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寧瀾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通知紀之楠。
他不確定是不是薛瑩拿走了他的手機,如果不是薛瑩,而是小偷,危險依然存在。找回來的可能性基本為零,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準備好應對措施。
他拿出放在抽屜裏的新手機,點開微博才想起紀之楠不一定看得到私信,慌不擇路地在房裏巡視一圈,看見隋懿的手機擺在桌上。
解鎖密碼和他的銀行卡密碼一致,寧瀾毫不費力地解開,在通訊錄裏翻出“紀老師”的電話,發了條短信:【我手機丟了】
他不敢打電話,怕隋懿聽見聲音,手機放在這裏,代表隋懿人還在宿舍。
寧瀾發完立刻想把那條短信刪掉,手上都是汗,劃了幾下都沒點上,屋外有腳步聲漸近,他的心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在按下“刪除”的瞬間,手一抖,手機“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醒了?”隋懿推門進來,看見寧瀾衣服都沒穿好,赤腳站在地板上,皺眉道,“你是小孩子嗎?起床不知道先穿鞋。”
他俯身去拿被踢到床底下的鞋,寧瀾也急急彎腰,兩人的腦袋猛地撞在一起,寧瀾沒穩住,身體往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隋懿笑著說:“急什麽?我幫你拿。”說完低頭把寧瀾的拖鞋摸出來,視線無可避免地掃過躺在床角邊的手機,順便撿起來,疑惑道,“怎麽掉在地上?”
寧瀾大氣都不敢出,雙手在身後握拳,止不住地顫抖。
隋懿平時並不怎麽愛玩手機,撿起來揣進口袋,就返身向寧瀾伸出手:“地上不涼嗎?”
寧瀾遲疑片刻,拉住他的手站起來。起身時隋懿使了把勁,寧瀾冷不丁往他懷裏一撲,隋懿靠在他耳邊低聲道:“還是說……在等我抱你起來?”
一股麻癢直鑽耳蝸,寧瀾半邊臉騰地紅了,推開隋懿要出去。
隋懿在後頭彎起嘴角。
平時浪得很,現在反倒害羞起來了?
寧瀾做夢也沒想到隋懿會為他準備早餐。
“蛋……煎的時間有點長,邊上焦了的部分,我已經切掉了。”隋懿邊說邊把兩個形狀古怪的東西弄到寧瀾麵前的盤子裏,見他愣著不動,幹咳一聲道,“先吃點餅幹,喝點牛奶吧。”
寧瀾從超市買回來的Pocky巧克力棒被他拆開整整齊齊地擺在盤子裏,也成了一道別致的菜。
起初的驚訝和無措逐漸散去,寧瀾拿起一根巧克力棒,抿唇笑起來。
對麵的隋懿第一次下廚就被嘲笑,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伸手就要拿寧瀾跟前的盤子:“還是別吃了,我出去買新的。”
“欸。”寧瀾雙手護住盤子,“我吃的,看起來很好吃。”
隋懿雖然不太相信,卻還是收回手,無所適從地喝了一口牛奶。
寧瀾拿起一根巧克力棒,擺在兩個雞蛋旁邊:“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隋懿以為他在憋招準備笑話自己,黑著臉正欲發作,寧瀾把盤子端起來給他看:“像不像100,數字100?”
隋懿看了一眼,沒轉過來彎:“一百?”
“小時候每到期末考試,早上都會吃一根油條兩個雞蛋,這樣就能考滿分了。”寧瀾道。
明明是既迷信又幼稚的舉動,從寧瀾嘴裏一本正經地說出來,隋懿卻完全沒有想笑的念頭。
“那……考到滿分了嗎?”
寧瀾不知想起什麽,眼中波光一顫,然後迅速暗淡下去,搖搖頭說:“沒有。”
七年了,他早該忘了那個大雨滂沱的盛夏,忘了那場承載著他全部希望的考試。興許是因為最近噩夢連連的關係,他居然到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的絕望感受。
隋懿用紙巾擦擦嘴,站起來就往門口走。
“你去哪兒?”寧瀾也跟著起身。
隋懿邊換鞋邊道:“去買油條,小區門口有賣。”
寧瀾有點蒙:“不用,我就隨便一說,不是真的想吃。”
“我想吃。”隋懿道,“是我自己想吃,不行嗎?”
寧瀾訥訥地鬆開抓著他胳膊的手:“那你快去快回。”
門鈴響起的時候,寧瀾正在廚房翻購物袋裏的東西,巧克力原封不動,不知道隋懿有沒有看到。
他把巧克力盒往袋子深處塞了塞,開門時還在想,小區大門到這裏來回走一趟這麽快?
首先入眼的是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撲麵而來的花香刺得寧瀾鼻子發癢,險些打噴嚏。接著花束後麵探出一個腦袋,陸嘯舟湛藍色的眼睛從墨鏡下麵露出一半:“早啊我的寶貝。”
趁寧瀾發呆的間隙,陸嘯舟靈活地擠進門,把花塞到寧瀾懷裏,看見桌上有吃的,興奮道:“哇,有早餐啊,我剛好餓了。”
寧瀾放下花,忙上前阻止他:“你來幹什麽?”
陸嘯舟屁股還沒挨著餐椅,就被推開,委屈巴巴地噘嘴:“聽說你一個人在這裏,人家剛下飛機就過來了……”
“來幹什麽?趕緊回去。”寧瀾把他往外推。
近一年未見,陸嘯舟個頭又拔高不少,眼看跟隋懿差不多,大小夥子一身蠻力,寧瀾壓根推不動他。
“寶貝兒,美人兒,讓我待一會兒,就待一會兒,我才剛來呢……”陸嘯舟扒著桌角不撒手,眼睛說紅就紅,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寧瀾完全沒有心軟,他把陸嘯舟拉黑的那一刻,就決定要跟他斷了所有聯係,不管這小孩是真心還是假意,他都沒有立場接受。
見寧瀾不為所動,還使出真力氣要把自己轟出去,陸嘯舟沒轍,破罐子破摔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退出組合了,我已經畢業了,你以後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你想幹什麽,我都陪著你。”
寧瀾聽了這話,恍惚片刻,忽然想起那幾個一直支持他的粉絲。等他退出組合的消息公布,她們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恨他,會不會後悔曾經說過要永遠陪著他的話。
這些不是他不看手機、拒絕接收外界消息,就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他辜負了她們的喜歡,遲早會遭報應的。
陸嘯舟見寧瀾手上鬆了勁,以為他動搖了,乘勝追擊道:“我們可以去環遊世界,我帶你去好萊塢,迪士尼,帶你去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裏有山有海,還有Cranberry,Cranberry你知道嗎?紅色的,中文叫叫叫什麽莓來著……然後我們去L城坐摩天輪,電視上說,在摩天輪最高點許願一定會實現,然後我們再去……“
少年的熱情好似用之不竭,陸嘯舟喋喋不休地說著,寧瀾卻覺得這些不是他這種躲在陰溝裏的人可以隨便肖想的,他做夢都不敢想這麽美。
陸嘯舟說得口幹舌燥,把未來二十年的人生藍圖構想完畢,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瀾:“隻要你說好,我們明天,哦不,現在就出發。”
寧瀾抬起頭看他,陸嘯舟仿佛看到希望,迫切道:“答應我,好不好?”
寧瀾嘴唇動了動,似要作答,突然“砰”地一聲巨響,二人齊齊扭頭往門口看,隋懿站在門口,臉色陰沉地看著麵對麵站著的兩個人。
先反應過來的是陸嘯舟,笑臉一秒轉為哭喪,抱怨道:“氣氛好著呢,你就不能等一會兒再進來嗎?”
寧瀾愣怔片刻,走過去接隋懿手上的塑料袋,解釋道:“他敲門的時候我以為是你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會……”
未待他說完,隋懿把手機舉到他麵前:“那這個呢,你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看到屏幕上那條短信的一刹那,寧瀾大腦空茫一片,呼吸都窒住了。果然沒有刪除掉,老天不可能給他這麽好的運氣。
報應終歸是來了。
陸嘯舟見他們倆在門口僵持對峙,上前道:“隊長你有話快說啊,沒話說把瀾瀾讓給我……欸欸欸你帶他去哪兒?”
隋懿一把攥住寧瀾的手腕,連拖帶拽地把他拉進房間,然後重重關上門,反鎖,把咋咋呼呼的陸嘯舟擋在外麵。
寧瀾手上的袋子掉落在地,幾根金燦燦的油條滾出來,他蹲下要撿,又被隋懿抓著胳膊拎起來,削瘦的身體搖晃好幾下才勉強站穩。
“短信,是不是你發的?”隋懿再次把手機舉到寧瀾眼前。
寧瀾脊背僵直,垂眼看地板:“是。”
“紀之楠的結婚證照片,是不是你拍的。”
“是。”
兩個人離得很近,寧瀾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隋懿身上散發的怒氣。他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眼前依舊是隋懿緊緊抿成線的薄唇,還有寫滿失望和厭惡的眼睛。
原來不是在做夢。
隋懿接著問:“又是為了錢?”
寧瀾搖頭:“不、不是。”他隻記得自己是懷著隋懿知道了就會死心的齷齪心思拍下這張照片,最後卻因為舍不得他難過,藏在心裏沒有說。
“不是?”隋懿冷笑,“你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錢嗎?跟我上床也是為了錢,現在告訴我不是?”
隋懿忘不了寧瀾說的“我不喜歡你”,這句話是紮在他心裏的一根刺,時刻提醒著他——這個人跟你在一起是為了錢,他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
可笑的是,他明知道自己在寧瀾眼裏就是個活的提款機,卻還是會心疼他,想照顧他,遇到事情想盡辦法幫他找借口,為他開脫。
剛才排隊買早點時,手機上收到“某流量小鮮肉隱婚實錘”的新聞推送,手指滑開就跳轉到新聞界麵上,看到其中一人的後半截身份證號,他就心覺不妙。
娛樂圈說大也不大,出生年月日對得上,又能稱作流量鮮肉的,除了紀之楠別無他人,可以紀家和秦家的勢力,這種消息不可能有機會流傳出來。
隋懿百思不得其解,退出新聞界麵,手機沒有跳回主屏幕,而是停在一條短信上,發信時間40分鍾前,收件人紀老師,信息內容:我手機丟了。
如今前因後果具在,把碎片串聯在一起就是一條完整的線索,有動機,有作案時間,還有沒來得及銷毀的證據。而已被鎖定的嫌疑人就在他麵前,麵不改色地說他沒做。
寧瀾看不見自己現在的表情,想必落在隋懿眼裏是狼狽不堪的。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麵臨這種狀況了,寧瀾還是手腳冰涼,連自己的聲音都控製不穩。
他想坦白一切,迫不及待想全都說出來,可他又不敢說,怕隋懿不相信。他在隋懿眼裏一直是個滿嘴謊言的小人。
“手機,昨天丟的,攝影棚裏人太多,我、我沒注意,應該是薛……”
源於潛意識的緊張和害怕讓寧瀾語無倫次,隋懿聽到一半就笑了:“你不是換了那個老古董手機嗎?怎麽突然又換回來了?”
寧瀾哽住,喉嚨裏發出細碎的一點餘音。隋懿看著他漆黑如墨的一雙眸子,問:“還是說,為了銷毀證據,又在演戲?”
寧瀾嘴唇顫了幾下,什麽也沒說。
隋懿看他這副樣子就生氣,再次抓住他的手腕,用能把他捏碎的力道狠狠攥在掌中:“你解釋啊,是不是還沒編好?要不要我幫你編?手機不小心弄丟了,今天早上才記起來,發信息是為了提醒他做好準備,對不對?”
寧瀾疼得蹙眉,目光卻是散的,不知道在看哪裏,緩慢地點頭:“對。”
門外的陸嘯舟大概是累了,敲門和叫喊聲停歇,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隋懿甚至能聽見寧瀾頻率混亂的呼吸聲。
事到如今,他還要繼續逞強,繼續撒謊騙人。
隋懿從鼻腔中蹦出一個哼笑,鬆開握著寧瀾手腕的那隻手,轉身就要走。
寧瀾跟從前一樣,從後麵拉住他:“你去哪兒?”
隋懿沉住氣,沒甩開他,偏頭道:“你管得著嗎?”
寧瀾還是沒撒手:“吃、吃完早飯再走吧。”
隋懿不知道他又在耍什麽新手段,隻知道自己再不走,說不定真的會聽信寧瀾的謊言。他的理智在這個人麵前,從來都仿若不存在。
他轉身,居高臨下地看佝僂著肩膀、看似十分可憐的人,道:“你以為你是誰?我給錢,你賣肉,這段關係的主動權在我,你隻需做好你的本分,我讓你脫衣服你就脫,讓你滾你就滾,懂嗎?”
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這段話不隻是說給寧瀾聽,更是說給他自己聽。
也確實起了效果,寧瀾纖細的手指動了動,放開他的衣擺,往後退了一步,頭埋得更低了。
他小聲說:“懂了。”
得到回答,隋懿莫名其妙地怒火更盛,咬緊牙關才勉強做到不當場失態。他大步走到門口,打開反鎖著的門,陸嘯舟張大嘴巴站在那裏,不解地看著他:“你……你幹嘛對他這麽凶啊。”
隋懿勾起一邊嘴角:“你喜歡他?”
陸嘯舟直愣愣地點頭。
“那你拿去吧。”隋懿說完就側身繞過,步伐如風地往外麵走。
陸嘯舟難得敏捷一回,追上去擋住他去路:“你什麽意思啊?什麽叫‘拿去’?”
“就是字麵意思。”隋懿著急離開,口不擇言道,“他昨天還在我床上,你如果不嫌髒就拿去。”
陸嘯舟仍是滿臉疑惑:“為什麽啊?”
“不聽話的東西我不要。”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身後一牆之隔的房間裏。
寧瀾抬起手,捂住耳朵,然後慢吞吞地蹲下來,眼前回閃過無數忽明忽暗、光怪陸離的畫麵。
昨天他們還在車裏擁吻,夜裏抱在一起纏綿溫存,兩個小時前,他還為他做了早餐,他偷偷猜測他是不是也在期待即將到來的情人節。
一簇火苗忽然升騰而起,在畫麵上竄動,扭曲,撕扯,暖色調的畫布被燒出一個個焦黑的洞,從中心迅速向外擴散,最後變成黑壓壓的一片骷髏。他們嘶吼嚎叫,捏著嗓子大笑,最後隨著摔門而去的聲音,瞬間化作灰燼。
瘋狂過後,隻餘下漫天飄散的炭灰和塵屑,還有回蕩不息的聲音。
——讓你滾你就滾。
——那你拿去吧。
——不聽話的東西我不要。
寧瀾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把全身每一個關節都往裏蜷縮,即便這樣,那些聲音還是不放過他,張牙舞爪地把他從最後一層保護殼裏拽出來。
他負隅頑抗過,抵死掙紮過,可力量太過微小,好比以卵擊石。
不知過了多久,寧瀾耷下肩膀,胳膊垂掛在身側,像個打了敗仗的士兵,被抽走僅剩的一丁點勇氣,最後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吞沒。
他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