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隋懿再次把車開上環城高速。
白天車流量大,開到城市外圍道路才疏鬆了些。車天窗開了一條縫,往北麵開時,風呼嘯著灌進來,車裏沒開暖氣,溫度極低,隋懿卻絲毫不覺得冷。
行至空曠處,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隋承摸準了隋懿沒事不會給他打電話的習性,開門見山地問:“什麽事?”
隋懿也不繞彎子:“我想要秦魏宇的聯係方式。”
那頭沉默片刻,道:“又是為了那個孩子?”
“不給我自己想辦法。”隋懿冷冷地說。
隋承貌似心情不錯,失笑道:“沒說不給,離家兩年沒學什麽本事,脾氣倒是見長。”
隋懿把號碼記下,隋承問他:“這次準備拿什麽交換?”
隋懿沉默片刻:“您說吧。”
他做好了被刁難的準備,結果隋承隻讓他有空回家吃個飯。
隋懿趕日不如撞日,中午直接把車開回了家。
老師見到他很高興,邊忙著讓廚房加菜邊抱怨他回家怎麽不先來個電話。隋承也回來了,看見隋懿並不意外,點頭說了句“來了”,仿佛兒子一直住在家裏沒離開過。
老師親自去廚房幫忙,隋懿無所事事,又不想跟隋承待在一塊兒,也去廚房找活幹。洗過手,按住砧板上的山藥,提刀就要切,老師轉身看見,嚇得魂飛魄散:“快放下快放下,刀哪是你能拿的?弄傷手可怎麽好?”
自打隋懿記事開始,他的手就是全身上下最金貴的部位。老師不讓他進廚房,不讓他打球,冬天甚至不允許他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打雪仗,不懂事的時候他沒少為此生氣哭鬧,老師每次都會問他“那你還想不想學琴”,他回答“想”,老師便鬆一口氣,接著理所當然道:“那就不要去,愛惜自己的手。”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師說的話,規規矩矩長到17歲,做過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就是放棄小提琴,進了娛樂圈。
他偏離了一眼看得到盡頭的人生,走上一條迥然不同的道路,遇上一群原本不可能與他產生交集的人。把琴摔毀時,老師震驚又失望的表情曆曆在目,不過兩年,他就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吃過飯,隋懿上樓,進到自己的房間。
兩年多無人居住,屋裏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他走到書桌旁邊一人高的玻璃櫃前,望著裏麵滿滿的參加國內外比賽獲得的獎杯和證書,漸漸出神。
老師輕敲兩下門,走進來,站在他身邊微笑道:“是不是很為以前的自己驕傲?”
隋懿搖頭:“沒有。”
他沒什麽可驕傲的,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何況他認為自己的努力隻能占其中一部分,老師十幾年如一日的教導才是他堅持下去並取得成績的關鍵所在。
“還記得這個嗎?”老師指著櫥窗上方最邊上的一個國際青少年小提琴比賽第三名的證書,“當年你12歲,沒拿到第一名,領獎時板著一張小臉,下台就哭了,說以後再也不拉琴了。”
隋懿其實記不太清了,他不懂事的時候經常說“不拉琴了”的氣話,最後都在老師溫言軟語的勸慰下,憋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堅持了下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老師溫聲道,“其實每次安慰你的時候,我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淡定。我很怕你真的撂攤子不學了,怕先前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隋懿扭頭看他,眼中帶著驚訝。
老師笑彎了眼睛:“不敢相信吧?我的冷靜都是裝出來的,其實我比誰都害怕。當年我以為自己怕的是你放棄這麽多年的努力,自毀前程,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說著,老師抬手比劃了下自己和隋懿的個頭,曾經隻齊他腰的小男孩,現在已經比他還高了。
“你不在家裏的這兩年,我慢慢想通了,並不是隻有拉琴能證明你的能力和價值,我放不下的其實是自己在你身上的付出,還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在你身上。可路應該是你自己走出來的,無論做什麽事,隻要有所收獲,那就是對的。你心氣越高,我就越不該裝作過來人,把你困在井底,阻止你自己去探索外麵的世界。”
說到最後,老師欣慰道:“人生在世,最難得的便是自由,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樣就很好,老師依舊為你驕傲。”
隋懿走的時候,隋承剛好也出門,老師在門口叫住他,溫柔地給他圍上圍巾:“你脊椎不好,不能受凍。”
隋懿覺得刺眼得緊,加快步伐往外走。
“隋懿,”老師在後麵叫住他,“馬上過年了,我和你爸在家等你。”
隋懿沒應,聽見父親說:“要他回來做什麽?電視上還沒看夠?哼,整天被一群小姑娘圍著叫‘老公’,也不害臊。”
“這也是他的本事,你少說兩句。”老師把隋承按回去,放大音量對已經走到院子門口的隋懿喊,“多帶一個人回來也行,不用跟我們打招呼。”
隋懿立刻想到寧瀾,隨即又覺得自己怕是瘋了,開門上車油門一踩,頭也不回地飆了出去。
他知道父親喊自己回來是為了讓老師高興,回家的感覺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但他還是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去年春節他本想一個人在宿舍待著,顧宸愷和小姨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喊他去,他沒辦法,隻好去顧家過年。這種傳統佳節在他眼裏並無特殊意義,比起一群人鬧哄哄,他寧願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
眼看又快過年,去年這個時候寧瀾已經回家了,兩人一直通著微信,除夕夜寧瀾還卡點給他發了新年祝福……
怎麽又想到他了?
隋懿煩躁地把車窗打開,然後給顧宸愷撥了個電話。
一個小時後,他把車停在顧宸愷發來的地址附近,下車找了一圈,在小巷盡頭的角落裏找到曲折往下的鐵質樓梯。拾級而下,推開麵前唯一一扇門,轟隆的音樂聲撲麵而來。
隋懿隻去過輕音樂酒吧,這種24小時營業的地下酒吧是頭一回進。他走到裏麵,置身其中,的確有一種可以遺忘外麵白天黑夜、今夕何夕的錯覺。
下午兩三點,裏麵的吧台和卡座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隋懿穿過舞池,看見吧台前一頭灰色頭發戴著墨鏡的人,抬手拍了拍他的的肩膀。
顧宸愷回頭時嚇了一跳:“這麽快!我還以為你肯定找不到這麽隱蔽的地方,準備出去接你呢。”
隋懿在他旁邊坐下,目光掃過吧台櫥櫃裏琳琅滿目的酒,又看了一眼顧宸愷手上的杯子:“少喝點。”
“這個沒啥度數的,還蠻好喝,哥你要不要嚐嚐?”顧宸愷熱情推銷。
隋懿搖頭,跟服務生要了杯啤酒。
顧宸愷目光越過他,仔細搜尋一番:“就你一個人啊?”
“不然還有誰?”
顧宸愷撥弄一下不太服帖的假發,笑嘻嘻道:“我知道了,男人嘛,偶爾就想背著對象自己出來喝點小酒。”
隋懿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你喝多了。”
“我沒有。”顧宸愷伸出食指,點他背後,“你看那個大胸姐姐,我敢打賭,她一定是衝著你來的。”
隋懿沒心情跟他打這些無聊的賭,奪過他手上的杯子,轉了個方向,然後一飲而盡。
“我的酒!”顧宸愷哀嚎一聲,把杯子又搶回來,仰頭往嘴裏倒,隻喝倒最後兩滴,意猶未盡地舔舔唇,看著旁邊被漂亮姐姐搭訕的親表哥,臉貼著桌麵趴下來,委屈巴巴地咬住自己的袖口。
兄弟倆在酒吧一直混到天黑。
零點鍾聲敲響,酒吧裏的喧囂達到頂峰,在場大部分人都擠進舞池歡呼沸騰,慶祝可能與他們毫無關係的洋節。
顧宸愷打了個酒嗝,把糊在眼睛上的假發弄開,伸手去推同樣趴在桌上的隋懿。
“哥……哥,醒醒,情人節到了……”
顧宸愷的墨鏡此時戴在隋懿臉上,他支起沉重的腦袋:“情人節怎麽了?”
“你……你不得打個電話給……給……”顧宸愷又打了個酒嗝,DJ突如其來的呐喊聲讓他思維斷片,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麽,索性換個話題,“哥,我們……我們今晚睡哪兒啊?”
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半醉半醒的顧宸愷提議回宿舍,隋懿一口否決,然後架著他去附近酒店開了個標間。
一覺睡到下午。
隋懿醒來時頭痛欲裂,心想所謂的借酒消愁都是騙人的,他昨天喝了那麽多,神誌依舊清醒,酒精不僅沒有麻痹他的神經,還讓他渾身上下都難受得要命。
他去衝了個澡,出來時,顧宸愷一臉茫然地坐在床上,看見他嘴角都垮下來了:“怎麽是你啊哥。”
隋懿的頭疼緩解不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把擦過頭發的毛巾和手機一起扔在椅子上:“不然你以為是誰?”
顧宸愷扁扁嘴:“漂亮姐姐啊……”
這小子進酒吧居然真是衝著泡妞去的。隋懿家長病發作,把他拎起來教訓一頓,弄得顧宸愷哭唧唧,心說你也沒比我大多少啊,不也進酒吧找樂子麽。
嘴上自然是不敢反駁的,顧宸愷舉手投降承認錯誤,保證下次再也不犯,然後衝個戰鬥澡出來,看見隋懿又在撥弄手機,眉梢一挑,福至心靈道:“等電話呢哥?”
隋懿把手機拍在桌上:“沒有。”
他覺得自己就是太閑了,沒事就摸一下手機,電話、短信沒接著,偶然刷到紀之楠和神秘圈外對象公開婚姻關係的消息,照片上秦魏宇和紀之楠肩挨著肩麵向記者媒體,兩人臉上毫無懼色,甚至還帶著些篤定的溫柔和甜蜜。
隋懿確定自己已經放下了,可看到這樣的照片和報道,心裏依舊悶得慌。
昨天這時候,他為紀之楠結婚證被曝光的事跟寧瀾吵了一架,或者說是他單方麵的宣泄,說了些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衝動過分的話。
昨天在高速上,隋懿已經給秦魏宇打電話說明此事,他應該不會去找寧瀾麻煩,可隋懿心裏還是隱隱有些不安,這份不安讓他莫衷一是,他連酗酒都試過了,不知還能再做些什麽才能排解這份躁鬱。
“回去吧哥,”顧宸愷說,“不是還有人在宿舍等你麽?”
隋懿就是不想回去才在外麵遊蕩,聽了顧宸愷的話沒吱聲,扭頭看窗外陰沉的天色。
顧宸愷把外套抻開抖了兩下,聞到煙酒味很嫌棄地撇了撇嘴,接著道:“寧瀾年後不就要走了,你們倆還不趁現在好好……”
話沒說完,被隋懿急急打斷:“走?他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