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對飲
既然是一條忠誠的猛犬,自然要足夠惡才行,所以費潛決定在放蠃東歸之前,將他帶在身邊,不是偷學自己弄出來那些花樣嗎?費潛要讓他學得八九不離十。
另外這條惡狗的忠誠也需要培養,需要驗證,費潛並不認為手裏捏一個人質就可以一勞永逸,高枕無憂。
於是蠃成了費潛新的跟班,費粱有些擔憂主人讓一條心懷怨望的惡狗跟隨在後,不知何時會被咬上一口,緊張地亦步亦趨,瞪著牛眼死盯著蠃的一舉一動,連搗鼓了半天的一整扇豬肉都丟在一邊了。
“好好的肉扔那就不管了?敗家玩意,知不知道以後豬肉多貴啊,趕緊給我拿起來!”費潛沒好氣地踹了這傻大個一腳。
費粱撓撓頭,跑過去一手捧起盛肉的盤,一手把排骨扛在肩上。蠃古怪的看了看這對主仆,不知在想些什麽。
出了門,卻見廊下站著兩人,籠著手靠在柱子上,一見費潛,麵露意味深長的微笑。
“老大人,薑先生,你們怎麽走到一處,如何到了這地方來?”
“老夫一覺醒來,四處尋你不見,偶遇薑尚,相談甚歡,聽得此地有殺豬動靜,便一道來尋。”岡風笑道,瞟了費粱一眼,目光落到蠃身上,笑容玩味。
薑尚符合笑著,悄悄對費潛擠了擠眼色。
費潛會意,老頭子跑這兒聽牆根來了,不知自己玩弄手段會讓他如何想,是支持?還是猜忌自己野心滔天,密謀裂土反商?
“老大人莫不是追著小子討要美酒?費粱,和蠃去庖肆,把豬肉清洗幹淨,切成小塊,稍候我要給長輩做紅燒肉下酒。”費潛命兩人離開,以免岡風想說些什麽話回有所不便。
“哦?無疾竟還有伊人手段,這倒叫老夫不得不見識一番,薑尚,你我同往?”岡風老爺子睡了一下午,這會兒天黑了倒是精力充沛起來,除了後宅沒去,已經拉著薑尚在費家轉了好幾轉,此時仍是興致盎然。
“長者命,豈敢辭,大人請。”薑尚恭謹道,欠身請岡風先行。
夷附耳對費潛交代一聲,要將此番謀劃如實稟告費伯,費潛也不在意,便擺手任他去了。費粱和蠃步子大,得令去廚房準備,幾步就沒了影子,費潛則和薑尚一同陪侍岡風老爺子慢慢走著。
到了廚房,宴席過後下人們縱情狂歡了一把,此時皆已休息去了,倒是無人打擾。命費粱取來藏著的酒,蠃去生火蒸一鍋小米飯,費潛自來操刀切割豬肉,專挑豬五花下手,細細切成肥瘦相間的指頭大小煮熟。
他又烀了一甕豆子,若有豆泡粉條之類當屬美味可惜不知道如何製作,隻好用豆子來代替,添些滋味,不過好在未經精細提煉的粗糙白糖反倒別具一格,帶著些粗獷的清甜,隱隱能吃出甜菜疙瘩的味道來,加入菜裏讓一鍋肉多了些奇香。
岡風籠著袖子在一旁好奇觀看,一邊與薑尚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些占卜卦算之事,一邊瞧著費潛往鍋裏雜七雜八的添加各種東西。原本以為那什麽紅燒肉就是豆子豬肉羹,
卻不成想隨著費潛胡亂扔東西進去,竟散發出濃鬱的肉香來,於濃香之中又暗藏清甜微酸,讓老頭子食指大動,抽著鼻子緊盯著鍋裏的肉,連薑尚的話都不答了。
叫拿酒回來的費粱再去抬桌椅來,費潛將肉盛出來,用豆裝著,和一鍋小米飯一起擺上桌麵。
“好咧,老大人,嚐嚐小子手藝如何?今日實在辛苦,這一鍋肉也算聊表謝意,因著缺些重要佐料,隻好用其他的東拚西湊些味道,差了些,日後定為大人做一頓好的。”
長者為先,岡風率先落座品嚐,一嚐,兩眼放光,隻覺滿口異香,肥而不膩,略有酸甜,而那些豆子不知怎的十分軟爛,讓他這牙口不好的老頭子也吃的舒坦,肉中帶著豆子的清香,而豆子裏又帶著肉味的濃厚,不由驚歎此可謂天作之合。
“想不到,想不到,無疾竟有先賢伊尹之妙手,不,縱使伊尹,恐也炮製不出如此絕味!如今有這等妙手,又得君王信重,你缺少的隻是時間與功績,待數十年後,我朝必將再出一位伊尹一般的大賢!”
“過譽過譽,小子怎當得起與先賢作比?”得老爺子如此讚賞,費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微紅著臉請薑先生入座,分了肉飯,這才跟著坐下,打開用一塊麻布糊上黃泥封存的米酒,為兩位長者斟上。
即便身體不行,喝不動酒了,岡風也要收藏無數美酒閑來品嚐,可謂老酒鬼一個,此時那泥封一開,濃烈的香氣撲來,他還如何坐得住,猛地站起來,瞪著眼睛往裏看。
“老大人坐穩些,這酒不同以往,性子猛烈的很,可小心馴服不了,把大人放倒啊。”費潛見他如此,不由暗笑。
“這便是所謂聖王遺法所造神釀?這……”岡風借著一豆燈火微光,細看角杯中那蕩漾的酒液,隻見清澈無比,難見一絲雜質,乃是平生僅見,乍看怕以為是不值一錢的清水,卻又濃香撲鼻,遠勝尋常美酒,實在奇了怪哉。
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老頭子立刻就紅了臉,緊閉著眼睛廢了好些功夫才咽下去,哈著氣,眼裏隱約泛著淚光,卻不退縮,趕忙又來一口,含在口中細細品味,半晌才緩緩吞下,已是有些飄然。
“無怪你敢放出狂言,如此美酒,當得神釀之稱,不愧是聖王所傳,何止美酒二字可稱道,此乃神酒!”
薑尚也喝了一口,眼中難掩驚色,卻並未出言讚歎,而是愣愣盯著杯中蕩漾酒液,眼神迷離,不知在思索什麽。
費潛陪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就這?雖然自己的勞動成果叫人如此讚歎,心裏挺受用的,可這酒的味道在費潛看來其實很一般,畢竟隻是用米酒蒸餾一兩遍,且方法也粗糙簡陋,出來這點白酒寡淡的很,多說能有二十來度,沒成想竟也能讓岡風如此驚異。
不過想想也是,號稱藏酒無數,品遍各方美酒,實際上也就把大米小米釀的醪糟嚐了個遍,此時就好像吃慣了甜菜糖的人突然嚐到精煉過的蔗糖,甜的齁得慌。
“老大人且慢些飲,這酒不同尋常,自有性子,初
識隻覺濃烈爽快,卻要小心它秋後算賬,飲得急了,便要頭痛暈眩。”
聽費潛如此說,岡風也算克製,好歹知道吃幾口菜抿一口酒,卻也還是刹不住車,香噴噴的小米看也不看,酒杯挨著桌邊從沒超過一分鍾,沒等人家敬酒,自己就喝完了一杯,大叫著再給他斟滿。
勸說無果,費潛哭笑不得,隻得乖乖添酒,暗道老爺子今晚別想走了,不過也好在這酒沒多大勁道,倒不怕老頭兒在這喝出個心腦血管的毛病來。
一通狂飲,不到兩斤的酒大半進了岡風肚子,此時已是滿麵酡紅亢奮得很。
“你那兩個侍從跟著忙了半晌,如何不賞賜些,剩下的給他們嚐嚐吧。”酒足飯飽,岡風出言道。
知他有意支開下人,費潛叫費粱和蠃拿了剩飯剩菜自己找地方吃去,費粱卻還看著剩下一兩口酒眼饞,賴著不走,又好氣又好笑,費潛便給了他,這夯貨往裏加了一半水,像寶貝似的摟著跑了,蠃想碰一下也不行。
此間便隻剩下費潛與兩位為長者。
“無疾如此謀劃,可曾與王上詳談?”岡風慢慢悠悠砸吧著杯中最後一口酒,一臉陶醉,狀似攀談的隨口問道。
“不曾,此計乃是臨時起意,尚不得機會秉明王上。”費潛知道他指的是什麽,稍稍寬心,老爺子這麽問,說明沒有懷疑他動機不純,反倒是關心他這麽做不太規矩,會引來猜忌,加以提點。
“既如此,早日入宮,如實稟告君王,以免留下手尾……無疾此行,莫非是為長遠計,欲代我朝謀得東海之地?”岡風眯眼看著費潛,眼光裏有些審視質疑的意味。
“老大人明鑒,在此之前,殷人東征已不知多少次,大大小小戰了上百年,卻唯以大義,起王師,征伐不臣,而無從獲取一城一地。每每戰勝,不過斬敵酋,擄奴隸,小懲而已,假以十數年,休養生息,則其再度犯境,以報當年之仇,如此循環往複,戰事無休,豈非空耗民生國力乎?”
岡風神色微動,若有所思,卻還是有些憂慮。
“蠻夷犯邊拒貢,如此,我殷人占據道義,征伐不臣,不失為王道之師。如若因侵略土地之圖而征討屠戮,與盜匪何異,天下之人,莫不以我殷商為盜匪之國,國中黎民盡是賊寇之流?”
費潛險些笑出聲來,這般心思,倒和所謂“君子國”的故事,以及半渡不擊楚軍,自持正義等人家排兵布陣,結果被打了個一蹶不振的宋公有些相似。
“非也,小子得此良機,拿捏住此日後之族長,暗中支持培植,一來,可與東征王師互為奧援,雙方皆可減少損失,此後田獵,亦可於掌控之下鍛煉士卒戰力;二來,假以時日此子平定淮夷,則東方盡在我朝之手,可為兵器鑄造提供源源不斷的鐵石,穩定提升王師戰力,若有變,亦可隻誅首腦而使敵陣大亂,乘勢一舉克之,豈非好事?”
“……”
岡風不再出言,低垂眼瞼昏昏沉沉,不知道是真的酒勁上來了,還是無從辯駁,隻好默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