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癡情不能

  留玉做了這麽多,想要的,不就是想要看著一出戲麽?他昨夜做的那一出,雖不是真得不到什麽別的,就算是隻能嚇唬嚇唬,也還是要去折騰一下這一昧裝幹淨的人,憑什麽他就能過得好,憑什麽自己就是那個被厭惡被嫌棄的人?

  留玉一張瘮著寒笑的臉就這麽得意地看著他,舉著白瓷瓶的手,擱在雪衣的麵前擺弄著,生怕他眼瞎一般看不到,一晃,再是一晃,故意晃著假笑著看著他。


  突然一隻手伸來,欲要搶走白瓷瓶子,留玉下意識就去用那隻握著白瓷瓶子的手去攔,雪衣的衝勢太急,留玉下子手沒拿穩,被他那一撞擊下,瓶子就脫了手,骨碌碌地從手心掉下,滾到了兩人麵前擺著的楠木桌麵上,在邊沿之上轉悠悠地打了個晃,最終停了下來。


  爭奪的兩人互相對視不懷著好意地看了一眼,雙雙將手都放了下來,不再多去管那方才掙搶的白瓷瓶。


  雪衣緩了自己的情緒來,壓製著怒氣說道:“留玉你知道什麽呀,我當初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了,已經走投無路了,除了動手,我沒有別的選擇。這麽些年來他做的事情……那些……那全是秦壽他該死!你未曾過我的那種日子,你能有什麽資格現在拿出來說事?”


  早在殺人的那一刻起,雪衣就知道這秦壽被殺的事情,總會有暴露出來的一天。是死,還是別的刑法,他動手之前早已經考慮好了的。


  可是那把他動手的事情暴露的話,他真的不希望是從文棋嘴裏說出來的。但是這件事情隻有文棋知道的,若是這話真是從他嘴裏透露出來的,又該怎麽辦?

  一陣慌亂,從心裏湧來。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幹幹淨淨地如同九天姑射仙人一樣的人,要是知道了這樣的醜事,那……她可就是要厭棄了?

  留玉看著對麵那突然之間悲傷的臉,諷刺地冷笑起來,笑過之後,隻覺悲哀,一下子便怒了,一手拍在案桌上頭:“你說我沒過過那種日子?我沒有過過!哈哈,我是誰啊?‘癡情司’的人啊,咱們誰不是一樣的啊!”


  像是見到了曙光一般,雪衣抬著頭望向留玉,“既是你我如此,我們的處境都是一樣的。那好,我便問你,如果被折磨的是你,你會不會有一天寧願死都不願意再受人折磨了?我除了殺了他,就隻有殺了我自己啊你知不知道。”


  雪衣回想起以往的國王,那滿眼皆是一幕幕不堪的景象重新回到了眼前,那讓自己寧願自殺都不想再記得的記憶啊,秦壽那一張醜惡凶狠的臉,一聲聲羞辱謾罵卻又在用他的強硬一遍遍地永遠在折騰著人,讓人生不如死。秦壽死前的那一張臉,永遠都是留在他腦海裏的噩夢,永遠都抹不去。


  留玉不曾知道,他常常在夜裏做著被秦壽提著勾魂索來取命的噩夢,一遍遍地被他桀桀笑的鬼樣子嚇醒,每一次,都在那一個殺了秦壽的時辰被嚇醒,每天往複,永遠沒有盡頭。


  這些東西,留玉從來都不可能知道的。


  雪衣強迫自己從那些記憶裏出來,乞求地看著眼前握著他把柄的人,滿是可憐可悲。既然留玉現在知道了,那便知道了罷,依著現在的局勢,他隻不過是逼迫自己,至少他並沒有說出去給別人聽去,沒有讓自己最在乎的那一個人知道,那還能有些回還之地的。


  雪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看著留玉,想逼他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埋在肚子裏頭,就算是求他也行。


  若是……若是他執意不肯的話,雪衣心頭一凜,那就隻有將他殺……殺了吧。隻要以前那些尤為不恥的事兒能夠別讓她知道。這些終究是留玉他要一昧逼自己的,他就像當初的秦壽,把自己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境地。如果他死了,丁長老就算要追究,那也隻會草草了事的。


  他看向留玉的眼神,漸漸從乞求,變為了殺機——狗急了都要咬人的,“癡情司”走出來的人,誰不會咬人啊?如果把留玉殺了,說難聽點,有誰會為了一個“癡情司”的玩物出頭呢?哪怕到時候長老非要追究著,就算是最終自己逃不過殺了兩個人的罪,至少還能讓自己留在她心裏是一個個幹幹淨淨的人,原來的那些被羞辱得毫無自尊心可言的事情,就會全部隨著自己的死,全部都一起入土了,留給她的,至少永遠是一個幹淨的人。


  既是他從親手殺掉秦壽的時候就已經是錯了,那一錯再錯,又有何妨了?雪衣譏諷地一笑,早在自己將尊嚴丟掉好好地要活在“癡情司”裏頭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回不了頭了。


  “我會殺了他嗎?”留玉聽後,低頭看自己的手,重複著那一句話。半晌,他啟齒嗤笑,“我怎麽可能殺他嗎?我何苦要殺了他,這個人是我的金主啊,倒是順著他那根杆子往上爬啊,你就個傻貨。”


  留玉將那掉在手心裏頭的淚一捏,將淚珠捏成了幾瓣,指尖深深扣進了肉裏,聲音蒼涼無比:“咱們本來就是活在他人的庇護下,還要裝什麽清高,還偏生要學著東院裏的女人們裝什麽純良啊,她們磕是女人啊,裝個純有人憐有人愛,你是什麽東西,你在我麵前還有什麽可裝的,別人不知道罷了,我自小與你一起長大的,看著你學這樣學那樣,你是個什麽樣子我能不清楚?你還不過是別人用時招來,不用時候就隨便扔在一處,隨便讓你是人是狗去罷了,你擱這兒一直給我擺什麽譜……”


  雪衣胸腹氣血上翻,他那些羞辱的話入耳,一句一句,戳破了心肝,刺得心尖尖一顛一顛,猶是萬針全數紮進了心裏麵。腦子一發熱,突地站起,一把抓起那瓷瓶,食指狠狠地指著那嘴裏不饒人的東西,“你他娘有什麽資格說我!你又何嚐不是這麽個人,留玉,你告訴我,你呢,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我算什麽東西?”留玉看著怒氣上頭,卻仍然是在忍住的人,輕撇一下嘴角,伸出食指彈去眼角那掛著的淚珠,故意婉轉著聲線,換做在床畔時分的嬌媚音揉弄道:“我再怎麽著也要比你強,我可不像你裝著模樣去到處勾搭,結果卻死活賴著臉皮子做個清雅樣子,呸,有什麽好清雅的。你不管何時何地,可不就是這麽裝得一副清雅的,還是,照你以往那些路子,數不盡的無處浪去!”


  “你住嘴!”雪衣一下把拿著瓶子的手拍在桌子上,沒曾想磕到了桌沿,瓷瓶迸裂成了碎片,到處撒散開來,留在手掌心的瓷瓶,一下子紮入手心,疼得身子一震,他的腦袋卻是清明不少。


  留玉就是要讓自己惱怒的,中不得他的套,他就是那種吃不到葡萄非想要嚐味兒的人,隻要是別人的,他就是會想要搶到手的,見不得自個比他好。當日來選人的時候,他不就是非要出頭來順便給招去嘛,有什麽出息啊。為什麽跟著這種見不得別人好的嫉妒鬼發氣,不值當得很。


  雪衣把手心的碎瓷片更是抓得緊了,血就手縫間落下,落到地板上。落座下來,他坐正了身子,緩和了聲音:“那你去說吧,我也懶得多同你講。可是我卻警告你一句,這宮裏的長老可不是個個都是你伺候過的主子,沒個證據,誰還真信了你?不說秦壽的事兒,就算是你知道這些又怎樣?你又能同誰說,我的這些事是在這兒的人都知道的,你去說了又有何用?你以為你接觸的是什麽人,那上頭的人又是什麽人,別以為在這‘癡情司’裏你仗著自己多了幾個伺候的主子就能橫著走,你去看看這院牆外,又是看誰在管天。”


  雪衣沉著下來,一副處事不驚的模樣,寒意入眼,靜靜瞅著這似乎在台上演得挺高興的人。


  留玉幾張了口,卻還是閉上,想了幾想,“長老們麽?這倒是不用了。我隻知道啊,這外頭那個管天的人,可不就是,想知道這些事的人嗎,你覺得,我要是說與了她聽,她還會待你這般?你猜她想不想知道呢?”


  雪衣伸直的背,僵直地癱軟了。他最脆弱的軟肋,始終是她。那個外頭管天的人,是自己深深烙在骨髓深處的痛。這麽些日子她待自己越是好,他一麵高興,一麵卻心裏始終在有著懦弱的懼怕,怕自己對不住她,怕自己那些前塵事有朝一日就毀了這並不牢固的感情。


  這不是自己願意不願意的事,而是這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卑微。不隻是身份上的卑微,更多的是,前塵往事上的卑賤把自己逼著去活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點不對便把事兒抖了出來。一不小心,自己這麽久來苦心造弄出來的情意切切的模樣,全是假象。一不小心,那些美好的景象,全部卻都打回了原型。


  這是骨子裏的卑微,不是她輕易可以抹去的,更不是自己蓋得過去的。事兒發生了,就永遠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印子,隻是這些印子,沒有一個是能好好拿出來麵對她的。


  很多話本子裏講的都是負心男癡情女的事兒,其實兩個人走到了一起,誰都會卑微的,生怕自己一個不在意便落了個被拋棄的下場。不隻是女兒家才會有那種不安定的感覺的。


  她也不總是說自己先前看上去一個謫仙般的人嗎,不過呢,就是一條看上去體麵的狗,給‘癡情司’賣命,出賣自己丟棄可笑的自尊心的一條狗。


  她是這最黑暗的世界裏麵唯一的光芒,可是這一束小小的光,卻照亮了自己唯一的天空。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從與她在一起之後,他便極少有在夜裏被嚇醒了,每一次夜半醒來的時候看到那一張安睡的臉,他都會覺得活著,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是這些幸福,都即將被收回去了。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雪衣癱坐在那方,眼神頹唐著,無神看著地上,聲音微微而顫,抖得自己都不曾聽到過的聲音出言,“你便去說與她聽吧,我不想再在乎了。究竟為了秦壽把我處死還是別的,總歸是結了這事了,留玉,總歸是我欠別人一條人命,如今,也不過……不過是該還了他吧。”


  這命該還的是秦壽,雪衣不明白為何時時腦子裏現的是她那一張眉目開顏的笑臉,淺笑勾眉,淡色眼眸老是裝似不屑地恥笑著人。她其實也是夠蠢,老是把什麽事兒都當做玩,玩心忒大了些不說,還老愛到處溜達,還盡往對自己危險的地方去瞎轉悠,長老每一個在身邊照應著,指不定出什麽事兒呢。


  想到這裏,覺得自己就算是去了,卻是去得冤枉,無端地生出多的事兒。自己要是沒了,誰來提醒那個不長心眼子的東西,連打個瞌睡都能栽下牆頭,看個書都能摔下梯子,留這麽個蠢貨獨自活著,也不知道當初迦冥宮主是怎麽安心閉上眼的,他想反正自己是終究無法瞑目的,就算是死了,也應當做個孤魂野鬼,好好地守著她才對。


  雪衣突然出聲問自己,何時他居然開始怕死了?

  因為如今已經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了罷,而那欲望,是她。死不下去的牽掛,也是她。


  一陣心死,一陣憤怒,一陣傷懷,越想著自己的不配與愧對,胸膈之間,脈血氣息混亂湧入,衝上腦子,意實混亂糊塗,他一撒手,將手中的碎瓷片悉數全部掃到地上,霎時,地上叮叮鈴鈴一陣混響,心裏也有始有終地,給這一陣碎片聲音,從乒乓亂作響,化作了一片心死的沉寂,最終無力地癱坐了下去,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卻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哀、怒,惱,始終大不過一個心死,罷了。


  隻恨,癡情不能罷了。


  “夠了!”


  從門外,突然驚起一陣,熟悉的聲音,雪衣慌亂地轉頭,那個刹那間,忽然就,失了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