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思念,夜色,詭異
費潛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個未成年人說出成年人特有的話來,是很怪異,很讓人不舒服的,這是他自己也經常疏忽的一點。
以後看來要注點意了,想混吃等死一輩子,過於引起關注可不太好。
“夫君……我們要怎麽生小孩子啊,你知道嗎?”
床頭的女孩歪頭打量著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費潛,眼裏充滿求知欲。
“咳……第一個,別叫我夫君,第二個……起碼等十年你再找人問怎麽生孩子。”費潛哭笑不得,試圖阻止這小女孩一口一個“夫君”的稱呼,這讓他很不舒服,總覺得被罪惡感包圍,被人在暗地裏戳脊梁骨。
“哦……”十年,好久呀,小姑娘懵懂地點點頭,“那小丫應該叫夫君什麽?”
“公子,或者你叫我無疾吧。”
小丫點點頭,定定地看了費潛一會兒,開口了,“無疾吧。”
噗——你這是在演小品嗎?費潛忍俊不禁,突然覺得這個看起來早熟,卻總是不經意流露天真,有些呆萌的小姑娘有點可愛——嗯?等一下,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
“呃,沒有‘吧’……算了,你以後叫我無疾哥哥吧。”費潛無奈的笑著擺手道,而後一愣,麵色古怪——無疾哥哥,有意思,莫名覺得自己應該甩一手九陽神功加乾坤大挪移啊。
“可是你比我小一歲啊,我應該叫你無疾弟弟,你應該叫我小丫姐姐!”小丫嘟著嘴,有點不開心,氣鼓鼓的盯著費潛。
費潛看得一樂,對嘛,在誰當哥哥,誰當姐姐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上計較,才是小孩子應該有的行為,這賭氣的模樣,比起模仿成年人的姿態故作穩重讓人看著舒服多了。
“你不懂,我隻是……我是長得慢,實際上我比你大很多。”
“哦——哥哥……”小丫猶有些不甘心,不過她天性乖巧,又向來被教導要懂規矩,潛意識裏不願意與人爭執,隻好悶悶的叫了一聲。
哥哥認了,小丫正等著費潛叫她妹妹,卻半晌不見他有動靜,抬眼望去,大是疑惑,發現費潛兩眼發直,正盯著自己出神,神情好似被打了屁股一樣,像是隱忍著痛楚。
“哥哥?哥哥你怎麽了?”
費潛長呼一口氣,用力吐出鬱結在胸中的一口悶氣,勉強笑笑,沒有說什麽,坐到案前呆望著侍女捧蓮造型的銅燈,雙眼恍惚。
真像啊,或者說,還未長開的小女孩之間本來看上去就是相似的。
小丫叫他哥哥的一瞬間,費潛眼前模糊所見,卻是費寧小時候的麵容,大大的眼睛,有點卷的柔軟鬢發,白淨的皮膚,肉肉的下頜,都是那麽像。就連這幅口服心不服的模樣都是出奇的一致——小寧當初對要叫自己哥哥,也是這樣的噘著嘴,鼓著腮幫子,心裏藏著不樂意的。
小時候的費寧,也是這麽可愛,這麽漂亮,這麽惹人憐惜。
費潛用銅匕挑著燈花,燈芯劈啪作響,有些昏暗下去的燈光再次變得明亮,他癡癡望著跳動的燈火,默默歎了口氣。
要是時間可以停駐,該有多好,要是費寧不用長大,永遠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該有多好。
要是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絕望,
哥哥都可以替你去承受,該有多好。
“無疾哥哥,你怎麽了,小丫覺得你好傷心難過,小丫想哭……”
小丫看著費潛丟了魂一樣,跟著惴惴不安起來,爬下床,走到費潛身邊,癟著嘴看著他,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水霧蒙蒙。
“我沒事……”費潛驚醒,看著她眼中滿滿的擔憂與關切,被這個本質單純的小姑娘觸及了心頭的柔軟,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妹妹的影子,“我隻是想起一些事……很晚了,你去睡吧……妹妹。”
“哥哥不和小丫一起睡嗎?”小丫怯生生地,輕輕扯扯費潛的衣袖。
“不了,小丫乖乖的,自己睡好嗎?”費潛溫柔一笑,摸摸小丫的頭。
“嗯,”小丫乖巧地點點頭,雖然覺得費潛說話的語氣很像他的父親,長兄,讓她心裏有些微妙的怪異,不過他那溫柔的,暖暖的目光卻讓她很喜歡,很親近。
小丫跑回床上躺下,縮在被子裏看著費潛。費潛替她掖了掖被角,將她的小鞋子擺放好,默默地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欲要離去,臨走之時,湊近油燈準備將燈火吹噓。
“哥哥!”小丫突然叫住了費潛。
“怎麽了?”費潛疑惑地回頭望去,見她從被子裏露出眼睛瞄著自己,似乎有些扭捏。
“不要吹燈好不好,小丫,小丫……”
“你怕黑?”費潛莞爾一笑。
小丫羞得小臉微紅,把臉藏進被褥裏不說話。
“好,那我就不吹燈了,妹妹快睡吧。”費潛看了看銅燈底下的油盤,見足夠用上一夜,笑著說道。
“哥哥能不能……不要走?小丫,小丫一個人……。”
小丫已經不好意思得不敢見人了,整個人像小貓一樣縮到了被子角,聲音悶悶的。
“好,我就在門口看星星,放心睡吧,哥哥……會保護你的。”
費潛走到門口,關好門,坐在台階上。剛坐下,小丫跟了出來,將一件小小的衣披在費潛身上。
“夜裏風大,哥哥不要吹病了,看夠了就和小丫一起睡覺吧。”說完,小丫踮著腳一溜小跑鑽回了被窩,隻穿著單衣的她被風吹到,打了個小噴嚏。
費潛摸著肩頭秀氣的花衫,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濃鬱的香草幽蘭,而是太陽花一樣的清新,讓他心頭一暖。
頭頂的澄澈夜空像無邊無際的海,沒有後世工業畫筆的塗抹,仍然是那麽醉人的美麗而深邃;那些躍動的星鬥,因為地上沒有耀眼霓虹與之爭輝,也還是那麽明亮可愛。真美啊,正是因為每晚都神遊於這樣美麗的夜空,古人對於天穹的美好想象才會連綿不絕,傳於後世吧。
費潛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深吸一口微涼的新鮮空氣,洗刷自己的身心。
妹妹,終究還是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僅僅短暫擁有了一年的關愛,費潛便因一場交通事故失去了親人,隻剩下費寧和他兩個幼小的孩子相依為命,費潛既是哥哥,同樣也是父親,母親,妹妹既是他的責任與重擔,同樣也是他唯一的寄托與依靠。當這個寄托被死神奪走,在費潛心裏留下就僅存一個深深的烙印,難以愈合,每當觸碰,疼痛都會愈加鮮明。
“妹
,你說,如果當初哥哥不那麽自私,把你從福利院的阿姨那裏偷回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你從來都沒有說出口,可你一定還是責怪我的吧。”
“我這個哥,當得實在是太不合格了,太自私了……因為進福利院就要分開,就自私的把你留在身邊,讓你跟著我吃了一輩子的苦,越是長大,越是看不到你笑了……”
“現在我更過分,我開始眷戀親人的關愛,開始因為友情和恩情而對人世流連,把你丟在那邊孤零零一個人,我甚至把一個小女孩當成了你的影子……哥哥是不是很該死?”
費潛望著夜空,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自語,兩眼空洞,如同魔怔。
“寧寧,不要生氣,哥哥沒有忘記你,哥哥永遠不會丟下你不管。我的第二次生命,或許是老天爺為了安慰我那個可憐的老娘,給我安排的任務,我得陪伴她,直到她入土……等老娘去了,我就跟她一起,一起去找你,這樣我們就都有媽媽了。她很溫柔,很美麗,你一定會喜歡她的……庸碌無為的過一生,很快的,很快的,不要急……”
費潛癡望著夜空,與腦海中臆想的對象交談,如果被旁人看到,隻怕會以為他被鬼上身了,好在此刻夜深人靜,四下無人。
不,四下無人,但上麵有。
“費公子好興致,與上蒼神交耶?”
一聲陰寒冷笑在頭頂響起,有黑衣人從簷上飄落,人尚在半空中已是揮劍斬出,寒光如月。
費潛一個激靈從出神中驚醒,立即向後仰倒,勁風堪堪擦著鼻尖掠過,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反應就是,那個刺殺不成,被擊傷退走的死士來報複了!
費潛一個滾子翻身而起,伸手入懷去摸那枚青銅箭頭——他在尾部重新接上了一截握柄,勉強可以當做一把短匕使用,同時張口欲要呼喚費粱。
然而費潛沒有喊出口,聲音就戛然而止,被他自己收了回去,因為他發現情況有些詭異。
理當隨著襲殺接踵而至的連續攻擊並沒有發生,那個死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脖子不正常的扭著,嘴角溢出一道血跡。
這是……沒跳好,把自己摔死了?應該不會這麽蠢吧?費潛難以置信的盯著黑衣人,不敢放鬆警惕,用腳挑起一塊石子,砸向那人的頭頂。
結結實實地砸中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鼻翼處沒有呼吸。
他應該做的是速戰速決,而不是耍花樣耽擱時間,難道真的死了?就這麽……為了裝個x,沒裝好,把自己摔死了?太業餘了吧!
不管死沒死,補刀最重要,費潛咬咬牙,握緊箭頭,小心翼翼地接近,準備在黑衣人脖子上紮兩下。
然後他發現了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他開始惶恐地後退。
從黑衣人嘴角溢出的血絲越來越多,蚯蚓一樣蜿蜒爬行著,沒有被地麵的沙土吸收,而是水銀一樣浮著。它們像是擁有自我的意識與生命,規則地前進,拐彎,在地麵描繪出了清晰的字樣,漢字,簡體字!
“你真的願意庸碌一生?”
費潛一連退了數步,絆在台階上,跌坐在地,凝望著那黑衣人圓瞪的雙眼,和從他口中蜿蜒爬出的詭異血字,驚駭欲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