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章·猴急老丈人
“這位便是你那朋友?”
費潛倚在車上,俯視著縮在路邊角落的年輕乞丐。那乞丐與蠃年紀相仿,卻顯得瘦弱憔悴許多,滿身髒亂,縮在街上行乞,可明顯的異族特征讓他在殷地不受待見,很難得到憐憫施舍,終日飽受饑寒交迫,冷眼相加,見了貴人車架,也不敢抬眼去看是何人物,隻顧著戰戰兢兢往後爬,一隻腳似有殘疾,行動不便。
“大人,屬下故友多在貴人府上為奴,若無一日光景溝通聯絡,難以相聚,隻有這一人因傷病之故淪落至此,易於找尋。”
蠃對費潛說著,上前安撫攙扶那乞丐,叫他抬起頭來看看自己,見來者是蠃,乞丐鬆了口氣,可對後麵牽馬壯漢和坐在車架上的小貴人還是不敢直視,瞄了一眼,叩頭不起。
“大人,此人雖進不得府邸,難以探聽貴人家中秘聞,卻也在這街頭流落許久,知曉許多傳聞,若大人有興致,或可聽來解悶……隻盼大人垂憐,賞他個安身之處,為匠人添柴看火。”
蠃望向費潛的目光滿含希冀,瞥著那乞丐的眼色裏滿含關切同情。費潛心下盤算,這小乞丐或者是與蠃沾親帶故,讓他放不下,或是單純因為被俘之後有些交情,蠃因憐憫其傷殘而記在心上,但總之意味著可以用這乞丐來旁敲側擊一番,探探蠃的來頭。
“既是蠃的故友,何必如此畏懼與我?我亦是他的友人,專為看望你而來,何妨起身一見?”
費潛如此與那乞丐說著,跳下車來,其間不動聲色的朝街尾方向擺了擺手,一甩袖子。街尾拐角處隱伏窺探的幾根腦袋見狀,悄然退去。
“貴人尊容,卑賤之人如何能正視,大人切莫戲弄小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正眼看了哪位人物,慘遭懲戒,這乞丐十分畏懼,把頭紮進土裏,死活不肯看費潛一眼。
“哎,雖出身有別,人無貴賤,我既不曾辱你,何必如此自賤?我小小年紀,如何被你懼之如虎?”費潛微笑道,上前伸手攙扶乞丐,絲毫不在意他襤褸衣裳滿是灰塵。
小乞丐瑟縮地試探著抬頭,看到了一雙溫和的眼睛,那是他被擄入殷之後的一年多日子,從沒有見過的眼光,不由茫然地看著費潛,手足無措。
蠃也在看著費潛,神情複雜,這個小小年紀便軍權在手的貴人已經給過他很多衝擊,比如超乎常人的心智,喜怒無常地性情,但卻都沒有此刻費潛的一句話衝擊一般大。
“出身有別,人無貴賤……這豈是他能說出的話,該說出的話……”
“還愣著作甚?上車,兄台行走不利,便與我同乘如何?”費潛見兩人都癡呆似的看著他,渾身不自在,出言提醒。
“啊,啊,小的這便……不!小的卑賤之身,怎敢與貴人同乘!?公子莫要折煞小的!”那乞丐反應過來,緊張的又要跪下,說什麽也不肯上車。
無奈之下,費潛隻有由著他,讓蠃攙扶著跟在車架一旁,緩緩回返家中。
這小乞丐走路不便,有些跛,據蠃所說,是在被擄來殷地的路上,腳踝摔斷過。長得歪了,落下殘缺,以至於為奴為婢也沒人要,賣剩下,就扔到路邊自生自滅了。
“遭際
如此,實在可憐,蠃,我便應允你所請之事,給他個安身之所,這幾日先在家中,給鑄造師傅們做些幫手,待到城外工坊落成,做個守門之人吧。”
聽費潛如此發了慈悲,蠃大喜過望,連連拜謝,那小乞丐更是不停磕頭。
便這樣,一行人回了家中。費潛命蠃帶著小乞丐去換身衣裳,吃些東西,兩人應命而去,一路上不住傳來小乞丐情不自禁的驚呼,被費府的富貴震撼不已。
這兩人一走,夷帶著幾個弟兄鬼鬼祟祟地湊了過來。
“公,公子,因何又不,不擒拿那人了?”
“我改主意了,這小乞丐和蠃的關係或許不一般……若不能確認他隻是同情惻隱,小乞丐並不知其底細,暫且不要動粗……這樣,今日起,你挑選幾名身手靈巧的兄弟,如此……”
……
此時已是午後時辰,家裏用過飯了,還沒吃飯的費潛揉揉肚皮,自去下房找了些餅子烤肉對付。正幹噎著粗糙的餅子,卻聽闔府上下呼聲漸起,腳步雜亂,出門一看,是仆役們正在急匆匆湧向正門。
“這是來了客人?是何人?”費潛探頭看看,隨手一揪,抓過一名女侍問道。
“公子,是少夫人回來了,還不快去迎接?”那女侍回過頭來,竟是環兒,見了費潛,嘻嘻一笑,反來揪他的臉。
太陽!怎麽這麽巧,隨手一抓把環兒給抓出來了!費潛連忙跳開,躲避環兒不規矩的手。
“哪個少夫人!?”
“自然是公子之妻,子寧啊?”環兒莫名其妙地反問,“聽聞公子嶽丈也登門拜訪,如何還穿著如此隨意,快去換,快去。”
是哦,既然說好了要定親,叫夫人也沒什麽不對……可是一想到自己這個將滿四十年的老光棍,有朝一日竟然有“夫人”了,心裏又有些複雜,一時欣喜若狂,一時怦怦亂跳。
“換,這就換,等等!我先去洗把臉來!”費潛聽聞老丈人來了,好生緊張,自己這一身太簡樸不說,隱隱還有點臭,頭臉上也全是灰塵油汗,哪有臉這麽見老丈人去!
費潛撒腿就往房中跑,環兒嬉笑著緊隨其後。雖然不願意被這丫頭捉弄,可那些鄭重些的衣裳都太麻煩了……導致費潛至今還學不會一個人穿衣服,時間緊迫,也隻得接受她的幫助,手忙腳亂的更衣梳洗。
而此時府門前已是一隊軍卒護衛著兩乘車架而來,停住正門之前,費伯府中門大開,熱情相迎。
“子疾兄,緣何今日大張旗鼓而來,也不曾言語,若是我因公離家,無人迎接,豈不是要被你傳揚出去怠慢客人之名?”
費伯抄著手,站在中庭迎接,如今對公子疾也多了些笑臉,一來已經半推半就上了帝辛的船,不好與拱衛王室的軍隊主官沒事掐架玩,二來兩家兒女如今親密無間,子寧也討人喜歡,給子疾笑臉多半是給兒媳麵子。
“兄不知我因何二來,莫非無疾尚不曾言明定親之事?哈哈,怕不是要給你一個驚喜啊?”老丈人知道,親爹不知道,這讓子疾沒來由得意起來,大大咧咧拍著費伯的肩膀哈哈笑,“無疾呢,佳兒怎不出來相見,莫非知我今日為何而來,
羞臊難當了?哈哈哈……”
笑個屁……費伯暗皺眉頭,受不了這家夥的粗魯,一點沒有王室宗親的風範,心裏有些怪罪這麽大的事竟然也沒人跟他說一聲,不過總歸是件大喜事,欣慰之下,眉頭稍稍舒展了。
“伯父,無疾迎接來遲,還請恕罪!”費潛疾行而來,拜見子疾。
子疾一看,眼前一亮,原本歡喜費無疾生的俊俏,卻也還有點看輕他和費伯一個模子的白淨單薄,如今卻發覺這孩子絹布似的白淨皮肉已經變成了小麥色,雖然還是看著瘦,卻不顯單薄了。
這家夥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拽開費潛領子,捏捏肩膀,拍拍後背,眼裏越來越滿意。
“好嘛,就是這般武人身架,才像是我家的女婿!”
你妹啊,有沒有點禮數,就算是長輩也沒有隨便解別人衣服的吧?虧得自己還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結果人家壓根沒在意你穿了什麽,反倒嫌麻煩,巴不得你光著膀子好來看個清楚,這他喵的……費潛臉色漲紅,一半是羞惱地,一半是被拍打得疼了又不好出聲,憋的。
“夫君!”“父親!”
門外傳來兩聲責備的呼喚,一聲溫婉成熟,一聲清脆稚嫩,費潛扭頭一看,卻是子寧被一位三十歲模樣的女子牽著手走入門來。
“如何這般無禮,結了親也畢竟不同自家府邸,怎可像戲耍自家兒孫一樣對待無疾?當心費伯將你打出門去!”那女子走過來,埋怨地推了子疾一把,子寧也跟著幫腔,一邊幫費潛整理衣袍,一邊數落自己老爸欺負她的小夫君。
“還沒行過大禮,就一心向著自家丈夫,為父可真是白疼你這丫頭了……呀呀,好了夫人,我收斂些,且莫動怒。”
原來這位婦人就是不曾謀麵的丈母娘?費潛連忙上前拜見,而後坦然接受審視——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怎麽看都喜歡,他才不怕被挑毛病。果然,丈母娘眼中盡是讚賞喜悅,對費潛的形容儀態十分滿意。
而費潛也對自己的丈母娘很是欣賞——這位夫人不是什麽天香國色,相貌平平,至多堪稱清秀幹淨,然而卻是憑著溫婉端莊的氣質,引人注目,十足動人,難怪能教育出子寧這麽討人喜歡的女兒來。
“費伯,你看,我一家來了,何時行禮?”子疾搓著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行禮?這……不曾卜過日子,如何匆匆行禮?”費伯一臉詭異,哪有這麽猴急把自己閨女嫁出去的,你這老丈人當得有問題啊!
“嘿,我不急,趕明旁人來搶……咳,兄無需憂慮,我已命大巫卜筮,結果出奇一致,你看,我都給你帶來了。”嘿嘿笑著,子疾從懷裏掏出幾片燒的龜裂的烏龜殼,牛肩胛骨之類。
商代最有名的龜甲占卜和甲骨文?費潛還從沒親眼見過,不由好奇地探頭窺視,卻發現上麵亂七八糟刻著些字跡,與他學來的又有不同,根本讀不出個意思來。
“竟然……全部是大吉?你卜何日行禮?”費伯看了兩眼龜殼,一臉匪夷所思。
子疾瞄了費潛一臉,嘴角笑意莫名有點蔫壞。
“嘿嘿,明日過午,行結親之禮,上上大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