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8
她垂著眸,有清淺的腳步聲緩緩而來,然後他乾淨的皮鞋落進自己眼帘,如同第一次在電梯遇見。
「我幾時要你還過我?」他的聲音明明低淺,卻在走廊裡帶著迴音,久久環繞在她耳畔。
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澀著喉要開口,卻聽他說,「好好工作早日出師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眼底的模糊逐漸驅散,她的心也慢慢定了下來,抬頭想看他,他已經轉身,「我認得路,別送了。」
塗筱檸站在原地望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才想起來自己還未跟他道謝,再看去時他已經不見了。
她失神片刻,開始往回走,可走了幾步又突然轉身朝電梯處跑去,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後面推著她似的,她唯恐錯過。
可終究還是錯過了,她走到電梯口的時候電梯門剛合上,伸手用力去按也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下去。
她出神地盯著屏幕上慢慢變小的數字,張了張嘴,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喃,「紀昱恆,謝謝。」
第二天母親不讓她留在病房,只說工作重要,這裡一切有她。
塗筱檸還是不放心,只聽母親道,「你跟小紀現在在一個部門,總歸要避嫌,現在還沒結婚就搞特殊,只會讓他為難。」
塗筱檸一時沒了聲。
母親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檸檸,你要相信媽媽,我看人的眼光是沒錯的,小紀這孩子你真的不要錯過了。」
塗筱檸看著熟睡的父親,反握了握母親的手,「我不是小孩了,感情的事我自己有數。」
母親沒再多說只催她快去上班,她擰不過,終是去了。
塗筱檸覺得DR就像是一層結界,只要一跨進,她跟紀昱恆就自動變成了上下級,連眼神交流都甚少,她看著部門又日漸恢復了以前的繁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不再排斥這裡,甚至越來越融入到其中,同時也更堅定了自己要轉正的心。
只有轉了正,她才能名正言順的待在DR,待在這個部門裡和他們並肩作戰。
趙方剛的不良貸款抵押物沒多久就正式進入拍賣流程,出人意料的事,居然真的有人參加了競拍,拍賣價格不斷在抬高,最終以高價拍出,竟然覆蓋了不良貸款的債權本金。
塗筱檸不明就裡,只聽饒靜說這種情況在不良處置中也屬罕見。
「本來就是打折的抵押物,而且位置不佳,居然還有人競拍。」
「那個沈總真參與競拍把價格抬高了?」塗筱檸問。所以紀昱恆真是找到了最終拍買的人?
「誰知道。」饒靜說著趙方剛風風火火地回了部門。
「紀總呢?」他一回來就朝紀昱恆辦公室里探。
「幫你到法規部『論功行賞』去了吧。」饒靜還是一副尖牙利嘴的樣子。
趙方剛沒理她,只是在自己座位周圍來回踱步。
饒靜看得心煩,「你能不能別晃悠,坐著會死啊。」
趙方剛一手撐在辦公桌的隔板上,看上去心情不錯,故意跟她唱反調,「對,會死,怎麼著。」
饒靜朝他翻了大白眼,對著塗筱檸喊,「小塗,把窗戶開著,讓他跳下去。」
塗筱檸悶頭裝沒聽見,趙方剛一邊抖腿一邊得意,「小塗現在也算我半個徒弟。」
饒靜朝他扔過去一個訂書機,「滾。」
兩人還在打鬧,紀昱恆已經走進部門。
饒靜正好朝趙方剛揮去一本文件夾,趙方剛一躲東西就直直朝紀昱恆那邊去了。
眼看他要被砸到,塗筱檸已經曲腿要站起來,卻見他敏捷地退開了。
「紀總。」饒靜捋捋頭髮站好,沒好氣地瞪趙方剛。
趙方剛瞅著紀昱恆並未生氣,便趕緊跑過去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
「上班時間嚴肅點。」紀昱恆只提醒了一句便走向辦公室。
趙方剛放下文件夾就跟了進去。
「老大。」他突然叫了一聲,讓所有人為之一怔。
紀昱恆站在辦公桌前,目光探尋。
趙方剛怕自己吐字不清晰又清了清喉,「老大。」
這下聲音大的聾子都要聽見了。
紀昱恆凝了他片刻才打開自己電腦坐了下來,「什麼事?」
趙方剛朝他憨笑,「沒事,就喊喊你。」
饒靜沒繃住,直接在外面噗嗤一聲笑了。
塗筱檸看不到辦公室里的情形,只聽到他一貫威嚴的聲音,「沒事就去做事,園區的企業儘快落地。」
「好的老大。」然後趙方剛就麻利退出來了,回自己座位做事。
趙方剛的轉變讓塗筱檸不由詫異,饒靜的聲音如約而至。
「看到沒有,倒戈了,這才多久。」
見她若有所思,饒靜笑她,「這會兒是不是覺得紀總特帥特牛逼,少女心炸裂?」
塗筱檸一嗆,「我,我沒有。」
饒靜笑得更明麗了,「知道你沒有,你有你的小鮮肉男友。」
只覺耳根在發熱,塗筱檸低頭繼續做事,過了一會兒才冒出一句。
「那是前男友,分手三年多了。」
倒是把饒靜弄的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
「喲,可以啊,前男友還對你念念不忘。」不由羨慕起來,「姐姐我也閱男無數,怎麼沒碰到個痴情的。」
塗筱檸不想深入這個話題,想著今天還要去看父親,便加快了手上的活兒。
饒靜只當她害羞了,不再拿她打趣,換了副認真的表情。
「你業務和營銷現在都學過了,過幾天我就跟紀總說,讓你開始獨立起來。」
塗筱檸錄著報表的指尖在鍵盤上停下,「獨立?」
「怎麼?你想賴著我一輩子不成?」
「不是。可是我……」塗筱檸是覺得自己還沒到那個能力。
「沒什麼可是的,人總要成長的,我也不能真帶你一輩子,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往後的路你真要自己走了。」
她這話讓塗筱檸頓覺傷感。
「你跟著小趙也看過他營銷了,你要把他身上的閃光點變成你的,學會自己去營銷,有了自己的客戶,你轉正才有希望。」
她說的是事實,也是塗筱檸心之所向。
看她還在失神,饒靜用筆敲了敲她的腦袋。
「你說你,跟裡面這個差不多大吧,怎麼就一個天一個地呢?人家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做了營銷部門老總,你呢?」她朝紀昱恆辦公室里瞥瞥道。
塗筱檸吃痛。可這世上也只有一個紀昱恆啊。
「快乾活。」耳邊又傳來饒靜的嫌棄聲。
塗筱檸又對著電腦繼續錄報表。不過,饒姐讓她獨立,是不是說明她比以前有進步了?
塗筱檸下了班就奔向醫院。
父親前兩天已經做了微創手術,但只先動了左腎,醫生說一次動兩個腎人身體會吃不消,右腎的手術要過段時間。
雖說是微創,但麻藥徹底過了老塗還是覺得疼。
母親請了假全天看護,塗筱檸下了班就會來換母親。
看到她來母親便回去換洗了,老塗也在熟睡,塗筱檸給他掖好被角坐在了看護座椅上,大概是這兩宿陪在醫院沒好好睡覺,她很快就乏了,坐著眼皮就開始打架。
紀昱恆來的時候就看到在打瞌睡的塗筱檸,他輕聲合門,並未吵到她。
定定地在病床旁站了一會兒,他還在手機上回了幾封郵件。
這時塗父醒了,大概是渴了,迷迷糊糊地喊水。
紀昱恆將手機收起,去拿床頭柜上的水杯,指腹觸感有些涼,他倒了些熱水混合再用指尖探探感覺到一絲溫熱才遞過去,並細心地曲膝傾身到跟病床一個高度,慢慢將吸管送進塗父口中。
塗父喝得有些急,不小心嗆了一下,水吐了出來,直接噴濺到了紀昱恆手上。
他第一反應不是去擦手,而是先去扶坐起塗父,以防水逆流嗆著他氣管,然後輕輕拍著他的背。
待塗父不再咳嗽了,他才去床頭櫃的紙巾,先去給塗父擦拭,紙巾輕柔地落在塗父的頸間和嘴角,仔細且緩慢。
塗父也完全清醒過來,驚覺做這一切的是他,剛要說話卻又咳了起來。
紀昱恆繼續輕拍他的背,驀然感覺有眸光在注視自己,抬眼就看到了呆站著的塗筱檸母女倆,也不知這樣看了他多久。
他輕喚了一聲,「阿姨。」
徐女士趕緊反應過來,忙走上前,「你這孩子,怎麼做這些?」
「沒事。」紀昱恆往後退了退,給塗母讓出空間。
「你手上身上都髒了,趕緊擦擦去洗洗。」母親連抽了幾張紙巾給紀昱恆,看塗筱檸還傻站著瞪眼責怪,「你怎麼回事,讓你陪護卻讓小紀做事!」
塗筱檸像被捏住了嗓子說不出話來,母親什麼時候來得她其實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從頭到尾看到發生的一切腳卻像定住了似的。
看著此刻才擦拭自己指尖的紀昱恆,她有多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們只是假的情侶,這些他可以不用做的,可他卻做了。
見塗筱檸仍是無動於衷,母親過去拍了她一下,「還不帶小紀去洗手間!」
塗筱檸這才後知後覺地抬了腳步,紀昱恆卻已經擦拭乾凈,只說,「不礙事。」
「還是去洗洗吧。」塗筱檸是親眼看到他手上沾了父親吐濺出的水,他們無親無故,正常人只會覺得臟吧,而他並沒有。
紀昱恆順著她的視線看到自己襯衫上沾染的水漬,無聲走向了洗手間。
待洗手間門關上母親將她拉了過來。
「塗筱檸我跟你講,這孩子我是真看上了,就沖剛才他對你爸這樣,我是認定這個女婿了。」
塗筱檸腦子裡還空白一片,只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欠他的人情怕是越來越還不清了。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半晌,塗筱檸問她。
「來了好一會兒了。」
「那也不出個聲?」
母親懟她,「你不也沒出聲么。」
「……」
紀昱恆沒一會兒就從洗手間出來了。
母親又把塗筱檸往他身前一推,大有賣女兒的意思,「還沒吃飯吧?讓檸檸帶你出去吃。」
塗筱檸這次倒沒再排斥,剛要往外走卻聽他說,「不了,我還要去看我母親。」
她這才想起他母親也在第一人民醫院。
「也是這家醫院嗎?」母親問。
紀昱恆頷首。
母親輕哦了一聲,「那我也該去看看她的。」
「沒事阿姨,叔叔剛做完手術,您照顧他重要。」
母親又推了一把塗筱檸,「那你跟著去看看。」
紀昱恆看了一眼塗筱檸,「我要去找主治醫生聊聊,還是讓她留下照顧叔叔。」
母親便沒再堅持,「那改天我跟你叔叔一起去探望她。」
「好,你們早些休息。」
他在長輩面前總是那麼禮貌謙卑,真的很討大人喜歡。
目送他離去,塗筱檸似聽到母親在低嘆。
「倒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
母親看她最近黑眼圈比較重,讓她今晚不要在醫院陪夜了。
「我沒事,你睡覺認床,回家睡踏實。」塗筱檸邊打開摺疊床邊說。
母親坐在椅子上給父親擦擦汗,「踏實什麼,你爸在這兒我哪裡能定神。」回頭看到她笨手笨腳攤被子的模樣,起身叫她讓開。
塗筱檸看著母親接過自己手中的被子,又聽她道,「你跟小紀談了也有段時間了,我看他是樣樣都不差的,等你爸好了,我們一家子就看看他媽媽,順便談下你們婚事。」
塗筱檸頭又疼了,「我怎麼感覺是上趕著攆我走?」
「我是怕啊,錯過小紀這麼好的孩子。」母親表情嚴肅,不像在開玩笑。「要說以前我還有些顧慮他母親的身體,剛才我是徹底想通了,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有責任心,細節是能看出人品的,他剛剛對你爸都能這樣,對老婆定不會差,嫁給這樣的男人你以後的日子不會苦的。」
塗筱檸沉默著,他人好是沒錯,可他們是假的啊。
母親還在兀自講著,塗筱檸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也不知是誰發起的微信語音,一看是紀昱恆。
母親催她快接,她不小心按到了免提上。
「現在可以來一下么?」
他少有的急促聲讓她神經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
「怎麼了?」
「我母親情況不太好。」
她愣了愣然後也不顧母親的驚訝,邁著腿就疾步往外走。
她是一路跑的,來到紀母病房門口,發現紀昱恆站在走廊上,還有吳老師夫妻,吳老師摘著眼鏡正用紙巾抹淚,看到她來了哽著聲道,「筱檸來了?」
塗筱檸點點頭,朝他們走近才透過玻璃窗看到病房裡都是醫生護士。
「阿姨怎麼了?」她站著,氣息未定。
吳老師搖搖頭,「癌細胞擴散到淋巴了,今天出現了昏迷,人也很痛苦。」她頓了頓又忍不住擦淚水,「也不知能不能挺過去。」
「會沒事的。」塗筱檸趕緊說。
吳老師卻閉了閉眸未再說話。
塗筱檸再去看站在吳老師身旁的紀昱恆,他視線落在病房裡眉頭緊蹙,神情凝重。
她剛要跟他說話,醫生開門出來了。
「情況不大好,需要靜躺,你們最好分批進去。」
塗筱檸胸腔里的苦澀如潮湧而至,怎麼會這樣,上次來她不是還好好的。
吳老師看著她和紀昱恆,伸手推他們,「你們先進去,剛剛她還叫著筱檸呢。」
聞言,塗筱檸心臟一緊,見紀昱恆已經邁步,她也快步跟了進去。
紀母此刻插著氧氣管,面無人色,似很痛苦地皺著眉,許是聽到了聲音,慢慢睜開眼。
看到她,她嘴角艱難地扯出一點笑,「筱檸。」
她聲音極輕,卻聽得塗筱檸心顫,上前一步就緊抓住她瘦弱的手,還是跟之前一樣冰冷。
「阿姨,我在。」
紀母看著她的眼神喜愛又寵溺,似想抬手碰碰她,卻沒有力氣,她又張了張嘴,用很慢的語速說,「我可能,看不到你成為我兒媳婦了。」
她眼角有晶瑩在閃爍,那用力擠出的笑讓塗筱檸酸痛不已,她搖搖頭,「不會的。」
紀母卻用指尖輕輕觸碰她的手背摩挲著,然後又看向她身旁的紀昱恆,她眼中有眷戀和不舍,「昱恆,以後就拜託給你了。」
然後她有些吃力地想抬手,紀昱恆會意,將自己的手伸進了她掌心。
「媽。」他聲音暗啞,雖然只有一字卻也能聽出顫音。
紀母又艱難地將他們兩個的手疊交在一起,仔細端凝著他們,生怕錯過似的。
塗筱檸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她家庭幸福,父母健康,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孩子,面對生老病死是很久遠的事情,可現在面對紀母,她才發現父母已經老了,病痛會慢慢折磨他們,她也不再是孩子了。
她跟紀昱恆的一切都是因為紀母而開始,可如果要用她的生命而結束,她寧可選擇繼續,她無法接受這麼美好的一個長輩離開,太殘忍了。
「筱檸,可以聽你叫我一聲媽媽嗎?」驀的,紀母又喚她。
她無力的聲音讓她胸口鈍痛無比,她含淚點頭,艱澀地開口,「媽媽。」
紀母在她的聲音中緩緩綻開笑容,哽咽著應聲,「哎。」
塗筱檸淚如雨下,緊握著她毫無溫度的手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給她。
紀母又朝紀昱恆看,「好好對筱檸。」
塗筱檸沒去看紀昱恆,但也能感覺到他點了一下頭。
紀母似滿足了,疲憊地閉了閉眼,「讓小姨進來。」
他們一走出去,吳老師就疾步進去了。
塗筱檸站在走廊看到她半跪在病床前,想必姐妹倆的感情是極好的。
眼底不斷模糊,塗筱檸再看向紀昱恆,他此刻安靜得像一座雕塑,背影孤挺難以逾越,眼神落在病房裡,彷彿那裡有他此生最珍貴的東西,一眨眼就會消失。
塗筱檸知道他此刻一定難受極了,父親結石昏倒她都慌了神,而紀昱恆承受卻是比她痛苦幾倍的煎熬。
母親是他唯一的直系血親了,她若離開,她都無法想象那種蝕骨入髓的疼。
她想幫幫他,就像他總是幫她一樣,可是她一無是處,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突然她看到他的眉梢又緊蹙了起來,然後立刻朝病房裡走。
吳老師哭咽著跑出來,聲嘶力竭地喊,「醫生,醫生!」
看著醫生和護士又快步趕來,周圍陷入嘈雜,親屬又被醫生擋在了病房外,塗筱檸渾身也變得冷了起來。
病房裡的紀母再次陷入昏迷,醫生在做著緊急搶救,她看到了眼底毫無生機的紀昱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
可他明明是意氣風發,光芒四射的,而不是現在這樣如同失去了靈魂,只剩下一副軀殼。
腦海中接連浮現了他多次在她緊要關頭幫她的畫面,和剛剛紀母疼愛自己的模樣,她突然做了個決定。
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到紀昱恆身邊的,她抬手緊抓著他的臂膀,手上也很冷。
在他眸光跟自己的對視的一剎那,她聽到自己微顫卻堅定的聲音。
「我們領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