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解圍(下)
王媽媽見這場麵越加緊張起來,賠笑著說道:“陳老板,小娃娃童言無忌,你別往心裏去,這大家來香月閣不都是為了尋個樂子,就別跟他一般計較了。杜卿才剛來,笨手笨腳的,怎麽伺候得好陳老爺你,彩鳳走了,我這閣裏不是還有秀蘭,紅綿這些姐兒麽,我去把她們兩姐妹都差來陪你,可好?”
陳晉不肯善罷甘休:“我隻要杜卿不可。”他睨著司馬陵,“你小子有本事就跟爺鬧到底,事情鬧大了傳到你父親的耳裏就最好不過。”司馬陵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那個動不動暴跳如雷的老家夥,頓時蔫了幾分。陳晉頃刻占了上風,一把推開末竹,繞過司馬陵,從他手裏拉過杜卿,獰笑道:“今夜你好好伺候爺,以後必不會虧待你。”
杜卿滿臉是淚,掙紮哭道:“……我,我隻想唱曲兒。”
陳晉哈哈大笑,拖著杜卿往外走,邊走邊說:“笑話,來了香月閣你還隻想唱曲兒,那可還由得了你?”此刻的杜卿,就如任人宰割的魚肉一般,也無人可求,連那琵琶都不要了,一把拉住司馬陵的袖子,泣道:“司馬公子,我給你唱曲兒,隻給你唱曲兒,你別讓他將我帶走……司馬公子……”司馬陵氣得咬牙切齒,拳頭捏得格格作響,但那時的他,大概覺得犯不著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大動幹戈,或許又是怕真傳到司馬老爺的耳中不好收場,總之他硬生生地忍了下來,任由陳晉拽著杜卿往外走。
“且慢。陳老板。”坐在一旁一直不說話的薑淮緩緩的起身,“薑淮有幾句話想說。”
陳晉停了下來,蹙眉看了看薑淮,道:“咦,你不是上回來給我鋪子看風水的薑先生?”薑淮拱了拱手,道:“我才疏學淺,哪敢稱先生。陳老板,鋪子生意可還好?”陳晉即刻換了張臉似的,笑道:“托薑先生吉言,按你說的,把鋪子格局一變,生意立馬紅火得不行,不然我哪有這閑功夫來逛窯子?薑先生年紀輕輕,深藏不露啊,不知有何指教?”
薑淮不動聲色地把末竹拉回身邊,道:“指教不敢,陳老板,我見你印堂有異,可願讓我幫你算上一卦?”陳晉鬆開杜卿,禮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薑先生請。”
薑淮回身從布囊中取出竹筒,筒身上刻滿了經文,又取出六枚銅錢,擱入筒中,闔目一搖,將銅錢依次倒出,排放在桌上,驟然麵色一凝。陳晉見狀,心中一震,忙問:“薑先生,這卦是甚麽意思?”
“風山漸卦。如履薄冰。”薑淮沉吟片刻,說道。
陳晉見他麵色突地凝重,心中咯噔一下,道:“還請薑先生明示。”
薑淮解道:“路上行人在隆冬,過河無橋走薄冰,小心謹慎過得去,一步錯了落水中。”他頓了頓,望著陳晉,“陳老板,此卦象不吉,凡事要小心,否則其冰甚薄,一旦落水,再無翻身之日。”
陳晉“啊”了一聲,麵色蒼白,問道:“薑先生,那,那我該如何是好?”薑淮收起竹筒銅錢,淡淡說道:“齋戒七七四十九日,戒葷食戒殺生戒女色,方能平安渡過,稍有不慎過往繁華如浮雲,皆散作一空。”陳晉似掉了魂似的,仿佛真的萬貫家財一夜間消失,獨剩他一人冰河上彳亍,慌慌張張應道:“一定聽薑先生所言。”薑淮點頭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我回親自拜會府上,再為陳老板卜上一卦。”陳晉拱手回禮,道:“那就勞煩薑先生了。”此刻他也顧不得甚麽杜卿了,急急忙忙地退出閣外。
王媽媽著實鬆了口氣,道:“這回可多虧了薑公子,不然還不知會鬧成甚麽個模樣。”說罷,狠狠瞪了一眼杜卿,“都是你這死丫頭鬧得好事,看回頭不好好收拾你。”薑淮卻笑道:“王媽媽,您可別小看了這位姑娘。”王媽媽咦了一聲,問道:“薑先生怎麽個說法?”
薑淮拉著末竹坐回原來位置,問道:“王媽媽可信我薑淮之話?”
“信信信,哪敢不信,滄水城中那些個不信你話語的人,不是生意破產,就是妻離子散,薑公子你但說無妨。”王媽媽說話如唇上抹蜜,總是要誇大幾分褒讚。
薑淮緩緩說道:“我方才看了杜卿姑娘的麵相,又聽她唱歌一曲,將來必是香月閣無人能代的搖錢樹。但切記,蓮出汙水而不染,要是毀了這份清白,怕王媽媽你今生再難尋覓到如此財路。”
王媽媽聽完,將信將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還在抽泣的杜卿,問道:“薑公子,你說得可當真?”末竹在一旁小聲嘀咕道:“你這老婆子,方才還說薑淮的話都信,又自個打起自個嘴巴來。”這聲音小得隻有薑淮一人聽到,他笑著看了末竹一眼,輕聲囑咐道:“小末竹,你現在不要多話。”
卻見司馬陵已掏出一疊銀票,塞到王媽媽手裏:“我覺得她唱曲兒特別好聽。”
這新姑娘來香月閣,隻唱一首曲兒,就能賺下這麽多,王媽媽倒是頭一回見,也顧不得是否二人串聯,笑眯眯地對薑淮說:“人人都聽薑公子的,王媽媽豈有不聽之理?”
送走王媽媽之後,末竹不禁對薑淮刮目相看:“臭薑淮,真看不出來,你隨口謅上幾句,還真有人如此相信。”薑淮起身上前將門關上,說道:“陳晉和王媽媽都是掉進錢眼裏的人,隻要是與錢財有關的,比甚麽都要來得重要。”
杜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說道:“多謝兩位公子。”薑淮伸手扶起她,說道:“我這不過動動嘴皮子罷了,你要謝還是去謝司馬陵。”司馬陵慌忙擺手道:“說來慚愧,我被那陳晉抓了軟肋,要不是薑淮在場,你說不準就被他帶走了。”
末竹妄聲大笑,上前撞了司馬陵一下,嘲笑道:“表哥啊表哥,沒想到你平日裏呼風喚雨的,還有這麽怕的人,想必司馬老爺一定駭人至極。”司馬陵撇了撇嘴,道:“誰是你表哥?”末竹一臉挑釁,道:“可不是你自己說我是你小表弟。枉你天天本公子長本公子短的,才被人輕輕揪了下小辮子,就成了鬥敗的公雞似的。”
司馬陵頓時氣得不行,一把將末竹按倒,取了一大串葡萄往她嘴裏塞,說道:“看今天本公子不好好整你一回。”末竹一嘴的葡萄,連忙討饒,朝薑淮伸手求助,喊道:“臭薑淮,快來幫幫我,唔……薑淮……”司馬陵這才鬆開口,哈哈笑起來,道:“沒想到你也有討饒的時候!”
末竹坐起身來,呸得一聲,吐出口裏的碎葡萄,忿忿說道:“你這人下手好沒輕重,差點把我給噎死了。”司馬陵回道:“噎死你最好,留你在以後還不定鬧出甚麽大麻煩來。”
薑淮在一旁無奈地看著杜卿,說道:“這兩人才認識不久,不知吵了多少回,打了多少回了,杜卿姑娘見笑了。”杜卿抬手抹去眼淚,道:“杜卿不敢。”
末竹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望著杜卿,問道:“姐姐,你是被賣到香月閣來的?”
杜卿長歎一口氣,說起身世來:“我本是離芽養蠶女,自幼學彈琵琶,家中雖不富裕,但也算過得去,前幾日跟隨爹娘乘船來滄水賣蠶絲,卻遇上了一群重明兵士,我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那幾人就尋事說我爹娘對重明不敬……當街就把我爹娘給打死了……還硬將我賣到這裏……”說到傷心處,她又泫然而泣,“如今別說回離芽家鄉,就是出這青樓都怕難上加難。”
薑淮聽完不再作聲,到桌前斟了一杯酒,悶頭灌下。
末竹登時想起她死去的父母來,見杜卿落淚,跟著忍不住哭了起來。
司馬陵原本聽杜卿哭訴,心中酸澀,轉望末竹突地哭泣,茫然問道:“人家說傷心事,你哭成這樣做甚麽?”薑淮大約知道了原因,上前撫了撫末竹的頭發,安慰道:“哭罷,小末竹,心裏頭會好受一些。”他這一說,末竹就撲進了他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往事曆曆在目。
那天母親坐在門前,末竹問她:“娘,爹怎麽還沒回來?”
“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娘幽幽地說。
但末竹不信。跌跌撞撞跑去找他。大風在耳邊呼嘯,心一直突突地狂跳。
隻望見一片血紅的滄水河,水聲嘩嘩,三百亡魂散落其中。
那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