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十一章·小算盤
請命治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為了增加說服力,費潛故意挑選水質最堪憂處,用竹筒盛了點水,拎著就奔王宮去了。
名義是敬獻寶物。
“費無疾,朝事怠惰,予尚且不曾懲治與你,又耍什麽花樣?”
帝辛看著費潛躬身入殿,“獻寶”而來,渾身上下卻不像藏了什麽好東西的模樣,隻有手裏晃悠晃悠一個破竹筒子,臉上顏色不好看了,隻道這豎子又生事端,眼睛盯著費潛的屁股,不知是盤算著打板子還是上腳踹。
“王上冤枉,臣下真的是獻寶而來,敢請命宮人取一盤來。”費潛指指自己手上竹筒,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哼……來人,尋一盤來。”
帝辛捏著下巴,懷疑地打量費潛兩眼,招招手命殿前宮人去找個洗臉盆兒來。小宮人跪地應命,倒退著就要下去。
費潛眨眨眼,晃晃手裏的竹筒,聽著那嘩嘩水聲之外的雜音,腦子裏突的閃過一個絕妙的念頭——治河不是個小工程,總要用錢不是?
“且慢!王上,雖說需用盤呈現給您看,可終歸是寶物,總不能隨意用普通的盤來怠慢,您說呢?”
帝辛眉頭微皺,手指不耐煩的撇了撇唇邊短短胡須。
“取予梳洗所用之盤來。”
君王用過的洗臉盆兒?好東西……費潛眼瞼低垂,嘴角浮上一抹壞笑。
不多時,小宮人捧著一件金燦燦的物件進來,被殿上燈火一照,直晃得費潛眼暈——好家夥,不愧是天子房中之物,一個洗臉盆兒都不同凡響,青銅鑄造的盤身光滑瑩潤,幾乎尋不見模範痕跡,加以精雕細琢美妙紋飾,嵌了金珠寶玉,熠熠生輝,嘿,堪稱奇珍!
費潛貪婪地偷瞄了那金盤兩眼,舔舔嘴唇,對帝辛躬身施禮,而後將竹筒擰開,嘩啦啦一筒水倒進去。
“王上請看!”
聽到嘩嘩水聲,帝辛尚且好奇,還道是什麽稀奇玩意離不得水,可眼見竹筒倒空了也沒掉出什麽別的東西,長身向下望去,真真的隻有一盆子水,頓時一張臉就黑了。
“費仲!這就是你煞有介事獻給予的寶物?”
“正是。”費潛憨厚一笑,純良無邪。
“好大膽!”帝辛氣不打一處來,騰騰騰奔行下殿,一把拎起費潛的領子,照著屁股就是一腳,“竟敢戲弄君王,當予真不舍得治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即刻將你驅逐到虎方去!”
“嘿嘿,王上且慢動怒,這水可不是尋常之水,而是取自城中河道,孕養殷地黎民數萬眾的生息之本。教化萬民者,王上,生養黎民者,河水也!您說,這難道不是寶物?此乃無價寶也!”
“嗤。”
定定地看了費潛好半晌,帝辛怒極反笑,一把將他摜在地上,點指著他的嘴巴直搖頭。
“整日逞口舌之利,早晚要治你妄言之罪……”帝辛抬腳把費潛撥拉到一邊去,彎腰往那金盤裏看。
由於這金盤實在光澤耀眼,在燈火輝映下將盤中之水襯托得格外通透,以至效果出乎費潛意料的好,密密麻麻的髒東西纖毫畢現,甚至可看清一些遊動不停的小生命,讓帝辛看得臉色再次鐵青。
“費仲,你這無賴子分明妄言蒙騙,這水如此肮髒,殷地萬民如何賴以生計!”
“王上果然神明,竟能看出這水肮髒
!”費潛怪叫。
“但凡雙目清明者,皆看得出。”聽費潛口氣陰陽怪氣的,帝辛斜睨著他說。
“可王上的子民偏就看不出!這一汪水,確是臣下自城中河道取來,取水之時,尚有人在河邊取水燒飯,乃至直接飲用者。臣下若有半句虛言,甘願當著王上麵前吞了這金盤!”
費潛神情太過篤定,讓帝辛不得不信,他彎腰湊近了些,眯眼瞧著那髒水,難以置信。
“聽聞王城之內的用水,都是從城外山中一眼四時不凍的活泉運來,想必王上從來沒嚐過河水是什麽味道,從不知曉國中萬眾生民每日都靠這汙水生活?”
“你道予是無能昏君不成?征戰沙場之時莫說河水,就是馬溲也喝得!”帝辛不樂地橫了費潛一眼,“隻是不曾體察,予曆年征戰於外,保得殷人居於安穩城邑,竟也飲不到淨水……來人,將燈火挪近些!”
領導就是領導,不說把盆兒拿到燈火底下,非要讓人把沉甸甸的燈台搬過來,可也沒轍,誰有麵子讓君王多走兩步?
不等宮人應聲前來,費潛上趕著跑到一旁,吃力地抱起一座最小號的燈台,靠近過來。光源離得近了,水裏的雜質看的更清晰了。
“此為何物?”帝辛指著水底下一條黑乎乎的疙瘩問道。
“稟王上,不知誰人吃剩的菜根。”
帝辛一挑眉,不以為意,又指指水裏載沉載浮的幾團不規則絮狀物。
“這又是何物?”
“稟王上,禽畜殘屍所餘腐肉一團。”
帝辛眉心微皺,有些惡心,看到一小塊竹片之類東西,手指移過去,還沒發問,費潛學會搶答了——
“稟王上,此乃廁籌一截。”
“廁籌?哪個廁籌?”帝辛一愣,難以置信。
“正是王上所知那個廁籌啊,”費潛笑道,賤兮兮地半蹲下來做了個不雅動作,“您看這上麵還粘著點……呢。”
“嘔——”
帝辛幹嘔起來,征伐諸方之時茹毛飲血,以敵酋頭顱盛酒也沒嫌惡心過,可一想到自己國中子民喝的是混著屎尿的髒水,心裏卻別提多別扭。
“何處來的廁籌,從何來的汙穢!”帝辛吼道。
“民居混亂,無人管製,黎民無知,不明醫道。一麵將汙穢倒入河水,一麵日常取用無阻,卻不知此乃疫病之源,大凡瘟疫起處,十之八九源於此……”
看著帝辛似懂非懂的眼神,費潛隻好又加上一句。
“瘟神喜汙穢而厭清潔,比之高潔之士,更青睞肮髒之人,飲此汙穢之水,正是瘟疫的根由!”
“你這小子,帶著目的而來吧,有話明言!”帝辛回過味來,踹了費潛一腳,沒好氣地罵道。
“啟稟王上,臣請命治河,竭盡所能消弭國中疫病隱患!”
帝辛恍然,雖然對費潛耍小心眼膈應人有點不樂,不過對費潛盡心國事,主動請命包攬政務在身,他倒是喜聞樂見。
無需再多言,帝辛大手一揮同意了治理殷地水源的政令,賜下詔令,並且難得的大方了一回,沒有把支出壓到費潛頭上,從國庫撥款五千金。
五千金?如果不想墮落為萬惡的奴隸主,保證工匠待遇,那這點錢別說招募專業人才,就是養活目前手頭的工人都勉強。
不夠啊……費潛的目光再
次瞄向了那金燦燦的君王自用洗臉盆。
“收回來,別弄髒了王上的金盤……”
費潛嘟囔著,把盤中髒水小心地重新倒回竹筒,而後將金盤托起,捧到帝辛麵前。
“王上,臣下已用完此物,不知歸還何處?洗刷一下還可作為您平日梳洗之用。”
裝了混有爛菜、腐肉乃至屎尿的汙水,是洗洗就能拿給君王繼續洗臉用的?故意膈應人嗎這不是!
帝辛兩眼一眯,看穿了費潛的小算盤,一把抓過金盤,倒扣在了費潛腦袋上。
“好個無恥小兒,貪心不足竟貪到予的身上!?總之也用不得了,便做你用心政事的獎賞——不過,嘿,你給予頂著它出去,不入家門,不得取下!”
大抵在帝辛眼裏,這般丟臉的頂著個臉盆回家,對這娃娃來說已經是不小的懲罰了,可惜他低估了費潛臉皮的厚度,也把費潛的小算盤想的過於簡單了。
這不,費潛全然不介意殘餘髒水滴落滿臉,頂著臉盆愁眉苦臉的謝恩告退,轉身出了殿門就屁顛屁顛地蹦躂起來。
“豎子,整日得寸進尺。”
帝辛又好氣又好笑,甩甩手坐回殿上,正想命人取書簡來,突的想到什麽,望向旗杆似戳在殿外的子回。
“回,入殿來!”同宗之人,帝辛也不甚在意禮節,大刺刺呼喚子回入殿。
“拜見王上。”子回入殿跪拜,臉上還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是笑費潛頂著個臉盆明明老大丟人,還“天真無邪”地沾沾自喜。
“回,予心有所惑,望你解答。”
“臣不敢欺瞞,王上但請質詢。”
“無需緊張,隻是方才那費無疾取了城中河水一觀,可見細小生靈藏匿其中,予憶起往日征戰在外,你我所飲之水同樣是你從大河取來,為何卻清冽非常,不見雜物?”
一聽此問,子回臉色微變,似乎有些羞赧。
“說,既是不敢欺瞞,因何遲疑!”帝辛把臉一板,厲聲唬道。
“啊……臣,其實是……我等所用,確是營外河溪之水,王上所用,卻是以麵甲所承的晨間朝露……實是恐敵人竊投毒物謀害,傷及王上……臣欺瞞王上多年,臣請領罪!”
“以麵甲承接露水,又能收獲幾何?”帝辛神情動容,俯視著子回的眼光多了幾分柔軟。
“臣夜間守候帳前,托舉麵甲,至天明,所得露水便足夠王上醒來飲用……至於造飯用水甚多,臣不知如何尋得,隻好任由之了。”
明明是一件深得帝心的功績,子回卻說得滿臉通紅,羞臊難當,卻也正因如此,無有一絲邀功請賞的意味,令帝辛大為快慰讚賞。
“哈哈哈,若不是那費家小兒,予尚且想不到此節,無從得知你這番忠心!回,多年隨予征戰,每有衝陣必在人前,代予受創十餘次,也該為你進爵了……大祭之時,便授你大亞銜如何?”
“王上,臣感激涕零!”子回眼眶泛紅,頓首謝恩,卻口風一轉,“……隻是此事不可,大亞之銜向來為長氏所有,若授予宗親,恐惹非議。”
“……”
帝辛無言,歡愉之色一瞬斂去,目光深沉,手指輕敲桌案,良久才回過神來,揮揮手命子回退下。子回躬身出去,帝辛仍默默出神,口中低聲呢喃不止。
“長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