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巫醫
城中氣候溫暖,寒風不進,縱然深冬時節,除了不見草木綠意,依然是初春一般景象,微風拂麵,清爽宜人。天上掛著的日頭不像炎夏似的毒辣,若即若離地鑽出層雲,投下點點清光,明媚而不刺眼。這樣的日子,正合適坐在自家院子裏,愜意休息,望望天,發發呆,品嚐一尊舊藏美酒。
岡風老爺子就在享受這一番午時光景,尤其是剛剛談妥了一樁好生意,心情甚美。雖然半推半就地答應給人家主持一場婚事,有些憂慮過分親近於費氏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在所謂“聖王傳承神釀”的誘惑下,他選擇性淡忘了這個問題。總之就是心情很好。
老頭子坐在晚輩獻上的禮物,那張躺椅上,披著一塊鹿皮毯子,搖搖晃晃,眯著眼睛看天,神思遐想,與上帝座下的神聖們遙遙呼應,隔空暢談,不知不覺便眼瞼沉重,打起盹來。
輕微的腳步聲在院門旁響起,岡風警覺地睜開眼,轉頭望去。
“狗,何事?”
“長狗拜見師尊,師尊還是如二十年前一般,耳聰目明,無需眼見便知弟子路過了。”名為長狗的中年門人躬身趨步入內,微笑著給岡風請安。
“自老夫收納弟子起,已有二十年,你是第一個拜入門下,此間伺候左右,老夫如何分辨不出你的步伐?”岡風抬眼看看長狗,慈和一笑,“腳步遲疑,至門前停頓,進退不定,分明是有事欲言,這也是路過?”
“呃,嗬嗬……什麽也瞞不過師尊,”長狗羞慚一笑,欠身告罪,“不過是因那無知小兒之故,心有紛擾罷了。”
“你本是他的長輩,見族中出了如此才俊,如何不喜,反倒煩擾起來?”岡風隱有責備之意。
“封於費地,以地為氏,便與長氏再無瓜葛,弟子有何可喜?反倒是愈發憂慮這一支勢大難製而了。”
長狗視線移開,癟著嘴,挺大個男人像置氣的小孩子似的。岡風見狀,點指著自己的大弟子,苦笑連連。
“已是做了祖父的人,如何還如孩童一般!費氏如今難製,不也是你長氏有錯在先?你——罷了,老夫一個外人,無從說道,但願那費仲來日位高權重,不下君王之時,你長氏莫要悔恨。”
長狗莫名一笑,不再這個問題上糾纏,上前扶著搖椅,陪侍岡風左右。
“師尊——”
門外突然冒出一個腦袋,是一名年輕弟子,想拜見師傅,卻被長狗瞪了一眼,嚇得縮了回去。
“回來!”岡風眯著眼,冷聲喝道。
師傅的話總比大師兄的威嚇有用多了,那名年輕弟子瞄了長狗一眼,一溜小跑進來,跪到麵前。
“何事?”
“啟稟師尊,府外有一人稱親眷急病,昏厥不醒,跪求師尊相救,已跪了一個時辰。”那年輕弟子一邊說,一邊不住偷瞄長狗,畏畏縮縮。
“既然如此,何不速來通稟!?”岡風掀了毯子,猛然坐起,麵有怒色,隨即瞧出小徒弟畏懼長狗,心有所動,“長子狗!方才所言有假,來此是阻旁人通稟,是也不是?”
“師尊恕罪,那人出身寒微,無酬以謝,出手相救平白落了師尊身份,狗既慮及此,自作主張拒絕。”長狗跪倒身側辯解道。
“孽徒,何以欺瞞尊長!十五,取杖來!”岡風抬手照著長狗腦袋就是一巴掌,餘怒未消,喚那年輕弟子去拿杖來敲打劣徒。
“師尊,那人尚在門外哭訴,以頭搶地滿麵流血,懇請師尊先去挽救人命要緊!”年輕弟子叩首懇求道。
“扶老夫起身,這便前往,”岡風站起身來,吹胡子瞪眼地踢了長狗一腳,“劣徒,隨為師同行!”
“是。”長狗起來,陰森森瞪了那小師弟一眼,叫他噤若寒蟬,退到一旁。
出了院子,尚未至府門,便聽得呼天搶地的哭嚎聲,淒慘之極,聞之動容。岡風連忙加快腳步,長狗欲攙扶,被他惱火地甩開。
門前跪著一人,三十多歲樣子,穿著打扮,像是行商小販,僅是稍有薄財,咚咚磕著頭,滿臉淚水血水,口中不住祈求著大巫相救妻子,願將全部家財十餘金獻上。隻是圍在門旁的門人卻無有應聲者。
“快快起身,老夫年邁昏聵,不聞門前求肯之聲,非是閉門不見,何以如此淒愴!”岡風見此,不忍憐憫,,趕忙上前扶起這小販。
“求求大人,求大人救我妻兒……”那小販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訴著。
原來此人是同一條街上住的,以賣菜為生,今日去南城尋友人同飲,叫妻兒無需等候,自行吃了午飯。卻不成想剛過午時,回家卻見妻兒昏厥在地,口吐白沫,如何也呼喚不醒,這條街上最具聲名的就是岡風老大人,信不過旁的巫祝,他直奔府上求救,卻不想被拒之門外,無人應答。
“此我之過也,無需多言,這便引路前去府上。”岡風橫了長狗一眼,對這小販麵有愧色。
“師尊且待弟子備輦。”長狗在旁說道。
“一條街上,走比乘輦快上許多,何須顧那體麵!?”岡風眼睛一瞪,拉著小販就走。
長狗盯了那小販兩眼麵色不悅,也無辦法,隻得跟上。
路上,卻恰遇到了正在亂轉的費氏車架。
“老大人因何行色匆忙?”費潛瞥見這一行人,連忙跳下車來見禮。好奇地看著那衣著簡樸的平民,對長狗的冷眼視若無睹。
“此人家中妻子抱恙,老夫前去救治。”岡風畢竟歲數大,又走得急,沒走幾步已是氣喘籲籲。
“既是挽救人命,何不乘車速去?老大人快請登車。”費潛一聽是救人去,連忙躬身攙扶老爺子上車。
為表懲戒,岡風命長狗牽馬,雖心有憤恨,長狗不敢不從,隻得咬牙切齒地做了這奴仆之事,跟著在前奔跑的小販前往其家中。
到了地方,是個及腰高的夯土牆圍著的小院,有些寒酸,費潛扶著岡風直奔房中,長狗卻還有些嫌惡,皺著眉頭四下打量,被師傅瞪了一眼才跟進去。
屋中一大一小,母子倆躺在鋪地牛皮上,皆是麵色青白,口吐白沫,半開半合的眼裏瞳仁上翻,氣息微弱。
岡風環視一圈,一眼就看見了土灶上放著的陶甕,殘羹被灶火烘著尚有餘溫。他上前抄起陶甕,用一旁竹枝撈起其中食物查看。
“午時僅有妻子二人在家用飯,你並未食用這菜羹,可是如此?”岡風看向那小販。
“正是如此……大人,莫非是這羹有不對之處!?”
“其中有幾枚毒草,因此致使兩人昏厥,好在尚不致死,可救。”
那小販頓時嚎叫起來,菜都是他賣剩下的,拿回家來自己吃,卻不想害了妻兒,連連打自己嘴巴。
比起咒罵自己,此時不是更該擔心賣出去的菜裏麵還有沒有毒草嗎?那可不知多少人命了。費潛嘀咕著,瞄向岡風,不知這老爺子有什麽辦法,這應該算是食物中毒,難道也能靠著跳大神,燒香唱歌治好?
“莫要哭泣,且取淨水來,長狗,扶起兩人。”岡風隨意安撫了一句,命長
狗幫忙扶著病人。
費潛瞥了一眼長狗,見他皺著眉,遲疑不動,知他心思,搶著上前,連聲要求幫忙。早就看這家夥冷眉冷眼地不對付了,讓他在尊長麵前掉鏈子,費潛樂意之極。
“請尋一盤來。”果然,岡風看長狗的眼神難掩失望,無聲一歎,叫那小販去拿洗臉盆之類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一柄無鋒短劍,盒中分有多個格子,盛放各種粉末藥丸,取了幾粒黑黃色大丸子,用短劍撬開病患牙關,塞入口中,灌水送下。
沒一會,母子二人抽動兩下,騰的仰起身,口中像是噴泉似的湧出黑綠色的汙物,惡臭如腐肉一般。岡風將盆推過去,那兩人抱著盆狂吐,他雖然躲開,身上還是被濺上了幾處肮髒。
整間屋子都被惡臭籠罩了,長狗第一個跑出去,費粱、蠃緊隨,隻剩下病人家屬和岡風,以及瞧著岡風一臉好奇的費潛。
“無疾不懼麽?”正一邊在小販幫助下擦拭汙物,一邊瞄著病人的岡風見費潛沒走,有些奇異。
“尊長尚不回避,晚輩如何敢逃?小子倒是更好奇老大人所用何物。”
“嗬,好小子,你來看看。”
岡風又捏了一顆龍眼大小的丸子出來,費潛湊近一看,謔,好味道,即使是在滿屋子嘔吐物酸臭的情況下,離近了依然能聞到一股惡心的騷臭和硫磺樣的刺激味道。
“啊,這不是——”費潛連忙收回了想去接的手,這分明是精煉版的“金汁”,添加了些刺激物質而成的土製催吐藥!服了這老頭兒了,“老大人徒手便攝取此物,叫晚輩佩服。”
“嗬嗬,”見他皺眉瞪眼的,岡風知道他猜出來是什麽,不由失笑,“總是挽救人命之物,便無清濁之分,如何嫌惡藥石?”
岡風看看那小販忙著拍打妻兒後背,緊張關切,又看看並不敞亮的簡陋房屋,沒有提酬謝之事,悄聲離去。費潛朝那一家人喊了一聲多喝熱水,連忙跟了出去。
“晚輩隻道老大人精通神道,卻未嚐想也是醫術大家,失敬。”
“雖有藥石之術,卻也憂心傳承不繼啊,巫醫一體,世代如此,老夫亦是自先人處習得些救命之法,本該繼續傳與後輩……怎奈,今人隻貪慕巫祝名位尊崇,期望一朝主持國事,登堂議政,卻不喜炮製藥石,接近病患,煞是‘潔身自好’,唉……或許百十載後,世間便隻存巫,而無醫了。”
岡風望著院門外躲得遠遠的長狗,這個大弟子一向隻崇尚巫祝神道,不好醫術,而且醉心權勢,交遊甚廣,在他的榜樣之下,門人中這等習氣盛行,令岡風深感失望無奈,憂心救命法門斷絕。
費潛看著老爺子袖子上仍有惡氣的汙漬,心中歎服敬畏,這位老人不是靠著跳大神得來名望的神棍,他是有真正的醫者仁心的。
“老大人,無需傷愁,或許百十載後,巫與醫將分離開來,同樣尊崇……千年之後,世人或許隻知感念救治病患的名醫,而不知祈福消災的巫祝呢?以晚輩看來,醫者雖低微於巫祝,於世人而言,卻遠勝百千倍,相比於存於禱詞中的神明,看不見摸不著,醫者才是行走在人間的神明。”
岡風定定地看著費潛,良久,眼角滑落一滴濁淚,連忙拭去,強自微笑。
“但願,此世如無疾所言,卑巫卜,而尊醫道。”
一少一老,一個違背了自己曾經宗教狂熱的發言,一個幹脆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地位,這一番隻能在這小院裏進行的對話,出門即忘卻,卻令兩人距離更近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