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匪事(下)
城中匪事與平民百姓倒沒多大關係,除了在街上可能會隨時受到兵士的盤問之外,其餘並無變化。
直到兩個月後的某一天。
三月的滄水城,真正成了桃花城。臨水映花,分外秀美。
驚蟄後一天,落了場細碎的春雨,跌了一長河的圈圈漣漪。薑淮是夜裏走的,要去南洲幫人看風水,偏讓末竹獨留宅中看家,她吵鬧不依,未果,隻好淚汪汪地倚在門前看著他一身青衫打著油紙傘的背影,心中還奢望他突覺留自己一人在家中不放心,折返回來帶她一同前往,這期許生生碎在薄薄的雨水裏。末竹氣得直跺腳,扭頭衝回屋裏,倒頭就睡,胡亂又夢見了滄水的女妖,恍惚醒來,已天光大作。
春日芳正豔。屋外就是成片的桃花。可薑淮不在,顯得很是孤獨。
末竹無精打采地揣起他留下的碎銀子,百般無聊地沿著山路晃到滄水城中,越過重重人群,到偏角麵館吃了一大碗魚頭麵。飯飽之後實在無事可做,便想去看看杜卿。誰料半路就撞見了司馬陵,閑閑搖著桃花扇,眉梢含笑,他卻仿佛看不見末竹似的,掠過她朝前走。
末竹大叫一句司馬陵,他才停步循聲回望,嬉皮笑臉說道:“我還想城中哪個小姑娘嗓門這麽大,果然末竹你稱第二,無人敢自居第一。”末竹睨著他,說道:“我看你的眼睛都長到頭頂去了,幹脆改姓死馬得了。”司馬陵出乎意料地不怒反笑,說道:“我這不正一心趕著去聽杜卿唱曲,你這小豆芽似的人兒我怎麽看得見?”
末竹聽罷,墊了墊腳跟,氣鼓鼓回道:“你才小豆芽,薑淮可說我長高了不少。”司馬陵伸長脖子四下一看,問道:“說起薑淮,那小子人呢,怎麽沒瞧見?”一說到薑淮,末竹就心頭來氣,硬生生答道:“他去南洲了!”司馬陵顯然沒有覺察出她的不悅,繼續問:“是去南洲幫人看風水了?”末竹高聲反詰道:“他去南洲不是幫人看風水,難道還是給我去買珍珠?”
司馬陵悠悠搖著扇子說道:“聽聽你說話的口氣,跟個小怨婦似的。難不成薑淮這是撿回了個童養媳?”末竹猝然上前就蹬了他一叫,司馬陵哎呦一聲大叫,痛得直跳腳。末竹早已使出了當年逃跑時練就的矯捷步伐,橫衝直撞奔往香月閣。因此那天穿著輕薄春衣出來賞花的人們,便紛紛驚愕地看著船老大家的公子叫罵著追逐在長街上。
到香月閣前,兩人都氣喘籲籲,鼻中似是塞滿了柳絮,又夾著桃花的氣息。
為了明哲保身,末竹即刻舉手投降。司馬陵跑得滿頭細汗,搖著扇子散熱,喘氣道:“你這死丫頭真是跑得越來越快了,跟陣風似的。”末竹挑著眉梢洋洋得意地仰起小臉。
王媽媽帶著花菱正回來,見了司馬陵,笑著說道:“司馬公子難得白天來香月閣。”司馬陵穩了穩氣息,掛上招牌笑容,問道:“怎麽王媽媽不歡迎?”
“王媽媽可不天天盼著司馬公子來,今兒和花菱去給姑娘們挑些春衫,打扮光鮮了伺候你們。”她說著,目光落在了末竹身上,想了想,疑聲問道,“咦,好生奇怪,這丫頭怎麽同你家那小公子……長得一模一樣?”
末竹被問得一驚,這才想起渾渾噩噩出門,竟忘了換衣服,對上王媽媽犀利的眼神,登時愣了半天沒答上話來。司馬陵慌忙接道:“王媽媽王媽媽,她,她其實是我表弟,不對不對,其實,末竹是我表妹。”突地麵露沉痛,“俗話說,家醜不外揚,不過我一直把王媽媽當自家人,就不瞞您了,我這小表妹啊,唉,是個可憐的孩子。”伸手拉過末竹,開始胡編,“末竹原本有個同胞哥哥,兩人七歲那年冬天出去玩,哥哥不知怎地跑到結冰的河麵上,說來也是一樁慘事,那厚冰竟裂了開來,哥哥掉進冰窟窿裏頭,就再也沒有出來,打那以後,末竹總覺得自家哥哥還活著,時間久了,腦子出了些問題,總愛扮作哥哥的模樣招搖過市。”
末竹見司馬合扇而立,眉目中憂愁乍現,心中嘟囔:“真是比戲子還會演,說得好像真有這麽回事似的。”不過她總算還是個知大局的人,跟著默默垂下眼去,說道:“表哥,你說甚麽呀,我們昨晚不是還跟他一起吃飯的。”
王媽媽顯然是相信了,臉上掠過一絲惶恐,好像見到了妖怪一般。
末竹心裏偷笑不止,臉上卻硬是作出茫然的樣子。
司馬陵早已入戲,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道:“末竹就和我還有薑淮走得近一些,年前帶她來香月閣玩,這丫頭認識了杜卿,也愛聽她唱曲,王媽媽,你就格外給我開個後門,讓末竹能來看看杜卿,說不定一高興,這心病就痊愈了,這自然也是少不了王媽媽的好處。”
“司馬公子這小小要求我王媽媽怎麽會不答應,杜卿是清倌,如今慕名而來的大多都是溫爾公子,即便是末竹一道聽曲,或者白天來探望杜卿,是不會出甚麽亂子。”王媽媽一聽有好處便滿口答應,更何況也不是甚麽大事。”司馬陵聽罷暗暗鬆了一摳氣,笑著作揖:“那司馬陵就先謝謝王媽媽了。”
白天的香月閣當然不如晚上熱鬧,尋歡客不來,姑娘們大多是在房中休息。
二人好不容易擺脫王媽媽,才能前去杜卿閣中。
司馬陵搖扇笑道:“你就是聰慧,甚麽都心領神會。那王媽媽被我們唬得一愣一愣。”末竹撇嘴道:“她現在怕是把我看作一個瘋子了罷。”司馬陵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原本就沒正常到哪裏去,你呀可別把這事給撞破了,等薑淮回來,在他麵前也通個氣,偶爾在王媽媽麵前演上一出兩出的。”末竹冷哼一聲,算是答應下來。
閣門敞著,杜卿正在擦拭琵琶。見司馬陵來,如春風撫眼,目光倏倏生動,起身施禮道:“司馬公子好長時間沒來了,今兒怎麽有空?”司馬陵倒真像是回了自己家似的,走上前坐下,攏起扇子,說道:“這以後大半年時間,我又是空閑了,你可要多學些新曲子,否則本公子聽膩了就不歡喜你了。”
杜卿平日裏清清冷冷地,鮮少與恩客多說話語。隻有司馬陵麵前,她才仿佛是沾染了人間煙火。
暖風從窗口逛進來,熏得人昏昏欲睡。
杜卿開口唱:“舊橋人往臨著新開的桃,細雨濃濃,春上眉梢,盼君來啊望君來,心事全寫在柳絮上,縝縝密密盡是我剜不盡的情……”
末竹迷迷糊糊聽起來,隻覺得這首曲,杜卿是僅僅唱給司馬陵一人聽的。
情字一動,便入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