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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李啟入獄 妻離子散

  至於她那些乖女婿們,他們利用工作的機會看到繁華璀璨的城市、物欲橫流的社會,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自己貧窮艱難和渺小卑微,於是他們首先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帝最愛的人並非是自己。


  ——引言

  又一年春節來臨,李葉已在高中呆了半年。他在寒假時回家從母親口中聽到了關於叔叔李啟的犯罪行為。


  一天深夜,李啟將蓄謀已久的想法付諸於實踐——用鐵鍬把鄰村一戶人家的牛棚挖了個洞。他先用水浸濕土牆,然後一點點用鐵鍬刨挖,僅僅用了一個小時就把土牆挖穿。他手法老道熟練,幹淨利索地解開牛繩,把牛牽走,並未驚醒深睡中的戶主人。他將牛牽到曠野中一個廢棄的供電房中,休息到黎明時分,他溜到牛市上,與一個牛販談好價格,定在當天晚上十二點交易。戶主早晨起來後發現牛棚中顯而易見的盜洞,立馬報了警。警察來後詢問了情況,跟著牛蹄印順頭摸瓜成功找到了供電房中的牛,並在供電房四周埋伏下來,準備到時候抓個人贓並獲。當晚十點,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李啟回到了供電房中,他喝了點酒,對即將達成的無本買賣很是胸有成竹。他被利欲蒙蔽,大腦又被微微醉意所欺騙,他此時毫不覺得自己正在做犯罪的勾當,他認為那頭牛已經是他無可爭辯的財產。他像是一條傻狗,蠢到連最基本的手勢語也看不懂,隻是傻傻的看主人伸出的食指,而不看主人所指的地方。他現在隻想盡快將那頭牛處理掉,好讓他過一個舒舒服服、闊裏闊氣的好年。在他剛要解開牛繩的一刹那間,有位行動最敏捷的警察已經跟著鑽了進來,李啟聽到動靜,看到人影,抽出別在腰間的尖刀不由分說就朝人影刺去,那警察應聲倒地。就在李啟剛要準備逃跑時,被後來的警察一腳踹翻,身子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李啟捅出的一刀沒有用盡全力,正是因為沒用盡全力才救了他和警察兩條人命。那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警察被刺中心髒,據說傷口最深處離致命位置隻有數毫米,他在重症監護室昏迷了數日才蘇醒過來,隨著人體自愈能力被傷口完全調動起來,傷口愈合效果令所有人都很滿意,隻過了很短一段時間,受傷警察就恢複了同之前一樣的強健體魄和旺盛精力,心理醫生的及時介入讓本來對受傷不以為然的警察建立起來了更加平和樂觀的心態,幾個月後,如果不是胸口的傷疤在記錄和展示著這位英勇警察的心髒部位曾經遭受過一次重創,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生龍活虎的人不久前剛從生死線上掙紮過來。李啟在看守所裏那一夜沒少受罪,第二天,一個巨大沉重的腳鏈套在他的腳踝上,看守人員用食指粗細的鋼條套在腳鏈連接處,並用鐵錘砸彎封死,不借助特殊工具休想打開。他雖然蠢,但也明白這是對待犯了重罪之人才用得上的,鐵錘敲擊著鋼條時,他覺得那鐵錘好像在敲擊著他的心,眼淚和鼻涕幾乎在同一時間落下,他的意誌已經完全被恐懼所摧毀。等到看守人員告訴他可以離開房間時,他那雙不聽使喚的腿都好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無論怎麽努力都站不起來。旁邊兩位獄警看到驚慌失措、麵色慘白的李啟,知道他同大多數重刑犯一樣在麵臨懲罰時瞬間變成了懦弱的軟蛋,於是不由分說就架著他的胳膊將他提起來,拖到了潮濕狹小的棲身之處。


  李啟的罪惡行徑昭然若揭,他清楚任何懷著僥幸心理的隱瞞與狡辯都將會帶給他更加沉重的責罰,絕望把他變成了一個膽小怕事的孩子,他每天以淚洗麵,並對所有提審人員都表達了深深的內疚和悔恨,他明白在審訊室中失聲痛哭和胡言亂語雖然不會令別人心生憐憫,他也並不指望別人能可憐他,他隻是想讓提審人員認為他罪不至死,隻要不讓他直麵死亡,他就覺得那判決是公正的。低劣的表演伎倆持續了很久,讓任何見到他失魂落魄樣子的人最起碼在某個瞬間都能生出他已悔過自新的印象。


  當警察來到錢玲家中告訴她李啟偷竊行凶的經過和需要付出一大筆醫療費時,錢玲的腿和兒子上腳鏈時的腿一樣失去控製,她當場癱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能讓她牽腸掛肚到心碎的人隻有李啟,她寵他,溺愛他,直至母子倆都在愛中迷失自己。以往,她總是盡最大可能去滿足李啟一切願望,他去惹是生非所造成的一切後果她都心甘情願去承擔,甚至會因為履行了母親庇佑兒子的偉大職責而感到驕傲。她認為李啟代表著家族的門麵,他的體麵就代表著整個家族的體麵,寧可一家人吃糠咽菜也要滿足他的虛榮的要求,使他變得氣派。這次,錢玲清楚地意識到比起以往的捅婁子不同的是,李啟把天捅了個窟窿。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其他子女身上,錢玲肯定會大聲嗬斥道:“誰做的孽讓誰自己去還!”但這是自己心頭肉李啟犯下的罪過啊,事實上多年前她對李啟的袒護已經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李啟學生時期,老師發現他身上有著足以毀掉他一生的缺點和惡習,但對他的所有教導似乎都是在白費功夫,他一句話也聽不進去;老師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後,把希望寄托到錢玲身上,告訴她事情的嚴重性。等老師第三次去找錢玲談話時,得到了她氣勢洶洶的回複:“天天說孩子這兒不好那兒不好,難道他是學校裏最壞的那個嗎?”多年後的今天,錢玲對待李啟的態度仍是一點沒變;在聽到消息的第一秒她就已經下定決心會承擔兒子承擔不起的責任,之所以哭哭啼啼的拖延時間,是不甘心自己那壓箱底的錢就這麽輕而易舉地交給他人。良久之後,她才在警察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起身,並恢複了自由活動的能力。抹完臉上的淚水,她走到屋子裏糧倉旁,將胳膊插進糧食中摸索了一陣,從裏麵掏出一個圓鼓鼓的塑料袋,裏麵裝著這個家庭多年艱苦勞動換來的積蓄。她將三疊百元大鈔遞到警察手中。


  “這裏麵是三萬塊,”錢玲老太將錢放到警察手上,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因此她的口吻變得很不客氣,“錢隻有這麽多,再多一分都沒有,如果你們想打這幢房子的主意,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除非讓我死。”


  看到錢玲紅臉,旁邊的村長李準趕緊打圓場:“人是你兒子傷的,賠錢天經地義,這道理您也清楚,據我所了解的情況而言,三萬已經足夠了。後續還會有警察過來實地調查取證,希望你能配合調查,別讓負麵情緒把你的腦袋給搞糊塗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陸續有戴著白手套,耳朵上夾著筆,脖子裏掛著相機的警察到李啟的房間中勘察,並且問了錢玲很多問題。錢玲覺得最精妙的回答就是一概不知,因此那幾天她用這種方法搪塞了很多與兒子偷盜、傷人之事無關的亂七八糟的問題,這讓警察對李啟又多了一個無人管教的印象。


  在此期間,李峰從外地趕了回來。他的母親郭靜看到他後,像一隻受傷的小貓一樣撲到他的懷裏嚶嚶哭了起來。這些天,這個家裏充滿了苦澀和淚水,天空中仿佛總有一片永遠也驅散不了的烏雲籠罩著這個家。錢玲和郭靜有時隻要相互看一眼,就趕緊扭過去頭暗自落淚,她們不知道眼眶中還有多少眼淚沒有流完。在目前這風口浪尖上,她們還尚未體會到時光流逝、濃情漸淡帶來的好處,而此時此刻,時間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殘忍怪物,家庭是充滿惡臭的陰森墳墓。


  李峰已生出柔軟的胡須,他初入社會,在一個工廠中組裝打印機,微薄的薪水和高強度的工作令他苦惱沮喪。宿舍有六七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人與他同住,他們一到晚上下班就直奔網吧,到淩晨才回來。每月幾百元錢的薪水大部分都花給了網吧,換來的是隻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和終日無精打采的樣子。他們一群半大小夥精確地掌握著尺度,調整到所能調整得最好狀態讓自己成為對工廠還算有價值的人,這樣才不至於被人事部門毫不猶豫地開除掉。李峰剛開始總是老老實實呆著宿舍中哪兒也不去,時間一長,他因為全無愛好,開始漸漸忍受不了獨處的無聊煩悶,而且在同事們的慫恿和引誘下,他產生了躍躍欲試的衝動。隨後他跟隨同事去了幾趟網吧,因為有人手把手教,他學的很快,沒幾天,空虛的心靈就被遊戲給徹底征服了。前半夜,宿舍總是空無一人。李峰成為深夜而歸的人群中的一份子,他從遊戲中獲得了生活中從未有過的快樂和滿足,遊戲安慰了他的心靈,能立竿見影地驅散他生活和工作中產生的煩惱和焦慮,但遊戲上得到的慰藉像毒品帶來的一樣短暫,很快就會陷入更為深刻的焦慮。令他經常惱怒的是清晨起來第一件事不是去打開電腦玩遊戲,而是需要工作一整天才能如願以償。他在上學時厭惡學業渴望工作,現在又厭惡工作渴望電腦遊戲,當他練就了非凡的遊戲技巧而在遊戲中所向披靡時,無限的滿足感令他當即立下誓言:“我一生恐怕都將屬於遊戲,它圍繞我一生,我圍繞它一生,它拯救了我的痛苦,排解了我的憂慮,是我的救世主。任何人都休想讓我和遊戲分開,除非電腦從地球上消失掉,要麽我從地球上消失掉。”


  青春洋溢的俊男靚女仿佛像是枝頭上早已熟透的蜜桃一樣,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工廠中單身的男女被欲望所折磨,被愛情所捕獲,他們迅速結合,迫不及待地奉獻自己年輕的身體。因為李峰的宿舍時常空著,所以一到天黑,裏麵就成了情侶們雲朝雨暮的愛巢,他們一對對在不同時間段光顧這裏,完事後留下飲料和食物作為暫居的報酬。很多時候,李峰一進屋就能聞到一股汗臭味,但他的心時刻被遊戲牽引著,容不得他多想,並且長時間操作遊戲的過程中需要精神極其集中,再加上熬夜抽煙,他的精神變得時常疲憊不堪,他隻覺得這種味道令他昏昏欲睡。


  當他聽說父親鋃鐺入獄,才不得不暫時告別遊戲一陣。他的父親李啟並未給他留下多少好印象,他從小就多次親眼目睹父親毒打母親,威脅母親。父親總是無休無止地擺布和虐待母親。有一次,他看到父親和一個陌生人發生激烈的爭吵,但是雙方相互僵持著,理論著,互不相讓,但並未動起手來。令李峰終生不解的一幕發生了,父親在爭吵中突然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母親,他快步走過去一腳就把母親踹翻在地,並用力朝她臉上打了幾巴掌,然後就氣勢洶洶地離開了,仿佛獲得了勝利一樣。


  對於李啟長時間的恐嚇和威脅,那個不幸的女人相信了丈夫凶相畢露時的狂妄之言,她挑戰了人類對待屈辱和皮肉之苦的新的極限。明眼的外人所總結出來的對她的看法似乎更為準確:幸好她懦弱膽小,善於緩解和淡化了心頭的委屈,能在任何夾縫中生存下來,她從不爭取站在主動的位置上,甚至會將主動權拱手讓人;如果她強勢直率,遇到李啟這樣的男人肯定一天也過不下去,如果不能分開,那麽隻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在某個深夜她將尖刀刺進李啟的喉嚨中,另一種是她被李啟活活折磨死。


  李啟的判決書是村長李準送來的。一路上,他害怕當著兩個女人的麵宣讀李啟遭受十五年牢獄之災這個實情,害怕兩個女人無法控製情緒而發了瘋,將憤怒轉移到他身上,拿他撒氣。李準來到錢玲家,隻看到平日沉默少語的李峰在屋裏坐著,他觀察四周,沒有發現兩位女主人,於是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然後,他的滿臉寫上了苦澀和難堪,向李峰走了過去。


  “這是你父親的判決書。”


  “嗯。”李峰伸手接了過來。


  “日子還得過,別像你父親那樣。”


  “嗯。”李峰低著頭思索著什麽。


  “跟你祖母和母親說這事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小心,別讓她們傷心過度。”


  “嗯。”李峰由於處事經驗不足而呆若木雞,茫然不知所措。


  “那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嗯。”


  李峰剛要送他出門,就被李準推了去回去。


  又過了幾天,郭靜的母親沈玲風塵仆仆地趕來了,她把外孫和女兒拽到大門外,嚴肅而又認真地對他們說了很多話。錢玲在院子裏不時探頭向外看,她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局麵已經脫離了她的控製。她很想把兒媳和孫子拽過來,關到屋子裏麵,可是逐漸衰老的軀體已經不允許她毫無顧忌的做粗魯的事情了,她對任何需要付出體力、人力的事情都沒有勝算,現在隻能聽天由命、隨波逐流,隻有在處境極度危險時她才會做最後的反擊,展現出困獸猶鬥的一麵。


  幾日後,李峰告別家鄉回到原來的工廠工作。郭靜整天哭喪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顯得憂鬱陰沉。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臭婆娘,我兒子出來會打死你的。”


  李葉剛進院子,就聽到祖母聲嘶力竭地怒喝聲。他看到叔母已經收拾好了幾大捆行裝,似乎有永遠分別的意思。


  “我要外出打工賺錢。”郭靜繼續收拾著東西,她不敢回頭,說話帶著沙啞,像是剛剛哭過。“峰兒已經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這幢樓到時候肯定要拆掉再建,這可都需要錢呀。”


  “你以為你能騙我?”錢玲漲紅了臉不依不饒地說,“你娘家人肯定要你跟我兒子離婚,如果你膽敢這麽做,無論你嫁到哪,我就跟到哪,你不讓我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


  錢玲看到李葉後並不理會,繼續煞有介事地威脅著郭靜。李葉不知所措,他從小就怕祖母,錢玲身上有一股故作威嚴、不容親近的氣勢,他很不喜歡。他站了一會,覺得自己有些多餘,於是扭頭快步離開了。


  李樹聽說弟弟出事後就提前趕了回來,他盡可能托人找關係,希望司法的天平能向弟弟一方傾斜,可是那些喝了點酒牛皮衝天的社會人滿口答應會為李啟爭取到減刑,之後就再也杳無音訊了。他整個春節都陪母親錢玲一起度過,這個春節連續下了幾場大雪,目之所及處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氣很寒冷,雪化得很慢,銀裝素裹的景象維持了一個多月。錢玲老太在除夕當天去村中商店中接了好幾個電話,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在外地一家餐廳找到了刷碗的工作,她們隻有短短三天休息時間,根本不能回來。三女兒和四女兒在工廠上班,春節趕工並沒有假期。至於她那些乖女婿們,他們利用工作的機會看到繁華璀璨的城市、物欲橫流的社會,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自己貧窮艱難和渺小卑微,於是他們首先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帝最愛的人並非是自己。他們一心鑽到錢窩裏不能自拔,暫時把親情拋之腦後了。趙風和趙倩是她親手帶大的,但在這個春節也全都留在外地托詞不歸。其餘在家種地、賦閑的親人帶著年幼的子孫陸續前來探望,但兩顆年齡隔了數十年的心髒在聚少離多的背景下都保持著拘謹,場麵浮於客套,嘴邊話剛講完,氣氛就索然無味了。李悅成功考上一所二本院校,離家鄉一千多公裏遠,她在短暫的寒假裏找了一份臨時工,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錢玲老太一個人獨處時總會念念叨叨一句話:“哎,這個春節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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