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安溪又夢見了以前的事。


  也是在飛機的頭等艙裏,她和岑舸一起回國過年。


  那次岑舸買的兩張床靠在一起的頭等艙,兩人可以挨著睡覺。


  隻是岑舸一上飛機就開始忙自己的事,她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也不喜歡閑聊,所以每次安溪和她聊天,還得挑吃飯那樣的空閑時機。


  其餘時候,她與岑舸很少交流。


  那天安溪上飛機後就睡了,等她睡醒,發現岑舸也靠著床頭睡著了,電腦還放在她腿上。


  安溪一時興起,拿相機偷錄岑舸睡著的樣子。錄完以後,她切換自拍模式,準備再拍一張自己偷親岑舸的照片。


  她剛找好角度,回頭準備下口,岑舸突然醒來,靠著床頭,側眸冷眼瞧著安溪。


  她眉眼生得冷淡,於是看什麽都仿佛帶著一股不耐煩,年輕時尤其如此。漂亮但清冷,傲慢又鋒利,充滿了讓人望而生畏的距離感。


  哪怕安溪與她已經朝夕相處過無數個日夜,每次看到她那樣的神情,安溪都會心裏一跳,又怕又心癢。


  安溪舉著相機,剛要露出討巧的笑,就被岑舸壓著後頸拉過去,狠狠吻住了唇。


  飛機突然一顛,安溪從夢中驚醒。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翻了個身,麵朝著岑舸,一睜眼便看到了她。


  機頂燈關了,空間裏一片昏黑,隻有門簾後的一點微光透進來,模糊的勾出岑舸的輪廓。她靠著座椅,偏著臉,也正睡著。


  小桌板上的電腦還沒合上,但屏幕已經熄滅。


  安溪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自己還沒從夢中醒來,好像她與岑舸從未分開過。


  時間感突然變得混沌,過去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一場虛妄大夢,與現在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誰真誰假。


  安溪從包裏找出手機,打開通訊錄,一頁又一頁的下滑,最後停在一個號碼上,號碼的備注是——媽媽。


  如果過去的事情真的沒發生過,那這個號碼,是不是就能打通了?


  安溪抱著手機,閉上眼。


  過去的事情不會沒有發生過。母親的電話,也永遠不會撥通了。


  安溪整個人縮進毛毯裏,突然感到悲傷,以及沒意義。


  就算她努力的從母親病逝的悲痛中走出來了,活下去了,然後呢?


  她認識的人還是會離開她,她努力建立起來的情感羈絆,還是會被時間和距離衝淡。


  如果她用痛苦掙紮換取來的,是最終注定會失去的東西,那她為什麽還要繼續痛苦的掙紮?


  這沒有意義。


  安溪反複地想,這是沒有意義的。


  “小溪。”肩上忽然一重,岑舸握住了她纖瘦的肩,“你為什麽哭?”


  安溪摸了摸臉,果然滿手濕潤。


  她甩開岑舸的手:“不關你的事。”


  岑舸收起小桌板,離開座椅,走到安溪的座位前,她俯下身,想拉開安溪臉上的毛毯。


  安溪緊緊拽著,不讓岑舸拉開。


  岑舸就隔著毛毯,握住了安溪的手腕。


  靜默片刻後,她突然說:“對不起。”


  盡管她並不知道安溪為什麽哭,但她確定多少會和她有關係。


  安溪七歲認識她,從此人生就與她糾葛在一起,安溪的喜怒哀樂,有太多太多都與她相關。


  “岑舸。”安溪臉埋在毛毯裏,聲音悶啞,帶著哭腔,“我很後悔認識你。”


  岑舸指尖猛然僵住。


  安溪道:“如果我沒認識過你,我的人生也許就會完全不一樣。”


  岑舸張了張口,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安溪慢慢把自己的手腕從岑舸手裏掙脫。


  “所以,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安溪哭著道,“我求求你了。”


  岑舸繃緊了唇。


  許久許久之後,她說:“對不起。”


  剩下的行程時間裏,岑舸沒再和安溪說話。


  隻在飛機落地,安溪準備離開時,她叫住了安溪。


  安溪回頭,平靜地看著她。


  岑舸很想說什麽,但她猶豫了許久,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安溪失去耐性,她提上包,走向機艙門。


  “小溪。”岑舸再度開口,“不管發生什麽事,我會一直在。隻要你願意來找我,我就會接受你。”


  安溪想笑。


  她一句話也沒回,走出飛機。


  安溪要出演的科幻電影叫《異蟲》,西亞州的拍攝地點在海邊的一座城市裏,有一場非常激烈的街頭混戰戲。


  這場戲耗資巨大,而且拍攝困難,安溪每天在片場,一場隻有兩句台詞的戲可能要重複拍個十幾次。


  導演對演員的表情,動作,現場的道具,以及各方麵的配合要求高到變/態。


  安溪在裏麵有幾場動作不太多的動作戲,她的身體素質算是很好了,動作打出來也夠流暢好看,但導演要求實在嚴格,他不僅要好看,還要有真實感。


  所以安溪經常一個動作反反複複打十幾遍,每天折騰完以後,身上青青紫紫,渾身酸疼。


  而且那幾天天氣也總是不好,經常變天下暴雨。


  盡管多磨,安溪的戲份也還在十天後成功拍完。


  回國的機票是電影劇組幫買的,因為班次問題,買在了安溪殺青後的第三天,中間空出了一天休息時間。


  安溪原本計劃這天就在酒店裏睡個天昏地暗,順便養養身上的淤傷,但這天她沒來由的突然早醒了。


  睜眼時天還未亮。


  按亮手機,當地時間為早上四點半。


  安溪有些頭疼,她閉上眼,卻毫無睡意。


  外麵很安靜,沒有車流聲,隻有被海風吹得嘩啦啦響的樹枝摩挲聲。


  安溪側身躺在床上,忽然從心底深處湧出來一股乏力和厭倦。


  她今天空閑休息,可她不知道今天能做什麽,沒事做也讓她沒了方向感。


  她感到空虛和壓抑。


  在母親剛過世那段時間,安溪經常這樣,每天睜開眼睛,首先湧現出來情緒的是壓抑和空洞,並且開始懷疑活著的意義。


  這種情緒很危險。


  她知道她現在應該起床,然後出去走走或者晨跑,把心底那些不良情緒都發泄出去,但安溪不想動。


  她覺得身體沉重,沒有欲/望去做任何事情。


  安溪翻身平躺,盯著天花板出神。


  身下的床墊突然規律的晃動起來,一左一右,由慢變快。


  安溪迷茫了兩秒,突然反應過來,地震了!


  床板搖晃越來越快,幾乎要將安溪從床上顛下來,她急忙抓住床墊,起身,但一下床便被晃得摔倒。


  人像是踩在巨浪上,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起伏。


  床頭壁燈在晃動中脫落,哐當砸在地板上,四分五裂。


  外麵一陣陣傳來什麽東西碎裂,以及倒塌的轟響,有人驚慌尖叫,從房間裏衝出來,在樓道裏狂奔,窗外被觸發警報係統的車子發出銳利尖鳴。


  天花板撕裂開口,水泥與灰塵漱漱撲落,砸在安溪身上。安溪手腳並用,在搖晃裏爬行到桌子下。


  她剛鑽進去,一大塊天花板摔落下來,轟隆砸在地板上,揚起漫天灰塵。


  安溪縮起身體,地麵不斷搖晃,她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被甩出桌子。


  驚天動地的混亂裏,突兀的響起一道手機鈴聲,安溪聞聲看去,發現她的手機已經被晃到了地毯上,倒扣著發出聲響。


  位置隔得太遠,安溪沒辦法撿。


  幾秒鍾後,手機鈴聲忽然斷掉,劇烈的晃動也慢慢停下。


  房間門外,嘈雜混亂的喊叫聲越來越多,窗外車子的警鳴聲持續不斷,尖銳刺耳。


  安溪從桌子下走出,房間裏一片淩亂,桌子和架子上的東西全被晃到了地上,牆壁上爬滿裂縫,整個搖搖欲墜,空氣裏滿是灰塵。


  安溪踩過一地的灰土與碎塊,撿起手機,上麵顯示無信號。附近的信號塔可能已經損毀。


  她檢查未接來電,號碼極其熟悉,是岑舸。


  岑舸和她一班飛機過來的,如果她沒走,那她也經曆了這場地震,不知道她有事沒有。


  外麵說話聲越來越多,大家都打開門往外跑,邊跑邊大聲喊叫,安溪隱約聽到他們在說海嘯。


  這邊臨海,如果地震震源在海裏,那海嘯掀起的巨浪會吞噬這邊所有的建築。


  安溪胡亂穿上鞋,立馬也往外走。


  酒店房間門被地震震歪,卡死在了門框裏,安溪拉了幾次,推打不開。


  她拍著門大喊呼救。經過的路人聽到她喊聲,幫忙從外撞門。


  酒店牆壁已經鬆動搖晃,外麵的人撞一次,緊嵌在牆裏的門框就和牆壁一起晃動,抖出無數灰塵,卻無法分開。


  安溪往後退了兩步,遠離牆壁。


  這時,外麵又響起一陣驚呼,喊著說海嘯來了。


  有人看到了海麵上翻起的白色高牆,正朝著海岸席卷逼近。


  撞門聲停了一下,同伴在叫撞門的人快走,海嘯要來了。


  撞門那人和同伴爭論了兩句,隨後他又撞了一次,牆壁一晃,門板依舊沒開,同伴大聲道:“來不及了,我們必須馬上走!”


  撞門聲徹底停下,安溪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抱歉。


  安溪嘴唇動了一下,沒辦法灑脫的說出那句沒關係。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後,門外陷入死寂。


  安溪抓住門把,腳踩在牆壁上,用力往裏拽。


  但門與牆閉合得太緊了,牆壁又鬆動搖晃,她用出的力氣分散在整塊牆壁上,完全拉不開。


  安溪喘了幾口氣,忽然平靜下來。


  其實這樣死在海嘯裏,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現在死掉和掙紮著活一通以後再死,並沒有區別。


  她放開了門把。


  “安溪!”門外突然傳來岑舸喊聲,“安溪!”


  安溪心髒重重一跳,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安溪!”岑舸喊聲逼近,就在門外,“你在這間房裏嗎?”


  岑舸推了一把門,不確定地大喊:“安溪?”


  安溪張口,無聲答應。


  “小溪?”岑舸用力拍著門板,“你是在裏麵嗎?”


  安溪不知道要不要再回答。


  岑舸也沒等她回答,她直接撞門了。


  門板連著牆壁劇烈一晃,牆麵上的裂縫嘩啦擴大。


  “海嘯要來了。”安溪終於出聲,“你現在不走就來不及了。”


  岑舸沒有回答安溪,她又撞了兩下門。


  門板發出一聲破裂鳴響,猛然大開,岑舸踉蹌著撲了進來。


  她黑色襯衣上滿是灰塵,腳上穿著酒店拖鞋,已經被泥灰染成了灰色。


  她喘息了兩聲,黑眸緊緊盯著安溪,表情依舊平靜,兩步走到安溪麵前,牽著她的走手往外跑。


  “走。”


  走廊上一片狼藉,牆壁上布滿裂紋,日光燈傾斜垂掉,燈光閃爍不明,一片末日景象。


  岑舸沒有說話,拉著安溪跑出酒店。


  天色依舊昏暗,街道路燈大半熄滅,隻有稀疏的亮著幾盞,照出那個震後的倒塌世界。馬路上也裂著蜿蜒縫隙,路旁商鋪的玻璃碎裂,碎片濺到路旁,在暗淡的天光下反射著微光。


  不遠處,海嘯聲音隱隱傳來,地麵輕輕震動。


  安溪不由回頭看去。


  高聳的海浪像一條彎曲著白線,起伏著慢慢推進,乍一看去,仿佛無害,但鋪麵而來的水汽與巨大聲響告訴安溪,那並不是一道無害的水浪。


  “別回頭,跑。”岑舸拉緊安溪的手,拽著她穿過廢墟一樣的街道,往不遠處的公園小山狂奔。


  海風呼呼從背後吹來,緊跟著海浪轟轟大響,追得人頭皮發緊。


  不知道哪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狗吠,聽得安溪心裏一驚,忍不住四處打量。


  岑舸拉了她一把,聲音鎮定:“不要亂看,快跑。”


  安溪忍不住回頭看她。


  岑舸應該是睡夢中驚醒,然後穿上衣服就跑出來了,她頭發沒打理,臉上也沒化妝,額頭上滿是冷汗和灰土,頭發汗濕成股,粘在她臉頰和額頭上。


  她繃著嚴肅而緊張的表情,眉頭緊皺,目光卻平靜又堅毅,沒有慌亂,也沒有恐懼,平靜得有些冷漠。


  安溪看著她走了神,腳下一滑,差點跪下去。


  岑舸立馬拉住她,手指很用力,握得安溪手背發疼。


  “還能跑嗎?”岑舸停下腳步,扶著安溪,喘息著問,“再堅持一下,公園馬上就到了。”


  安溪抬頭看她。


  岑舸低著臉,汗濕的發絲淩亂的垂下來,她滿臉汗和灰塵,呼吸急促,完全沒了平時從容又精致的樣子。


  安溪覺得此刻的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生動。


  背後突然轟隆一陣震天水響,巨浪已經襲上海灘,衝過海堤,推倒綠化樹木,狠狠撲在樹後的建築上。


  房屋瞬間歪倒,被浪水推走,又撞到其他建築上,牆壁應聲碎裂,毀成碎片,裹在泥水一樣的海浪裏,凶猛推進,衝毀下一棟房屋。


  岑舸看了一眼,扣緊安溪的手:“得跑了。”


  因為運動,岑舸的掌心很熱,還裹滿了黏膩的汗水。


  “嗯。”安溪站起來,與她一起狂奔逃命。


  倒塌的建築在視野餘光裏飛速倒退,天光昏暗,海風呼嘯,浪聲震天。


  安溪感覺自己奔跑在末日裏,世界混亂而又寂靜,所有的過往與壓抑都消退在了緊迫的存亡危機裏,唯一存在的,隻有自己與岑舸的急促呼吸聲。


  海嘯越逼越近,渾濁的海水裏滿是建築與家具的碎塊,滾動著擠進建築之間的街道,推走路上的車輛,掀翻路燈,再壓倒路旁的一棟棟建築。


  聲響越來越近,安溪仿佛已經感覺到濕潤又沉重的水汽,壓在她後背上。


  岑舸緊緊抓著安溪的手,一路狂奔。


  公園終於到了,岑舸等不及沿階梯上山,她把安溪推到一個看台下,直接抱著安溪雙腿,舉起她讓她往上爬。


  看台上正好有人,馬上拉住安溪的手臂,把她提了上去。


  一進看台,安溪立即回身,伸手去拉岑舸。


  但看台太高了,她的手與岑舸的手碰不到。


  而裹著無數廢墟的海嘯巨浪就在眼前,充滿淤泥與垃圾的浪水已經推到了岑舸腳下,隨時能將岑舸席卷而走。


  安溪半個身體趴在欄杆上,拚命伸長手臂:“跳起來,你快跳起來夠我的手!”


  岑舸站在看台下,仰麵看著安溪,竟然勾唇露出了笑。


  安溪無法理解:“你快跳啊,別笑了!”


  岑舸還笑了一聲,隨後才退了一步,再猛然跳起。她沒拉安溪的手,而是拉住了安溪旁邊的一位黑人大叔的手。


  那大叔體格強壯,抓住岑舸,肌肉一鼓,輕鬆把岑舸從下麵拽了上去。


  海嘯席卷而來,凶險萬分的擦著岑舸消失的腳尖流過。


  水位迅速上升,很快淹到看台下,所有人齊齊後退,往山頂上退去。


  安溪與岑舸跟在人流最後。


  “你擔心我。”岑舸說,“所以我剛剛笑。”


  安溪真是不想理她。


  到了山頂後,再往下看。


  海水完全變成了混沌的黑色,泥石流一般,裏麵裹滿了建築與家具碎片,緩慢而沉重地在山下推進。


  劫後餘生,再看著這末日一場的場景,有種噩夢般的虛幻感。


  這時,人群突然驚呼,紛紛指著往前淌湧的黑色海水,無數廢墟之中,夾著一具人類屍體,她伏趴著裹在廢墟裏,隨著水流與雜物湧動前行。


  安溪看得怔楞。


  如果岑舸沒有來撞開她的酒店門,那她也將是那屍體中的一員。


  安溪不由轉頭看向岑舸。


  岑舸就站在她身旁,也在看那具隨波飄走的屍體。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瞼半垂,褪去了逃命時的嚴肅與緊張,隻剩下冷冰冰的淡漠。


  安溪猛然一驚,她發現岑舸眼裏什麽感情都沒有。


  沒有唏噓,沒有不忍,也沒有半點正常人麵對人類災難時該有的共情反應。她隻有冷漠的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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