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月

  好不容易從殘簫那兒騙來了藥,看著他服下,用浸了水的白布,蓋在他的頭上,以降低溫度。望著他安靜的睡顏,心裏暖暖的,卻又有些擔憂和不安。


  槍,極為貴重的武器。隻有各國的王族才能擁有,就算是權臣皇商也無權使用。他究竟是做了什麽才中了槍傷,又是為什麽自己默默忍受而不告訴他人呢?一直以來他都是個謎,一個又一個的永遠結不完的謎。昨日由於緊張,沒有細細的看,今日卻發現他身上的傷又豈止是有幾個,那幾乎是一層疊一層的新傷換舊疤。到底是經過了多少的磨難,到底是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幾次,難不成他把受傷當成了家常便飯?

  “拓跋長涉,究竟是什麽讓你生無所戀,不好好愛惜自己呢!”我輕歎一聲,抬頭看見他特製的窗戶外邊,獨掛的月亮。光芒柔和,分外迷人,隻是終歸可望不可即,太過遙遠的距離便是鑽心的苦澀和憂傷。如果你夠不到你的愛人,我又何嚐不是那望月的孤影,獨自拉長。


  幾天之後,他的傷便好的差不多了。隻是他說,我可不信,然而,卻奈何不了他,隻能作罷。棲陌回來了,我們兩還是一起做著教書先生。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神出鬼沒,做著他自己的事情。時常的他也會摘了他精致的麵具,展露他精致的麵容。我卻再也沒有聽過他叫的那聲蒼兒,好像所有的事都像是沒有發生過,那些個迷人的月夜,含情脈脈的月夜,本就是夢一樣的存在。


  可是我們似乎都不知道,有些事情,哪怕隻是夢境,隻要深深的記在了心上,一切都已不同。我們之間默契的假裝沒有發生,是誰都不願意邁出那一步,因為情便是傷,何況他叫拓跋長涉,我叫雲水白蒼。


  又是一輪娥眉月夜,勁風呼嘯而過,已是初冬的天氣了,畢竟是北國,處處透著的是冷殺。我捧著那琥珀酒壺,月下獨酌。忽然興致驟起,輕輕的唱起歌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聲散落在風裏不知道要飄向何處去,再回頭時卻發現他已經站在我的旁邊,傲然獨立。他清淺的話語綿長而薄涼:“為何要唱著憂傷的曲子呢?還學會借酒消愁了?”


  “酒嗎?”我勾起唇角,“酒又如何,有茶也可!”


  他挨著我坐了下來,風揚起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濃烈而魅惑人心:“原來是蘭國秋草,味道清苦而冷峻,小小年紀,怎麽喜歡喝這種含悲的茶呢?”


  我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自己也飲了一杯,緩緩的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喜歡罷了,沒有緣由!”頓了一下,我又笑著問:“你呢?日日喝的是黎國的美人釀,為什麽喜歡那麽烈的味道呢?”


  他側頭,今夜的他沒有戴麵具,整個麵龐周圍暈染著柔和的光芒,盯著琥珀杯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幽幽的說著:“美人釀嗎?談不上喜歡,倒是這蘭國秋草,的確不錯!”


  我淺笑,抬頭瞅著那彎牙月,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和她是因為酒才認識的。她是宮廷釀酒師的女兒,從小就喜歡釀酒。小時候我很貪玩,有一次我竟然冒冒失失跑到了酒窖,然後喝的酩酊大醉,結果就遇到了她。她很漂亮,聰明善良,而且酒量也十分好,每一次和她比試輸的人都是我。後來她成為了黎國第一釀酒師,這美人釀就是她釀造的。”


  月光太過淺淡了,以致於我看不見他的眉眼,可是為什麽我覺得此刻的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光芒,柔和的光芒,卻還是出人意料的刺痛我的心房。也許真的是嫉妒心作怪,我出聲打破了這份難得的美好:“北國的第一美人,摩戈的王後雲靄最擅長釀酒,尤其是美人釀。沒想到她竟然是黎國人!”拓跋長涉,原來這就是你最深的傷。


  “是,最終他嫁給了摩戈!”隱藏的痛一旦釋放出來就是一種翻天覆地的冰涼,談不上刺骨,可是足夠讓周圍的溫度降低,籠罩在輕涼涼的空氣之中,與釋放它的主人共享悲傷。


  我卻受不了這樣淒苦的味道,此刻的聲音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狠狠的刺開了周圍的的帷幔,硬是要讓他直直的與空氣接觸,不留一絲絲保護的屏障。“拓跋長涉!所以你就妥協了!你就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嫁給了別人!既然你那麽愛她為什麽不把她搶回來,何必在這裏要死要活,獨自舐傷!”我的聲音不大,卻也尖銳。我知道我隻是找到一個出口,順勢發泄自己的憂傷。


  “你以為我不想嗎?”他怒的站起了身子,他複雜痛苦的目光像刀深深的刺入我的胸膛,聽到的卻是琥珀杯碎裂在地上的聲響,那聲音仿若來自我們同時碎裂的心髒。我卻隻能拚了命的不讓眼淚流出,不讓身子顫抖。“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就算我為她放棄了整個黎國,她還是會嫁給摩戈!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你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嗎?你憑什麽這麽自以為是!你什麽都不知道!”


  “對,我是自以為是,我是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所有的所有我都不知道!可你為什麽要告訴我?為什麽要讓我知道,你以為隻有你的心會痛嗎?那麽我的呢?我就沒有心嗎?我的心就不會痛嗎?你又憑什麽把你的憤怒傾瀉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淚水還是下來了,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洶湧。我隻能埋頭在膝,好像隻有這樣才不會被任何人看到,才能夠強撐著我那所剩無幾的倔強和驕傲。我也知道我的話深深的傷害了他,我硬生生的拔下了他心上的那把匕首,不管不顧血液的噴湧,哪怕下一刻便是死亡。


  風聲卷走了剛才我們的爭執,依然不知疲倦的刮著,拍打著人的身體,鋒利如刀,現在留下的沉默已然成了刺骨的寒冷。一張寬大的披風覆在了我的身上,他暗暗的歎了一口氣,語氣恢複到了以前,不帶任何情緒。卻又帶著更多複雜糾結的情感,讓人倍覺沉重。“你知道嗎?每一次,你的淚水都會讓我不知所措,哪怕是你帶著哭腔的夢囈!為何偏偏你用血月取出了那枚子彈呢?”


  那句話他說的並不完整,當時的我沒有聽懂。我隻知道說完之後,他回去了。而我喝了整整一壺的秋草,以致於再也沒有一絲的睡意,便望了一晚上的月亮。後來如果不是棲陌,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晚我望了多久的月亮,他便望了多久的我。


  他說,不知從何時起,我的淚每次都會敲打在他的心上,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早已霸著他的一絲一毫。他說,為何我用血月取出了子彈,為何我救了他,卻也傷了他,那由於血月而變長了疤痕,竟然成了他終其一生的牽絆。他說,救了他的那夜,我在睡夢裏哭的嘶聲力竭。他說,夢裏我喊著他的名字,我希望他留下,我希望他別走。我希望他不要受傷,不要因為別的女人受傷。他說,我哭著說,我愛他。


  任是誰都沒有想到,從此,他便喝了一生的秋草。


  第二天,我病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難受的厲害,隻好縮在被窩裏,迷迷糊糊的睡著,任乾坤扭轉,天地翻覆。夢裏,我又一次看見了天蓮,白墨相見,嫋嫋悵悵。還有那掩在白墨下的容顏,深長綿延的眸光,逐漸的清晰明亮,交疊重合成了拓跋長涉的摸樣。我嘲諷一笑,他是桀月,可我不是墨朵啊!淚滑下,散開在眼角處,滴落入了鬢角,滋潤了斷不得的青絲瘋長。


  我仿佛置身沙漠,找不到方向,團團轉轉,以為下一刻我就會枯死在這裏,化成一捧黃沙,隨著風四處飄揚。突如其來的冰涼沿著額頭傳了進來,我看見天的那端坐落著美麗的綠洲,上蒼,請你告訴我那不是海市蜃樓,不會轉眼消散。我隻好朝著它不斷的奔跑,看見它慢慢的近了,又緩緩的遠了,近了遠了,可我永遠觸及不到。


  就那樣不知疲倦的追著,我緩緩的醒了,抬眼便看見天上溫婉如玉的月亮。淚眼婆娑中的月亮,是落入水中輕輕晃動的月亮。水中月,最是動人最是虛。不想再看了,真的不想再看了,索性閉上了眼睛。


  “醒了!”他的聲音聽著有些疲憊,還帶著些焦急,見我又閉上了眼睛,又急急的問,“怎麽了,還是不舒服嗎?”說著便扶上了我的額頭,“奇怪,燒已經退了啊!”


  我打掉了他的手,淡淡的說著:“拓跋長涉,求你別再管我了!”若是在這樣下去,我的病好了,心卻不在了。


  他也沒有在說什麽,轉身出去的瞬間,我的淚再一次的傾瀉而下,我無力的抹去了。真的很無力不是嗎?明明不想讓他走,可是卻真的不敢見他,我隻是不想再哭了。當他的氣息再次靠近,然後鋪天蓋地的襲來的時候,我又一次的慌了,心裏矛盾極了。就像那夢裏的綠洲,永遠抓不住,卻又不想放棄,就那樣傻傻的苦苦的追著跑。


  “吃些飯吧,好喝藥!”說著就要扶我起來。


  我卻還是執拗的偏頭:“不要!你走!”


  可是這一回他比我還執拗,端著一碗粥,舀了一勺就朝我的嘴邊湊來:“別再鬧了,聽話!”那聲音是我從來沒聽過的。


  可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樣的話,我愈發的生氣了,揚手就把粥給灑了出來。“拓跋長涉,你到底想要怎樣,你非要看著我狼狽不堪才高興是不是?你放心,我雲水白蒼還沒有那麽傻,死不了!”側頭,不再看他,順帶的掩飾住了新生的淚。


  他放下碗,竟然強硬的捏著我的下顎,強行的扭過了我的頭,一邊拭著我還沒有來的及擦的淚,一邊嘴唇含笑的說著:“我狼狽不堪的模樣都被你看到了,你的,就不許我看?嗯?還會發脾氣了?不過你好像忘了,在這裏所有的人都得聽我的,堂堂狼王親自喂飯,你還敢拒絕,是嫌活的沒意思了吧!”


  這段又是戲謔又是威脅的話語,讓我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好直直的望著他。


  見我這幅模樣,他笑的更歡了:“昨晚你又碎了一盞琥珀玉杯,這一回你又要拿什麽賠呢?”


  我登時氣急:“你,你……”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吞沒在他溫熱的唇齒間。月光很柔弱,散開一陣的迷離,我呼吸一窒,隻有激烈的心跳此起彼伏,他的和著我的。


  “味道不錯,現在你我兩清了!”他低沉的戲謔聲在周圍飄蕩,眼裏的閃著我從未見過的光亮,比月華還奪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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