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噩夢
又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夜已深沉,月亮爬了上來,竟然是滿月。銀色的月輝落在人身上,竟然是深深的涼意。側頭望著他俊美的側臉,清輝散開在他的臉上,添了太多太多的憂傷,我不禁想人的心到底要承受多少的磨難,才能比月亮還冷,比大漠還荒涼。
“雲水白蒼?”突然,他好聽的聲音散落在了風聲裏。
“嗯?”我回應著,心驀地柔軟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不是蘭玉,不是蘭國公主,而是雲水白蒼。
“你究竟有多聰明呢?為什麽你什麽都知道呢?”他忽然笑著低喃。
我舒展開眉頭,微笑著說:“因為我喜歡聽故事啊!黎國的故事是最美的,美得讓人心顫!”
“可是黎國的故事多是悲傷的!”他接著我的話,嘴角淡勾,帶著無奈與自嘲。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太陽雖然落了,可是最後一刻依然極致美麗。夜裏,望著月亮,還是念念不忘它的風華。”
他淡笑著坐了下來:“雲水白蒼今天你看到的不是墨姬而是我的血月吧!”
我也笑著坐了下來,任腿掉在崖壁上,自由的擺動著:“原來那把匕首叫血月,的確是個好名字!”
他回眸望著我,挑眉:“不覺得冷嗎?”
“適合匕首!”我一手支著下顎,呆呆的望著天邊的月亮。
他大笑一聲,也望著天邊的月亮,不語了。
過了一會了,我認真的問著:“你是黎國的王嗎?”
風聲劃過,原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悠悠的聲音響起,似乎還有些回憶過往的沉醉:“棲陌是黎國最小的公主,我是他的三哥,殘簫是我們的小叔,整個拓跋王族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
“你真的是黎國的三殿下,拓跋長涉!”我驚訝的大叫。
他回眸瞪了我一眼:“叫這麽大聲做什麽?想把戎邏引過來嗎?”
我吐吐舌頭,忽然想到了什麽,歡喜的說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我外祖母說,以涉字做名字的人,雖然道路坎坷,一生很是艱辛,可是卻是個多情的人。走了那麽多路,吃了那麽多苦,隻是一心一意的為了心上人,可是大大的癡情種呢!”說完我樂的哈哈笑,卻忘了後麵的一句話:“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多年後我都在想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就犯了錯。那首詩,太過熟練,因而脫口而出,外祖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都是我自己胡亂編的,隻是,一語成讖。
他望著那輪孤獨的月亮,輕輕的說著:“是嗎?”
我重重的點頭:“能讓三殿下一生鍾愛的女子一定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風獵獵的刮著,我望著他依然盛滿了愁的側影,記起他說的話,他說女子如刀,他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說有桀月卻無墨朵,我多麽多麽的想說除了墨姬,你還有血月。而多年後,我才發現,那把血月,才更加鋒利,更加傷人,而我就是那把折磨人的匕首。
又過去了半個月。我閑著無聊,就和棲陌一起教小娃娃們讀書識字,穀裏的先生少,孩子們又不好出去,再加上孩子們都很聰明可愛,我十分喜歡這件差事。比起蘭國宮廷裏規矩嚴苛,等級森嚴的壓抑生活,我過的十分的開心自在。我住的地方其實是在地下,是最為隱蔽,防護性最強的狼王殿。
其實我很感謝他,因為從一開始他就很信任我,我在第三天就已經知道進出狼王殿的方法以及他的住處,同時還有很多重要人物的住處。對於一個要嫁給戎邏的蘭國人他能做到這一步,實屬不易。
這天棲陌離開了狼王穀,去了墨朵,那裏住著棲陌的阿公,五年前正是他救了逃亡的棲陌。我正好上完課,有些疲倦,緩緩的往回走。手裏捧著剛做好的雲水酥,來這裏之後,這是我最愛吃的點心。隻是不知怎麽的總覺得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太對勁,說不出來的壓抑感籠罩在心頭,惶惶不安,沒來由的煩躁。
進了狼王殿,繞過了那些錯綜複雜的道路,來到他的房間。可惜今晚,他不在,沒來由的失落湧上心頭,手裏捧著的雲水酥卻沒有了吃下去的興致。懨懨的回了自己的屋子,什麽心思都沒有了,便點了燈,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裏總感覺有些東西讓我喘不過氣來,眼前仿佛有些膠粘的腥物遮住了視線,錯亂交接著,讓人心一片混雜淩亂。一個驚顫,竟然是直直坐起了身子,脊背滲出了冷汗。睜開眼睛,急急的喘著氣,不去顧及那破碎不堪,看不清的噩夢,卻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麽似的,一把抓起燈,朝他的房間奔了過去。
那是我從沒有過的慌亂。跑著的腳下一滑,似是踩到了什麽液體,猛地抽回了腳,低頭看了過去,拿著燈的手一顫,險些滾落下去。昏黃色的燈光下,映照著暗長的路,原本平整的道路上,斑駁錯落著暗褐色的花,開的極致妖冶,卻灼的人心神不寧。我自然知道那是血,我自然也知道那是他的血。
跌跌撞撞的奔到了他的臥房,卻不敢抬手,讓燈光射過去,真真切切的看到他此刻受傷的模樣。
那是一個多麽高傲的人啊,那樣的人怎麽可以受傷,怎麽可以讓別人看到自己受傷。月光不知什麽時候灑落下來,他比誰都愛月,所以他特意設計讓月光可以直直的射屋子來,直直的落在他的床上,讓他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帷幔之中,恍惚到不似人間。
我甚至都不敢上前去打擾,深怕冒冒失失驚擾了酣睡的仙人。我甚至在想,這個男人的前世應該是英勇無敵的戰神,卻執拗的愛上了月神。所以才這般的寂寥落寞,所以在受傷的時候隻會接受月光的撫慰。
走上前去,胸口那片嫣紅就像是一把利刃,硬生生的把這片刻的絕美刺破撕爛到所剩無幾。他略帶沉重的呼吸聲,在耳畔響起,身體蜷曲,手覆著傷口,鮮血在指間凝固冷結。
眼眶泛酸,眼淚就要撲簌簌的墜下,我卻拚命的忍住。可是,當看到他傷口的一刹那,卻還是沒有忍住,竟是不爭氣的落下,他疼的悶哼一聲,身子也輕微顫抖。
我驚得慌忙抹淚,轉身燃著了燈,倒了一碗酒,很快的找到了些幹淨的白布,甚至還找到了些針線。不因為別的,隻因為那是槍傷。
我選擇了血月,隻因為他說過那個墨姬是女子,是會讓他的心痛的踹不過氣的匕首。我也不知道是怎樣顫抖著手,拿出了那枚子彈,也不知道是怎樣縫合住了那猙獰的傷口。我隻覺得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我已經渾身疲軟,再無一點力氣,甚至來不及洗去手上沾染到的鮮血,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卻已經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有著濃濃的血腥氣味充斥鼻腔。似是想到了什麽的慌忙四顧,卻發現旁邊躺著的是虛弱的他,眼眸對上,令呼吸停滯的便是他仿若畫裏的容顏,栗色的碎發翻飛在他蒼白的麵頰之上,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早就料到,麵具下定是讓天地黯然的風華,卻還是沒有親眼見過來的震撼。月光竟然還沒有散去,薄薄透透帶著與世隔絕的涼意,為他涼薄的氣質裏添了幾抹憂傷,脫塵獨立。
忽然想起棲陌當時講的那個古老的故事,她說月圓之日,狼王化為人形。
那麽今日今夜為哪般?
我輕輕的低喃,聲音穿過纖薄月光飄忽出兩個字:“桀月!”腦海裏卻是開遍了天蓮。
似是聽到了我的低喃,他睜開了閉著的眼眸。這是我第一次清楚的看見他的眼,清淺的光芒暈染開來,仿佛是浸在了千年寒潭裏的寶石,有著說不清的涼寒,透著望不盡的憂傷,天生便是讓人看著心疼,沒來由的被吸引,沒來由的沉溺,沒來由的不再挪移。
他望著我片刻,眼帶笑意:“沒見過你這樣治傷的,自己也暈了,害的我費好大的勁兒才把你搬上床!”
我恍然收回打量的目光,臉頰飛紅,訕訕轉頭,嘟囔著:“哪裏是個受傷的人,我看勁頭足得很,早知道就不這樣費心費力了,反倒讓你打趣。”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這才看到我白色的衣服上還染著他的血,一簇簇的宛如極致開著的花,卻讓我寒意連連。四處還殘留著血跡,散布在空氣裏,多少有些不適應。
於是,我回頭看著他說道:“我去收拾一下!”
可是我的動作還沒開始,他依舊悅耳的聲音輕輕的傳來,還帶著淡淡的薄怒:“看來我不是被你氣死,就是被你餓死!”
“什麽?”我有些不解。
“你睡了一天了,難道不餓嗎?”他直直的瞪著我,傳遞著此刻他的哭笑不得。
“一天?你說我睡了一天了!”難怪睡著的時候有月光,醒來的時候還有了月光,可不是睡了一天了。抬眸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有些好笑,第一次見他表情豐富的麵容,不由得心情大好,於是又接著問:“那你什麽時候醒的?”
“在你哭的不省人事的時候!”他的眸子閃著亮光,戲謔一笑。
我卻愕然不已:“什麽!哭!我什麽時候哭了!”
“真的不記得了?也不知道是誰連做夢的時候都能泣不成聲,擾人清夢!”也可能他是真的餓了,不想糾纏在這個話題上,催促出聲:“快去拿些吃的,現在你可是我的人!”
沒有注意到他話裏的那種曖昧,還以為他是在說我隻是他綁來的奴仆。認命的轉身,也沒有看到他嘴角噙著得逞的笑意,回屋拿了昨夜買的雲水酥。
再進來的時候,卻發現他麵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抬手撫上他的額頭,驚人的燙手。還是發燒了,正在著急,準備找些藥來,他卻倏地睜開了眼睛,直直的望著我,讓我有些不自在。避過他的眼神,開口道:“你發燒了,我去找些藥來。這是雲水酥,還算清淡,餓了就先吃些。”說著就要往外走。
手腕卻被他扣住,由於發著燒,熱辣辣的溫度,直直刺入了心髒,讓它飛速的跳動著,似乎馬上就要崩裂而亡。
“蒼兒,受傷的事不要讓別人知道!”他溫吞吞的聲音,帶著濃烈的蠱惑。
我一陣眩暈,有些回不過神來,隻好怔怔的應著:“嗯,知道了,你還是先好好的睡一覺!”然後不再看他一眼,飛一樣的離開。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浸沒在月光裏的他早已經沒入我的骨髓,從此觀月隻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