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花第一反應本能地判斷出了情況的嚴重性,天已經四晌午了,眼看著,梁司令和弟兄們就要來吃午飯了,還有更要命的,離她們的漁屋不遠處的安家台子上簡易診所裏的二十多名傷病員必須馬上轉移,怎麽辦?“必須立即給他們報信。”
想到這裏,她丟開剛剛裝滿蛋的箢子,撒腿往屋裏跑去。
這時,爬過葦塘的日偽軍緊跟著竄了上來,嚎叫著蜂擁而至。有三匹高頭大馬簡直上豎起身子“噦噦”一叫,翻蹄飆腰箭射似的越過欄河,飛落到了西瓜地裏,橫衝狂奔,笨重的馬蹄踐踏著田地,發出“囔囔囔”柔艮聲音,直踩得西瓜“噗嗒嗒”紅肉裂濺,翠皮亂飛,突如其來的襲擊,如洶湧的洪水急驟懸瀉而來。
蓼花撞開門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還在織網的咬舌子表侄女葦英用手比劃著喊:“鬼,鬼,子,日本,日本,鬼子,快跑,給梁司令報告!”
“你不走,我也不離開!”
“傻閨女,讓你去報信,救八路軍傷病員要緊,我在這裏拖住他們!”蓼花不容葦英她再說什麽,一把拉起侄女往後窗戶外推去。
六七個端著刺刀大蓋長槍的鬼子已經餓狼撲食般地突擊到了門檻裏外,其中兩個順著低矮的後窗口跳出去,一邊肉麻瘋癲地喊著“花姑娘,花姑娘!”一邊餓虎撲食般窮追不舍。
蓼花抄起屋裏的瓷碗、磚頭、鐵鍁扔過去,“快跑啊,葦英,跳灣裏去。”
那個細瘦的鬼子張了個趔趄,爬起來,哇啦,哇啦地咋呼著。葦英畢竟步伐小,在離鬼子還有一竿子遠的時候,她扳著塊架絲瓜的爛門框向敵人砸去,木頭被鬼子的鋼盔“咣當”一聲磕開了。而另外一個猞猁猻樣敏捷的鬼子轉過三棵小楊樹斜衝出抓著了她的辮子。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機智的葦英一步拽著鬼子躍進了崖頭下的陡深的荷灣。一入水,鬼子傻了眼,兩隻手舞挓著,咕嚕著水泡,腦袋一露一沉地大撲棱,岸上的鬼子幹著急。不一會兒,那鬼子就不見了蹤影……
“八格牙路!”蓼花被惱羞成怒的鬼子抓住後脖領從窗前拽回來,一把推著撞到了灶台裏麵架著的高板上,“嘩啦”一聲,高板上供著灶王爺的黃磁香爐翻了下來,裏麵填著的麥粒和沒燒完的香頭撒了,豎到牆上的三雙筷子也崩飛了,豆油燈盞,盛了一個幹皺蘋果的小碟子,酒盅,擺成“山”樣的褐紺的元寶狀菱角,紫紅的蟠桃形荸薺……全都和著哄起的灰塵颺霧供果滾散,磁盞碰碎了一地,慣性使她一屁股跌坐在靠牆的風箱和一個小甕子上。
鬼子一步步往前逼近,她目不轉睛觳觫而又狠重地盯著走上前來的那個一臉絡腮胡子、帶著賊光近視眼鏡的老黑鬼子,本能地倒退著身子往炕上靠去,一挪,再一挪,忽然,她得到了救星一樣,右手觸到了枕頭下的剪子,遂一把抓起,雙手緊緊握著,顫抖著嘴唇咬出了:“別過來,別過來!”
但那個老鬼子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他輕蔑地冷笑一聲,更大膽地向前跨了半步,作為幾經訓練的侵略軍人,他攥著步槍中上部的右手猛然使勁一掄,一道看不見的弧光閃過,槍托子早已將蓼花挺著的剪刀打飛了,尖頭碰到牆上,撅下了一撮泥牆皮,迸得窸窸窣窣落在炕席上,射到茅頭窗戶紙上的像輕輕掃了一下鼓麵,牆上被剜下了一塊三角形的新痕跡。
蓼花兩手痙攣著,不由自主地耷拉著,鑽心的疼痛使她低頭蹙眉蹙臉,上身彎曲著一下一下前傾蹀躞開了。
鬼子卻並沒善罷甘休,他把大蓋槍往炕沿旁一摐,色迷迷地攥著蓼花的腳拉到跟前。
蓼花後悔剛才不該隻拿剪刀駭鬼子,因為區區一把剪刀在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麵前無異於玩皮影戲,她應當對著自己的心口或者脖動脈刺下去,她想到了村裏婦女常用的一招往臉上抹鍋底灰,然而,一切來得太突然,她來不及醜化自己,好在幫侄女逃走了,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可鄰居妯娌家情況怎樣啊,她牽掛不已。
美麗富饒的“魚米之鄉”錦秋湖母親啊,你用甜蜜的乳汁喂養大的女兒們個個玉潤,可是,兵荒馬亂的年代這份天地恩賜竟成了災禍窩子。
現在,一個高突朱唇的小鬼子推開有些個厚忳遲疑的老鬼子,皮笑肉不笑地呲出狡猾的淫笑,摸著皮帶,虎了上來。蓼花想回頭向後牆上撞去了結生命,但剛一撤架子使勁,就被一雙黑呼呼的生鐵大手鉗了回來,從那毛茸茸的嘴裏噴出的兩三股臭氣,熏得她一歪頭,一行眼淚撲簌就流了出來。
她仿佛看到了那條一夜虐殺十幾隻雞鴨的火狐狸,更依稀記起了因為村子裏獵戶打死了一頭老狐狸,而被挑著燈籠巡邏的民團狗子們似的黑壓壓的狐狸群圍困示威,討要愛皮尊顱的場景。
這些黃貔子的日本兵,一個個跨海而來為非作歹,難道他們天照大嬸老家也通著魍魎幽冥地穴?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變著花樣摧殘婦女,喪盡天良,饕餮獸性,連嫗雛也不過,誰說他們不是比魔鬼還要變本加厲的畸形癘種?
那一個個獠猖牙畚箕嘴,噘著蓬鬆鬆的長尾巴的黃皮子怪獸猙獰的麵目漸次在蓼花的眼前重疊、恣肆地變幻出凶煞瘮鷙的表情,佹佹戾戾,綽綽約約,鬼影瞳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