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蒼記事之十一 童年
她離開我約莫有五年了。其實我也記不得大概時間,隻記得她陪我度過了童年。她是我童年必不可少的夥伴。
她就是我那時的快樂。
至今我還記得她的模樣穿著一身白色帶綠斑點的衣服,眨巴著一雙精致的眼眸。
在她很小的時候,我經常欺負她,聽著她的嚎啕,我感覺有一種特別的快意。漸漸地,她長大了,但她仍然時常跟著我的腳步,可若是比起跑步,我已經追不上她了。
那天,我忽然害怕她跟著我了。我拿著帶鉤的鋼絲驅趕她,可我每退一步,她就緊跟一步。
我作勢狠狠地要將鋼絲扔過去,她嚇得退開,我連忙跑。這時候,我手中的鋼絲鉤鉤住了豎在牆旁的金屬線,由於向前的衝力,我的右手間被鋼絲犁出了兩道可怖的傷口,滿手是血。我大哭。
我終於學會騎車了。當我第一次騎車上學時,她死死地追著我跑,沿路跑了幾千米遠。
我很得意,她追不上我了。等到我回過頭看她時,她已經扭過頭去,留下一個孤單的背影。我盯著她,忽然覺得有些傷感,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我記得她生過很多孩子,結果都被送到了別人家去,她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把孩子交給大人們處置,仿佛她一點兒都不心疼。
她是很聰明,很有靈性的,有時候,她會在竹林裏挖個洞,將排泄物排進去,然後又小心地把土填好,所以她從不隨地大小便。
有一次,她遍體鱗傷地回來。在家附近的泊油路上,我看見一群外地小孩拿著石子砸她,她沒有叫一聲,低著頭,看見我了,便抬起頭來,無光的眸子中出現了色彩。
我憤怒了,很想出去將那群不懂事的小兔崽子揍一頓,他們難道沒發現花從來都不咬人嗎?我責怪她亂跑,她還是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搖著尾巴。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突然察覺到,花是會皺眉的。有時候我往桌下扔一塊骨頭,她沒有吃,我連番點指示意,她歪著頭,還是不吃。她皺著眉,臉上明顯有著無奈。
我才懂得,她是那麽地不容易。花對我不離不棄,可我卻從來沒好好對待過她。等我意識到時,她的胃裏已經裝滿了骨頭。白花花的,難以下咽的骨頭,她真的愛吃嗎?她的力量從何而來?隻靠骨頭?
很多時候,我想騎她,就像騎馬一樣。她每每都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往前躥,我往往撲個空。我不高興地罵她,她沒有反駁,仍然皺著眉看著我。
她為什麽要皺眉?是因為看出原來的那個我不見了麽?
大人們在背負著責任與使命,曾守護著我與花的玩耍,我莫名地感到恐懼,我長大了,找不回以往的甜蜜快樂了,我是否也肩負起了什麽責任,使得花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呢?
她死了。
她是被人毒死的。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中猛驚。我連忙問她在哪裏,大人們沒有回答。我居然看不到她的屍體。
那時候,我的心是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麽東西,我甚至想把那毒害花的人碎屍萬段,我甚至不想去上學,就想著在家裏好好為花難過一陣子。
多年後。
她又回來了,可她不是她了,現在,她叫萊。
她長得並不好看,渾身黑色,身材也比花瘦小很多,還隨地大小便。我很厭惡她,在吃飯時,我從未給她吃過什麽,即便她嗚咽,她嚎叫,我也裝作沒聽見。
她太髒了,每次擦著我的腿時我都會狠狠地踢她一腳。
她完全不能替代花的位置。我想。
真是這樣麽?
我想到了花的身影。她歪著頭,對我皺眉的表情就像是昨天剛發生過一樣。我終於明白,她永遠也回不來了,即便她活過來站在我麵前,她,也回不來了。
我不是那個我了,她還是那個她。就像是兩個交情頗深的朋友,有一天,她(他)離開了另一個人,再見麵時,已是陌路,再沒有那種熟悉的滋味了。
倘若一方有意,許是會感慨些什麽,也類似這般,悲哀的是,另一方渾然不覺,就算知曉,兩者間也相隔了一層厚厚的看不見的陰霾了。彼此默然無語,殘剩下的,唯獨唏噓。
花和萊都是一條狗。狗與人最大的區別,便是從來隻有人拋棄它,它從來不拋棄人。我常常想,狗是悲哀的,愚蠢的,可笑的。
人類用它的名字為罵稱,不知衍生了多少新鮮用途,它們還是傻傻地為他們鞠躬盡瘁,最後被人毒死,拋屍荒野,或是成為桌上的大餐。
然而,想到朋友之間,我不拋棄對方,對方卻隨時可拋棄我。有種東西,人們永遠也無法比狗堅守得更優秀。這或許就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悲哀吧?
而在時光的歲月裏/人們追逐嬉笑/天空高藍闊/太陽光暖柔/風歌微輕盈/新的麵孔一變再變/唯獨不變他們外表洋溢的臉皮/一隻狗瘦骨嶙峋/抖抖疲憊汙穢的身子/抗拒不可抵禦的命運/踏著枯萎下去的青草/牢跟著某人不放/卻不知/此人心中早已空空蕩蕩
在陰暗與光明交織紛雜的社會裏,在學校裏,我慢慢地發覺,我有時就是一隻狗。一隻會皺眉的狗。當我瞥眼看那些歡樂鬧騰的學生時,就和五年前花看我時的眼神如出一轍。
2016年4月16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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