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千結(1)
月上雲裳,薄霧冥冥。大雪紛紛而下,從早晨一直持續至夜間,道路上、宮門前都已是積雪深厚,令人步履維艱。一兩個來往宮人冒著雪急急地穿過宮牆,低下頭迎著勁風行走。大風吹得身上的鬥篷呼呼作響,豆大的雪粒迎麵撲來。
宸殿的宮人輕輕打開宮門露出頭來四處張望著,被一股突如其來地大風刮得倒吸一口涼氣,身子打著抖又縮了回去,猛地關上門。
“太冷了!”牙齒打著寒顫,感慨道。小跑著進入主子的寢殿內,恭敬地說道:“娘娘,未見到陛下的身影。”
坐在銅鏡前的女子正由著身邊的婢女卸去頭上厚重的頭飾,將成型的發髻散開。女子聞言,輕輕皺起眉來,心中有些不快。她冷冷問:“外麵可是下雪了?”
“是,雪勢很大。一路上積了厚厚的雪,又有大風。”
她用手輕輕推開婢女,慢慢地站起。一張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嬌豔迷人,長而密的睫毛一上一下地撲扇著,一雙眼水潤得像是裏麵淌著一股清泉要衝破瞳孔流出來似的。身著單薄的絲綢睡袍,圖案素雅,僅有一兩根長竹附在貼近小腿邊的位置上。睡袍長而拽地,落在地上閃閃發亮。雪絨錦裘披在雙肩,兩隻手輕輕拉住兩角以防脫落。
朱唇輕起,呼出的白氣如同煙霧,瞬間消失不見。
“陛下可是被雪困住了?不能過來了?”語氣中帶著絲絲擔心和失望。垂眸看著腳下,並未穿鞋的雙腳因為受寒而凍得通紅。
婢女走到她身邊,扶著她坐在床邊。輕聲道:“等雪小些便好了,陛下既然答應了小姐,自然會來的。小姐不必擔心。”
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的宮人突然開口道:“奴婢再去望望。”說著轉頭又跑了出去。開門的一瞬間,顧蒔聽得那如鬼哭狼嚎般的風聲打了個寒顫,婢女將暖爐放在她的腿上。
不一會兒,那宮女又歡快地跑了進來,全身上下落滿了白色的雪花,發絲濕漉漉地貼著凍得通紅的小臉,她開心地叫著:“娘娘——娘娘——”
“何事如此高興?”顧蒔不悅地皺眉。
“陛下來了!我剛剛出宸殿走遠了些看,前麵有一抹黃色的身影和忽明忽暗的燈火。奴婢想那定是陛下和總管公公。他們正這裏來哩。”
“是嗎!太好了!”顧蒔高興地站起來,迫切地往門口走去。婢女急時地製止她。
“娘娘您別出去了,外麵冷小心受涼。”
“我要去迎陛下。”
“陛下自會進來的,你這樣出去若傷了身體豈不是得不償失。”顧蒔聽她這樣說覺得有道理,隻好苦著臉坐回床邊,等待著聖上。
總管公公提著燈籠走在旁邊為君引路,大片的雪直直地從天而降落在他的帽子上,有些還從帽子上滑落溜進了衣服裏。
“哎喲——冷”他被那冰冷的雪刺激得身子一抖,忍不住叫出來。名琛轉頭看了他一眼,冷聲道:“還有多久到?”公公一聽,舉起燈籠貼著頭,睜大雙眼往前瞧了瞧,說道:“陛下,快到了,前麵就是了。”
“嗯。”鼻子間哼出一個單音節,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一片黑暗像是一張龐大的網在他眼前鋪張開來。似乎每走一步就離那張網更近一步,這種巨大的壓迫感讓名琛覺得不好受。
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把燈給我吧。”
“誒?”公公一愣,舉著燈突然停下。名琛無言地看著他迷茫的臉,伸出手奪過他手中的燈盞快速往前走去。路上的雪被明黃的燈照著清晰可見,泛著幽幽的黃光。他的步子很大,很穩。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深陷的腳印,就算在烈風下行走他也紋絲不動。那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披風瘋狂地擺動起來,發出“嘩嘩——”的聲音。有時竟擺到他的眼睛,讓他看不見前方。
“為什麽給朕穿這個?”不滿地抱怨著。公公聽到陛下開口,小跑著跟上他的步伐,回應道:“陛下,這天冷,這件進貢的錦龍披肩禦寒。”
名琛撇撇嘴,皺著眉繼續走著。
當顧蒔坐在寢殿內焦急地等待時,她有好幾次想要衝出去看看她念著的陛下現在在哪,她恨不得就這樣撲向漫漫大雪去迎接他。可是每當她想要站起的念頭時都被婢女警示的眼神所打消,她垂頭喪氣地一遍一遍想著:陛下怎麽還不來啊?怎麽還沒到啊?
顧蒔突然隱隱感覺到自己太過於在意那個男人了,她甚至離不開他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皇上駕到——”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在宸殿響起。顧蒔一瞬間覺得總管公公的聲音沒有那麽刺耳,現在的她巴不得天天聽到他的聲音。
“娘娘,陛下來了。”宮女高興地叫了起來。
顧蒔猛地站起,激動地叫著:“琛——”她推開婢女快速地跑向門口,肩上的錦裘順勢滑落。她的手扶著門,欣喜地看著前方之人。
名琛站在院內由著公公拍打著身上的積雪,他微微抬頭餘光間瞥見站在寢殿門口的顧蒔。他一驚,轉身大步走來。
“你在這作甚,快些進去,小心受寒。”他緊緊抱住她的身子往裏走去,婢女跑過來將錦裘蓋在她身上。名琛看著慌張跑來的婢女,不悅地斥責道:“你是如何伺候主子的!竟如此粗心!”
婢女嚇了一跳,連忙跪下:“奴婢該死!”
“不怪她,是妾自己跑出來迎陛下的。”顧蒔想要掙開他的懷抱去扶婢女。可是名琛死死地抱著她身體,讓她動彈不得。
“好了好了,你先起來吧。”名琛說著,隨後放開顧蒔將錦裘弄好披在她肩上,柔聲地說道:“以後莫要這樣莽撞行事,壞了身子如何是好。”
“妾思念陛下太甚,情不自禁才……”她脫口而出,目光堅定地看著名琛。說到一半才察覺自己竟說出這般酸澀的話語,頓時住了口羞得直往名琛懷裏躲。
“哈哈哈……朕竟不知愛妃如此可愛。”名琛笑道,緊緊抱住她。一旁站著的宮人掩嘴偷笑著,悄悄地退了出去。
隨著門輕輕合上,屋裏就隻剩下她與他兩個人。顧蒔靠在名琛的懷裏露出幸福的笑容。
“妾還以為陛下不會來了呢。”
“怎麽會。朕答應過你的。”名琛抱著她將頭輕輕低下埋進她的發絲裏。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片段,名琛身體一僵睜大眼睛看著前方。剛剛腦中浮現的竟是楚卿的臉,她穿著驚鴻舞衣光著腳站在自己的身前。她輕輕閉上眼朝著自己的臉靠近,紅唇柔軟地貼著自己的臉。
身子一顫,額上生出顆顆汗珠。顧蒔察覺到他的異樣,慢慢地起身看向他的臉。發現他此刻正陷入了沉思便擔心地喚道:“陛下——陛下——”
名琛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眼前站著的人不是楚卿,鬆了一口氣。
“怎麽了?”他問。
顧蒔很是奇怪地瞧著他,不滿地說道:“應該是妾問陛下怎麽了?剛才妾一直在叫您,您都沒理妾。”
“是朕的不是,愛妃莫要生氣。”名琛重新去摟她的腰。
屋外的風聲一聲緊過一聲,隻聽得那雪粒打在窗戶上發出的“沙沙”聲響。顧蒔轉了轉了眼珠,對上他的視線,說道:“陛下,時辰不早了,妾服侍您睡吧。”說著便去解他的衣服。
名琛突然抓住她的手,不讓她的動作進行下去。
“怎麽了?”她嚇了一跳。
名琛看了她片刻,說道:“後日是個好日子,朕要去營地檢閱士兵的操練如何。你可願與朕一同前去?”
顧蒔聽罷高興地叫出來:“願意!妾願意!謝主隆恩!”
“哈哈哈……”名琛被她逗笑了,“朕想不到愛妃如此激動。”
“陛下您有所不知,妾可是阿爹一手調教出來的花木蘭呢。”她高傲地說著。
“哦?”名琛來了興致,“你會些什麽?”
“妾雖然琴棋書畫不如其他人,但舞刀弄槍是他人不能比的。妾最擅騎射。”
“好!”名琛高興地拍手,“想不到愛妃竟有這長處,正好朕也喜騎射。”
顧蒔靈機一動,提議道:“那陛下與妾比試比試如何?”
“好!就這麽定了!”名琛對她好感有加,他不曾想到他的後宮中竟有喜武的女人。
顧蒔興奮地往他懷中倒去,名琛一把抱起她往幕簾後的床走去。
第二日一早,名琛下朝後換了常服去鳳殿。皇後連忙迎了出來,看到名琛滿臉笑意心中也甚是歡喜。
“臣妾見過陛下。”她正欲行禮卻被名琛用手扶著身子。“夫人不必多禮,外邊冷,進去吧。”
“是。”皇後隨著他來到了內殿,他們坐在桌旁。掌事姑姑吩咐宮女沏茶,擺上點心。名琛隨手拿了一塊糕點嚐著,稱讚著:“這吃食甚好。”
皇後見他這般這樣,掩嘴輕輕笑著,柔聲問:“陛下今日甚是高興,可是有什麽喜事?”被她這麽一提醒,名琛想起了此番前來的目的。
“哦!朕記起來了!差點忘了正事!”
皇後在一旁安靜地等著名琛說起。
“明日閱軍之事夫人打點得如何了?”
皇後一聽是這件事,輕輕一笑:“原來是這事啊,陛下不用擔心,臣妾都以籌備妥當。陛下若有什麽要吩咐的,提了便是。臣妾這就去辦。”
“那到沒什麽大的事,夫人照往常那樣籌備便可,朕到是沒什麽特別的要求。”名琛說著,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後。
“隻是……”他停頓著。皇後擔心地問道:“隻是什麽?陛下怎麽了?”
名琛突然握住她的手,對上她的視線。一本正經地說道:“夫人,明日你便不用跟著朕去了。夫人是知書達理之人,每次陪著朕去那粗俗之地,朕於心不忍。正好,顧貞之女嫁進宮來,她尚是將門之後,對這些也興致正濃。就讓她陪著朕去吧。夫人也好留在宮中好生休息。”
皇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她甚至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無聲無息地淌血。她本還在為名琛握住她的雙手而感動著,卻不想被他的話語逼入絕境。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想要從他的雙眼中,他的神情上找到一絲絲動搖。可是她尋找了很久,越來越心寒。她越發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她的聖上,她覺得他好冰冷,好殘忍。
她忍著落淚的衝動,強顏歡笑著:“陛下……”不等她言語眼前的這個男人就鬆開她的手,起身對她說:“此事有勞夫人了,朕就不久坐了。朕還要去告訴顧蒔一聲,夫人好生休息吧。”
她的心徹底寒了,她流著淚絕望地看著名琛離去的背影。雙眼空洞如一灘死水,沒有絲毫生氣。突如其來的一切就像千萬把刀子狠狠地往她心口上紮,她隻能無聲地慘叫著,不停地流著血。
掌事姑姑跪倒在她身邊,哭道:“娘娘——”
皇後慘淡一笑:“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娘娘——我苦命的娘娘啊——”掌事姑姑老淚縱橫。
皇後扶著桌邊慢慢地站起,身體晃悠悠地往裏屋走去。她滿臉淚痕地看著那輕輕擺動的簾子,隱約間她看見她的奶娘站在前方,正滿臉慈祥地對她笑著,她也仿佛聽到奶娘那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霜兒,莫要傷心,奶娘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奶娘會幫你的。”
眼淚再次決堤,她張著口無聲地哭叫著:“奶娘——奶娘——”可是那熟悉親切的身影在眼前慢慢淡去,最後消失不見。皇後隻覺得從頭頂砸下來一塊巨石,突然間眼前一片漆黑。
隻聽得“咚——”的一身巨響從裏屋傳來,掌事姑姑急忙爬起來跑進去查看情況。隻見皇後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
“啊——娘娘——”她大聲尖叫著,腿腳一軟跌倒在地。她哭叫著爬過去把皇後抱在懷裏,緊緊地摟著。淚水順著她蒼老的臉滑落,滴在皇後胸前佩戴的長命鎖上。
皇後是在午後醒來的,她一醒來看到掌事姑姑那張狼狽的臉時說的第一句話是:“本宮不能輸,本宮是皇後。是他永遠的妻。”
姑姑連忙握住她那冰冷的手,把它放在臉上,無聲地流淚點著頭。
“我曾經是那麽的義無反顧地嫁給他,助他,我把一切都給了他。就是想讓他知道我會不顧一切地幫他,讓他坐穩江山。”
她說著,閉上眼,流下淚水。
“可是我沒有想到,曾經那個隻想嫁給最威嚴、最好的男人的自己會去愛上他,而且還愛的那麽深。也沒想到他對我沒有半點愛,也沒有半點情。我不過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宮人罷了。可是,我又舍不得,我那麽愛他啊。他怎麽能這麽狠心對我……”
“啊——”她發出痛苦地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