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春花爛漫 信步長談
有些路越走越吃力,有些路越走越輕鬆。
——引言
等到李葉開學重返校園,他的心情仍然有些糟糕,他時常會想:“莫非親人之間真有心靈感應嗎?還是出於情感上的偏袒?叔叔在牢裏受罪,家庭即將支離破碎,我悲憤難過——可是叔叔並非無緣無故蒙冤受難,他應該受到懲罰……既然如此,我為何會難過呢?”他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兩三個月,隻要是空閑時間就躲在教室裏看書。期間他又接到劉芳送來的三首詩,每一首在他心中都顯得相當有分量,他將那些小精靈一樣的短詩隻字未改發到校刊上,以示對劉芳才華的最大尊重和青睞。
有天,李葉剛把頭轉向窗外,忽然看到電線上落滿一群家燕,待他走出教室想近距離觀察家燕時,那些燕子早已無影無蹤了。但他並未因為遺憾而歎氣,他看到了足以引起他驚歎的美好景象:草坪上原本幹枯的雜草已經泛起片片鵝黃,大道兩旁梨樹的細長花莖從嫩葉子的根部抽出,上麵已結滿圓鼓鼓的嫩包,好像隻要一個人朝它們吹口熱氣,就會瞬間綻放一樣;春的寵兒,那和煦的風像是柔軟的輕紗拂過臉龐,太陽展現出一年四季中最溫柔的麵貌來,不像夏天的毒辣無情,冬季的若有若無,秋天的淒慘蕭瑟。外界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所有人都被溫暖包圍著,讓人誤以為這裏是不斷變化著的宇宙中最恰到好處、最溫馨靜美的一個角落——如果人們願意將這曇花一現的光景當做永恒的話。
李葉感覺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朝右邊轉過頭,隻看到並不相識的學生們行色匆匆的走過,他又把頭朝左扭過去,看到了一張如同這美好春天一樣美好的臉龐,那張臉龐剛接觸到他的目光就變成一個甜蜜的笑臉,像是逐格拍攝出的一朵花慢慢舒展開來的樣子。
“你呆站在這裏想些什麽?”劉芳臉上露出了活潑的神情,她用優雅的姿態說了這句話。
“我在想一個女人拍一個男人的肩膀時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李葉將身子轉過來,和劉芳麵對麵站著。
“最近在看什麽書呀。”劉芳低下頭去,眼睛轉了幾下,略顯不好意思。
“因紐特人你知道吧。”李葉開始信步走著,“走,轉轉。”
“聽說過一點點,”劉芳和李葉並肩走著,“是黃種人,常年生活在極冷的地區。”
“他們還是蠻有趣的,”李葉攤攤手,微笑著看了劉芳一眼,“他們把水放在模子裏麵凍成方方正正的冰塊,然後用那些冰塊建造冰屋,冰塊相接處用水當做粘合劑,極端低溫下,水變成了膠水,冰塊越冷越堅硬,整個房子嚴絲合縫,身體釋放出的熱量在屋子裏不斷循環,越來越暖和。”
“這樣也不好。”劉芳笑著說。
“怎麽不好,”李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劉芳發問,“難道還有什麽紕漏?”
“如果你在密不透風的房屋裏抽一支煙,那還不得煙霧繚繞一整年呀。”
“你怎麽知道我抽煙。”
“不抽煙的人對煙味的敏感程度跟小狗的鼻子一樣靈敏。”劉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哎?你說因紐特人為什麽居住在那麽寒冷的地方呢?試想如果地球上隻剩下我們學校這麽多人,也許大部分人更願意去更溫暖的南方,在那裏有無數的方便和好處,即使冬天也有蔬菜和水果吃,稍微披點衣物就不會被凍死。”
“安全感!”李葉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特意將語氣加重,“那地方冷得連細菌和病毒都喊饒命,侵略者也不屑於對一個不毛之地宣布主權,愛斯基摩人雖然不能克服戰爭,但卻克服了極度寒冷——極度寒冷,注定使這個民族不能昌盛,也不能驍勇善戰,就像夏爾巴人那樣,傳說他們能靠一個饅頭給予的能量攀上珠峰,但卻攀登不了人類權利的珠峰。”
“你這個解釋倒是蠻能打發別人心中疑問的。”劉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食物在哪兒,人就在哪兒。”
李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認同,他認真地端詳著劉芳,審視著她,意圖重新認識她。
劉芳看著腳下的路麵,她知道李葉在看著她,但她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她表情輕快,但內心一點兒也不輕快,於是她隨意拋出一個問題。
“最近報上準備出些什麽內容。”
“剛才我看到電線上落著一群家燕,所以才從教室裏出來。”
“見到頭頂上有家燕,我隻會繞著走,省的一團鳥糞砸在身上。”
“十來年前,我暫居別人家,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年春天,兩隻家燕銜著泥巴開始在屋梁上築巢,它們剛壘砌一點,我就拿竹竿把泥巴捅下來,現在想想,那些家燕傻極了,它們完全沒有發現我的惡作劇,仍然不斷地去重複徒勞無功的勞動;我也傻,堂堂大男兒偏偏跟小燕子過不去。同院居住的李雄先生看到後把我拉到一旁,先是粗聲粗氣教訓我,而後語氣又變溫和:‘你這個小屁孩,燕子不進惡人家,它是吉祥鳥,試想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有力氣建造屬於自己的房屋的時候,有人破壞你的勞動成果,你一定也很生氣;燕子搭好窩之後,就會有長著黃嘴唇的小燕子破殼而出,並向外邊探出腦袋來。到時候你更不允許破壞它們的窩了,如果有小燕子不小心掉了下來,愛護小生命才能當一個真正的大男子漢,你要把它們放回窩裏……試想如果你的父母離開了你,那麽他們該有多難過呀。’當時我學到了一生中的第一個成語——將心比心。”
“你照他的話做了嗎。”
“當然咯,我還時常盼望著能有一隻光禿禿的小燕子掉下,我好把它們放回去,讓我成為一名大男子漢呢。”
“我覺得任何一個父母都會教孩子這些知識吧。”
“那可不見得,我見到調皮的孩子把雛鳥捉來,用繩子綁著腿,拉著雛鳥滿街跑。他們從父親那裏偷來香煙,用煙頭燙鳥兒的皮膚,那可憐的小鳥隻要發出痛苦的叫聲,就能引出圍觀孩子們的嬉笑聲。”
“父母們看不到嗎?”
“看到了也無暇顧及,隻要孩子別去煩他們,樂意去做什麽都行。”看到劉芳低頭蹙眉似乎在思考什麽,顯得很難過,李葉岔開了話題,“我家的燕子平平安安地連續飛回來好幾年,我們有了新家,便搬走了。第二年春天我再去探望它們,不知是遭遇了不測還是迷了路,它們並沒有如期而至,第三年,第四年,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見到過它們的身影。”
“血肉淋漓味足珍,一般痛苦怨難伸。設身處地捫心想,誰肯將刀割自身。”劉芳說。
“這是誰的詩。”
“陸遊。”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陸遊老先生一定先於李雄先生那樣教育他的孩子們。”
“我懇請你在下周的校報上發表這樣的諺語,”劉芳用真摯熱烈的目光看著李葉,“勸君莫劫而立人,賢妻良兒望平安。勸君莫弑珍稀獸,自然生態受株連。勸君莫食三月鯽,萬千魚仔在腹中。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
“一定。”李葉點點頭。“還有,”李葉補充道,“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李葉和劉芳圍著足球場跑道信步走著、談論著,好像各自心底埋藏的心事已經壓得心靈足夠沉重,傾吐心曲後使雙方都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感,相互讚同、認可,並圍繞同一問題各抒己見、相互補充,他們口中不斷湧出的帶著智慧的言語相互交織在一起,擰成一股無形的繩子,並將他倆逐漸拉近。兩顆相同的熾熱的心,兩個相當年歲的人,愛情的種子在兩人營造出來的溫馨甜美的氛圍中慢慢萌芽。也隻有愛情的種子才需要兩個人共同的澆灌嗬護才能茁壯生長,隻要有一個人選擇離開或者袖手旁觀,無論這顆種子開出的花朵有多絢爛迷人,它都會迅速幹枯凋零。
“有些路越走越吃力,有些路越走越輕鬆。”上課鈴響了,劉芳說了這句話,算是告別。
“我晚上還會在這個地方等你的,直到你出現為止。”李葉毫不猶豫地朝著已經慢慢遠去的劉芳說,不過剛說完這句話他就覺得有些貿然,他想收回這句話,但又感到滿足和開心,他慶幸這句話是出自他之口,而不是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之口。他心裏想:“你個蠢貨,你成功把自己帶入了危險的境地——對一個清白靦腆的姑娘說這些話,你現在還完全分不清她對你的笑是出於基本禮貌還是好感,而這句話保不準還會徹底消除她對你剛剛建立起來的稚嫩脆弱的好感,你的成功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如果用拋硬幣的方法去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存留,那麽那個人獲得的痛苦感近似於被直接宣判了死刑!”李葉焦急地等待著回複,時間因等待而被拉長,如果不是劉芳在回頭看他,他肯定會在這煎熬中不自覺地抓耳撓腮。
“如果換洗的衣物不是很多的話,我想我會不小心走到這裏的。”劉芳說完這句話後快步離開了,在她轉身的瞬間,臉頰已鋪上一片緋紅。事實上,在劉芳初次接觸到李葉時,她感覺到自己像是一隻饑腸轆轆的蜜蜂尋找到了一朵豔麗的花兒,而這朵花兒所流露出來的熱情似乎專門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如果說一個好男人值得女人嚐試一次冒險的話,那麽一個博學多識的好男人更值得一個女人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剩下的問題交給命運和智慧,讓眼前的男人足夠癡情和專一。自從她遇到李葉後,那顆長久陰霾渾濁的心獲得了撥雲見日的魔力,可是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仿佛帶著那顆明鏡一樣的心走進了黑夜,她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所想所思,可是她已經被黑夜蒙上了眼睛,她看不到出路,也不願轉身回頭走出黑夜尋找光明,她變成了一隻固執死板的喜歡鑽牛角尖的老鼠。
自從動物在漫長歲月中演化出來了感情和智慧,愛情就成了一件需要花點功夫的事兒了。異性之間散發氣味、展示武力、相互殘殺、唱歌跳舞,甚至長出一些華麗無用的令生物學家頭痛的鮮豔毛發和器官。讓異性能夠感受到善意和受重視的儀式成為求愛所必須的第一個環節。嘴裏編織的愛情未免乏味,生活歸納的愛情又太死板,於是世界上就產生了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