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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夏天日長,夕陽掛在地平線上,遲遲不願落下。西南風拂在臉上,帶著乾燥的熱氣,耿梅用濕毛巾抹過臉,轉眼那點微涼的水汽蒸發掉,鼻尖和唇上沁出細小的汗。


  耿梅媽既嘔血也便血,家裡兩個男人粗枝大葉,草草擦了擦而已,任她全身散發著咸腥味。耿梅打了大盆熱水,幫她從頭到腳擦洗了幾遍,累得渾身冒汗。


  再怎麼收拾,耿梅媽的呼吸仍然源源不斷向外送出肝臭,耿梅想開大空調的風量,但有張床上病人的家屬反對,她只好去病房附帶的小陽台透氣。在站到陽台的幾秒后,她的背後,她特意留著的門縫被人關上了,大概有人嫌熱。病房就這樣,時間和空間統統凝滯,只剩下無奈的等待。


  儘管已是黃昏,但罩在樓層上的日光仍然明晃晃的,是伸手能觸摸的灼熱。耿梅的眼眶很乾,沒有眼淚,體力上的消耗帶走了一切多餘情緒。


  是,她的媽病危了快死了,然而他們有什麼辦法,人活著總有死的那天。醫生用「水來土淹」的冷靜下藥,胃出血就輸血,止血藥和營養液沒停過。錢也一筆一筆地繳進窗口,以至於耿梅看到遠遠走來的耿希,眉頭忍不住攢成了團,不像話的傢伙,一頓飯吃了兩小時,這會才提著個快餐盒晃晃悠悠地回來。


  耿希把快餐盒一放,湊上去叫了兩聲,「老娘,老娘。」


  耿梅媽雙目緊閉,鼻子插著氧氣管,嘴裡噴出一股味。耿希死了心,用手扇了扇,拖了張凳子在空調風口下坐了,把身上的汗衫捲起來,露出半截黑花花的肚皮,愁眉苦臉地對耿梅說,「老娘不死不活,安心在這裡孵空調,我們要被她拖死了。」


  耿梅撥著飯粒。菜是青椒炒肉絲和番茄炒蛋,天氣太熱,像餿了。但她實在餓了,只好飢不擇食地挑裡面還能吃的部分往嘴裡塞。聽耿希這麼一說,她噎得直翻白眼,連忙喝了好幾口水。喝水的杯子是以前廠里發的,杯沿的瓷掉得斑斑駁駁,露出黑色的本質。杯上的字還沒褪顏色,紅騰騰的,市國營棉紡織廠。


  她真心佩服耿希,無論說什麼都能配上坦率的態度。不過,這話他說得她說不得。耿梅不懷好意地打量耿希,如果她敢這麼說,估計他就敢當這麼多人的面打她,父母像是他一個人的,而她是配置給他的小丫頭。記憶中他最後一次打她是在初三時,因為她勸母親別說那些粗話,然後他揮起巴掌給了她兩鍋貼。再後來,打不過躲得起,一個讀職高,一個往大學的路上奔,彼此見面機會少了,暴力事件隨之消失。


  耿希的視線停留在耿梅的脖子上,那裡掛著條細細的鏈子,玫瑰金,掛墜是一顆金珠子,襯著她白皙的皮膚格外好看。耿梅穿著條米色的裙子,無袖,露出小巧的鎖骨,細胳膊細腿的秀氣樣。


  簡直不像耿家出來的二妹了。


  耿希朝項鏈呶呶嘴,「小陳送的?不是我說你,一扯就斷的玩意值多少錢?論起來男家起碼要送三樣金器。」他一樣樣數給她聽,「戒指,項鏈,手鏈。再說彩禮,聘金往少里算要一萬,衣服錢3千、奶粉錢3千、……」


  耿梅聽得目瞪口呆,「你給阿嫂家這些了嗎?」


  「沒有。」耿希得意洋洋,「我是誰,用得著給嗎。」


  「那你怎麼知道要給這些?」雖說看了二十年,耿梅仍然看不慣哥哥的樣,太理所當然,太自以為是。


  「我丈人說給我聽的,讓我知道佔了多大的便宜。」說到這耿希神色沉重,「當時談判得不容易啊,老娘坐了五個小時,出來一個勁嚷不舒服。幸虧我先下手為強已經灑好種,否則結果如何還不知道呢。」他正色,靠向耿梅低聲道,「二妹,不要嫌我管你,你真心想嫁小陳的話,就不該讓他得手。不結婚就讓他什麼都得到了,他幹嗎非要跟你結婚?」


  「他不是那種人。」耿梅不習慣耿希突然出現的溫馨,下意識往後挪。


  「希望如此。反正他敢有三心二意的話,我幫你揍他。」耿希轉向昏睡不起的母親,「二妹,老娘要是走了的話,以後你和我就沒娘了。」他用掌根抹了抹淚,「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就是老娘,沒有之一。」


  耿梅被他給說得食慾全無,完全吃不下那份盒飯。她站起來去倒了,回來發現耿希把臉埋在被子里,肩膀一聳一聳的在哭。


  也是,她記得小時候母親開了闌尾炎,父親不讓他倆靠近,但耿希任性慣了,往母親身上一撲,賴著不走。母親被碰到刀口,明明痛得臉色發白,但仍然撐著說不要緊,硬是留下了耿希。而她,可能是三歲吧,眼紅地站在門口看哥哥享受母親的懷抱。可能是樣子實在可憐,居然母親難得地開口讓父親把她也抱到床上,然後左手摟著她,右手摟著耿希,睡了一下午。


  一轉眼,真的好像一轉眼。耿梅把手搭在耿希肩上,輕輕拍著。


  也是做了父親的人,趕緊長大吧,要照顧老去的父母,要撫養自己的孩子,不能像從前那樣了。


  午夜後輪到耿梅守夜,昏昏欲睡間突然警報大響,心跳監測儀拉成一條直線。她條件反射撲向牆上的按鍵,按了兩下沒人來,轉身衝出病房,在走廊失聲大叫:「來人哪,救命!」沒等她到護士站,護士和值班醫生已經搶出來撲向病房。


  拍打面頰、注射藥物、電擊、……沒有一樣起作用。


  耿梅站在角落,看醫護人員奔進奔出忙個不停,醫生跟耿希說,「你們家屬準備跟病人告別,有什麼話趕緊說。」耿希前一刻還睡在躺椅上,被這一出鬧醒后,沒聽明白似的東張西望,然後一把跳到她跟前,推著她到床邊,「你叫老娘不要走,你哭啊,你叫她不要走。……」


  他力氣大,她背上被他推到的地方很痛,然而這會來不及計較,只能按他說的做,「老娘,你不要走,不要扔下我們……」眼淚拚命湧出來,她按住臉,猛地感覺到心口疼得跟刀攪似的。


  「我來。」耿希拉開耿梅,「老娘!你怎麼可以扔下我們,我還小啊!我還要靠你幫我帶小人啊!」


  耿梅在模糊中看到,有兩行淚水,鑽出母親緊閉的眼,緩慢地滑落下來。


  她拉住收拾搶救工具的護士,「你看你看!」


  護士掃了一眼,淡然地說,「家屬節哀吧,病人雖然心跳停了,但神經系統仍有部分殘餘的反應,她確實已經去了。她病了這麼久,人是很痛苦的,去也是種解脫,你們想開點。」


  解脫?是啊,從此以後病床上的那個,再也不會用母親的名義壓著女兒做這樣做那樣了……


  耿梅站在耿希身後,聽著他的嚎啕大哭,垂下頭冷漠地想,他得到了母親90%的愛,就讓他的眼淚送走母親吧。而她,早在一次次失望中不求得到,也吝於付出,能給的只有一句祝福:母親,下輩子投個好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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