兒入文華齋課讀,回宮亦說不見六皇兄,扭股糖似的央求了我替他相問妹妹呢。”
隨兒曾擔憂的提醒我,為了宇兒深受聖寵,軒琦、軒毓常領了各宮皇子私下裏與他比試較技,借故爭鬥。對於隨兒的好意我一笑置之。兄弟間鬥嘴吵鬧本是家常事,宇兒又是愛熱鬧的,居住武陵源時亦屬他的玩伴最多。如今身處幽深皇城,他便如失了翅膀的小鳥無助而恐慌。每每見他孤單單站在宮門前遙望彼方的武陵源,我便心疼憐惜。想著他這般年齡自當尋些相仿的玩伴,便也放縱了他許多。然而……想起早間他未入文華齋課讀,兼之皇後與璟妃這般相問,我不免便橫生了幾分怒氣。
見我氣色不佳,皇後隻道我是倦乏了,又看暮色幾近闌珊,於是勸慰了我回宮調養歇息,又選了一種名喚“龍蛇珠”的紫紅色果子交給我憐愛的笑笑:“皇上曾向本宮說起宇兒喜食野生鮮果,妹妹何不將這異邦之物帶了回去?小家夥吃得好,本宮便差人再多送些去,若今日妹妹帶了他在身邊,怕這“借花獻佛”也輪不上本宮,小家夥定然早早便預定了呢。”
身後一陣奚落的竊語。我淡笑了不做理會。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便由她們自說自話罷。拜謝了皇後恩典,我吩咐隨兒仔細包裹了晶瑩剔透的“龍蛇珠”泰然的迎了丹墀下各色目光,登了鳳輿回轉紫浣宮。
劉保早便候在宮外,見我回返急忙吩咐宮人傳下晚膳。進得晴雪閣,我凈麵換裝,轉身向劉保道:“宇兒可還在芙蓉閣?喚他過來罷了。”
“回娘娘,殿下……”劉保看看我,欲言又止。
見他似有為難,我蹙眉道:“怎麽?”
“回娘娘,殿下未初回宮後便徑自去了千草苑。奴才恭請了數遍,殿下皆不允人進苑。”
千草苑乃紫浣宮內花藥圃,植有千萬株奇珍異品,我曾嚴令宇兒不得私入。打發了劉保,我獨自往千草苑而去。行至苑外,忽聽內侍小靈子在內道:“殿下,您饒了奴才吧。若劉公公察覺他那治咳的藥湯是奴才煎熬,一定打死奴才。殿下,求您高抬貴手,饒奴才一條命。”
“小靈子,你別擔心。保公公整日隨侍娘左右,他不會發現的。”宇兒清脆稚嫩的童音相繼傳來:“小靈子,隻此一次。往後我便不要你替我寫字可好?”
我走進千草苑,正見梳著髽髻的宇兒手捏一株綠葉黃花圍著石階追了臉色黃白的小靈子奔跑。看見我,隻嚇得小靈子撲通跪地道:“奴才參見貴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宇兒亦慌張的隨了跪下嬌聲道:“宇兒給娘請安。娘親康泰。”
我命小靈子起了身,淡淡的看看小家夥:“殿下可知現在是何時辰?”
聽我這般問話,宇兒頓時惶恐的垂了頭囁嚅:“宇兒錯了……”
我並未理睬,隻問著小靈子:“你入宮日久,自是知曉宮中規矩。你告訴六皇子,犯了宮規當如何處置?”
身邊傳來宇兒細聲抽泣,我不由得心軟。吩咐了小靈子退下,望著小家夥不自禁的將手擋於身後,我歎口氣道:“拿來。”
宇兒嗚咽著將黃花交給我。說來這花倒也奇特,疏生了短柔毛的絲狀花柄,幾朵近傘狀的鵝卵形花蕊,放在手中酥癢癢的,然而在那斷了的花莖上卻滲出了些許黃色乳汁。我心下一動。莫非這便是謝大哥曾提過的含了毒性的藥中珍品“斷腸草”③?想起適才小靈子的求告,我不覺暗驚。自從那人賜了這紫浣宮與我母子,宇兒便無一日安生。兼之日盛的聖恩眷寵,宮人們隻恐稍有疏漏便失了性命,豈敢違拗他半分?他私入千草苑采摘“斷腸草”,又命小靈子將其摻進劉保的藥……倘若這其中出現何等差池,恐怕又將引出一場無妄風雨。
想至此,冷汗不覺便滲透了衣背。我嚴厲了神色待要責斥宇兒,卻被他眸中的懵懂委屈牽動了寸寸憐愛。我強壓怒氣道:“你采摘它做什麽?難道宮中沒有可玩耍的了?”
見我語氣稍緩,小家夥立刻揉揉眼睛站起身:“謝伯伯說,這花叫‘斷腸草’可以治病。前幾日爹爹身體不適,宇兒知道娘很擔憂,所以采摘了來想給爹爹治病。可伯伯說過,治病要對症下藥。所以……”漸漸的,小家夥便貼緊了我:“宇兒就想讓保公公先嚐……娘,宇兒再不這樣了。”
聽著他稚氣童真的話語,我不覺酸澀了眼眸。宇兒,若你長於普通人家,定可令爹娘以你為榮。隻是身處這波雲詭譎的皇城又豈能容你這般純真?我隻作塵土迷了眼,抬袖拭去隱約的一點濕潤:“往後不許再這般頑皮不聽話。”
小家夥連連點頭,撒嬌的拽了我道:“娘,宇兒把斷腸草帶回宮可以幺?等明晚爹爹來時,宇兒喂給爹爹吃。”
我不忍拂逆,便輕拍了拍他紅彤彤的臉蛋。見我似已應允,小家夥全然忘了適才的恐慌,任我牽著那軟軟的小手回返晴雪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