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校外聚餐 推心置腹
你們為不相幹的陌生人的痛苦而痛苦,為他們的苦難而落淚,這樣的人在死後可以上天堂。你們的淚水源於自己的慚愧,會慚愧的人一般都是善良人,因為你們正視過自己的靈魂。人世間的苦難,單靠眼睛是看不到的,還需要有一顆良心。
——引言
從此以後,他們兩人到了吃飯時總會有一個人先走到旗杆下,等待另一個人到來,漸漸的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他們一有時間就形影不離,常常約會到深夜,他熱烈地渴望傾聽劉芳或截然不同,或不謀而合的觀點,而劉芳也覺得一切早已有答案的問題都有必要征求一下李葉的看法。他們在表達自己的觀點和見解時表情嚴肅認真,給人的感覺絕非是在賣弄學識,而是在真誠地交流。兩人說的每一句話總能觸動對方的心靈,他們露出的表情正是所有講話人希望看到的那種表情,他們聽到的回答正是希望聽到的回答,對方把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理解得恰到好處。他們有相同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雖然他們對這兩種觀念所蘊含的更深層次的意義還一知半解,但他們喜歡讀同樣書,思考同樣的問題和在各種問題上雖有爭執但仍相聊甚歡時所表現出來的默契感,足以讓他們認清和彌補對這兩種觀念所蘊含的更深層次的概念上一知半解的不足之處。他們從彼此的身上發現了自己所缺少的一切——情投意合的滋味太美妙了;直到李葉步入社會才發現情投意合不僅僅是美妙,更是珍貴的;因為世界上有太多聊不來的人,有太多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的人,有太多答非所問的人,有太多對牛彈琴的時候,甚至還會落入對方的語言陷阱,說一些並非出於本意的言論;表達者被誤解是一種常態,甚至是一種必然;被人完全理解才是奇跡。但他們雙方始終沒有突破禮貌的界限,不過又覺得彼此雙方是含苞欲放的蓓蕾,並且都盼望著開放,現在隻等一陣更熱烈的風,吹開自己最美麗的一麵,綻放給對方看。
有一天晚上,李葉站在正開得絢爛的合歡樹下問劉芳:“周末有空嗎?”
“禮拜六有,周末要回家。”劉芳回答。
“咱們第一次在食堂吃飯時,我曾許諾要請舍友吃飯,可是一直拖到現在。”
“你要讓我和你那一群舍友吃飯?”劉芳帶著有些詫異的口吻問。
“他們為人很好的。”李葉堅定地說。
“可我總有些不習慣。”劉芳話中帶著疑慮。
“放心吧,”李葉大大方方地說,“他們都是羞澀的男孩,從不妄言妄語,單純而又善良,他們美好的一麵能讓上帝自慚形穢。”
“可是我的班級中有幾個壞男孩真是壞透頂了,”劉芳滿腹狐疑地說,“他們從不掩飾自己由內到外所展現出來的下流無恥,好像偏要讓別人知道一樣,他們所展現出的流裏流氣無時無刻不在告訴別人:‘嘿,老子就是壞人,無可救藥的壞人,你能拿我怎麽樣?’。他們什麽都不服氣,根本聽不進去勸告,真是令人頭痛。”
“小年輕的血液有九十九度,再添一把火就會沸騰。”李葉說,“把僵化、強硬、荒謬的男子漢氣概當成是個性,總表露出侵略性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和一腔莫名其妙的憤怒——他們雖然還未經曆大災大難,但心中積鬱的憤怒遠超人們想象。我突然對曆史產生了一些感悟。年輕人總是什麽都看不慣,認為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是徒有虛名,輕視根深蒂固的社會矛盾,激進而又天真地認為:隻要世界上所有人都聽從自己的安排,那麽所有矛盾都會迎刃而解。他們好大喜功,竟然認為自己能麵麵俱到處理好一切事務,他們野心大於能力,理想大於實際,根本不去思考什麽合理性,對任何人的感受都不聞不問,隻要是為了正義,就可以搶奪,隻要是為了正義,就可以毀壞,隻要是為了正義,就可以無法無天。他們心裏無時無刻都裝著解救全人類的渴望,而他們解救全人類的方式不是盡可能的幫助別人,而是讓所有人都服從自己管控和指派,聽他的,忠誠於他,萬事按他的意思來。急功近利的人到處都是,手握大權的妄人,隻要開始大展拳腳、大幹一番事業,底層人就被剝層皮,底層社會就哀鴻遍野。想想那些養尊處優的統治者,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從小就活在蜜罐裏,連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沒有;誰都明白隻能用一個肩膀挑擔,可是他們卻不能容忍你的另一個肩膀是空著的。李耳所處的時代莫不如此,也許這正是他提出‘無為而治’的原因吧。”
“別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不想聽這個,我隻想知道你的舍友會以什麽樣的態度對待我。”
“我可以肯定,幾位老實巴交的舍友先是對你開幾句善意的玩笑,然後就會忙著吃喝,把你當空氣。他們嘴上功夫了得,但真是見到女孩子連瞟都不敢瞟上一眼。”
“一句玩笑我也受不了。”
“那我可以讓他們一句話也不對你說。”
“就這麽說定了。”
禮拜六晚上,幾個躺在宿舍一整天即將要發黴的舍友在聽到李葉的宴請消息後無不振奮起來,又聽說席間還有一位陌生女性參加,他們又趕忙洗頭洗臉,然後對著鏡子左瞧右瞧,好像期望從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上發現以前從未發現的不同尋常之處。
“不能亂開玩笑。”李葉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
“如果一個女人對我說不能亂摸的話,她肯定是默許了讓我摸她摸不亂的那一部分,一旦被我摸亂,那就可以亂摸咯。”其中一個舍友帶著怪腔怪調說完這句話後,剩下的幾個全都發出別有意味的笑聲。
“如果我再聽到一句玩笑,飯局立刻取消。”李葉用輕鬆的口吻回擊著他們。
輕佻放蕩的嬉笑在麵臨最後通牒時迅速得到了控製,並產生了積極的“最後通牒效應”。幾位舍友再也不開任何玩笑話,他們覺得在陌生女人麵前展現出自己正人君子的一麵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晚上七點,太陽已落了山,可是從地平線迸發出來的餘暉仍然能將世界照亮。天空中血染一樣的火燒雲展示著烈日不久前所留下的餘威,輕風這時才敢慢慢悠悠地襲來,給人以愜意舒適的涼爽感受。大街上,李葉和劉芳一聲不吭地走在隊伍前麵,身後五個舍友在十幾米遠的地方跟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你的朋友好像在談論我們唉。”劉芳小聲說。
“他們總是這樣的,能讓彼此開懷大笑的話總要留到晚上說。”李葉應道。
“你有沒有常來的餐廳。”李葉見劉芳不說話繼續說,“或者喜歡吃什麽。”
“一切由你定就好。”劉芳溫柔地回答道。
不一會,一行人來到離學校幾百米遠的美食街,說是美食街,其實就是一排簡易房拚接出來的大眾食堂。在短短一兩百米的街道兩旁聚集了不下二十家小飯館。這裏地麵是黑的,柱子是黑的,鍋是黑的,餐桌上粘滿了刷不掉的陳年油垢。但對於大多數貧窮的農民而言,家裏一張餐桌、一個板凳都要使用半生,自結婚時購買的家具以古老過時的麵貌長久不變的固定擺放一處,一樣的房屋,千篇一律的擺設,無論走入誰家,都給人以壓抑沉悶的審美疲勞感。對於添置家具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的窮人而言,沒有人會嫌棄這裏的衛生,他們一生都同黃土打交道,一年大部分忙碌的時間裏那雙手甚至從未認真洗幹淨過。在這裏,廉價和美味能推翻一切真理,這裏成了周圍居民忙碌一天後來此大快朵頤、囤積脂肪的天堂,他們對高熱量和重口味的肉食情有獨鍾。隻要一下館子,就把自己撐得夠嗆,吃飽了還吃,吃撐了繼續吃,吃到幾乎張嘴就能看到喉嚨處從胃部漫上來的飯。對於勞力者而言,他們相信身上儲存的脂肪自有不時之需,相信它象征著富貴和力量,相信它在農忙時節能派上大用場。很多學生一到周末也會在這裏聚集,滿足著他們在學校食堂中不能滿足的舌尖上的欲望。
“這裏應該不錯。”李葉指著一家飯館說。
一個胖女人掀開布滿油漬的灰黃色塑膠門簾滿臉笑意的迎了出來,她一眼就認出這幾位都是在校高中生,於是用清脆熱情的口吻歡迎道:“幾位狀元來啦,趕緊裏麵坐。”
“我們七個人。”李葉等舍友都進屋後說,“五個葷菜五個素菜,一份大盤雞,兩箱啤酒,麵條最後上。”
“炒什麽菜。”男老板邊紮著圍裙邊和善地問。
“家常菜,別太貴,您自己樂意怎麽搭配就怎麽搭配。”李葉回複道。
“好叻。”男老板應了一聲,打開鼓風機忙活起來。
李葉進屋坐定後,看到幾位舍友正緘默不語地坐著,他們一人端一個茶杯,保持著事先商定好的穩重儀態。而劉芳則用眼睛盯著這個人看一會,又轉眼盯著那個人看一會。
菜上得很快,這一盤剛剛下筷,那一盤就擺上桌麵。半個小時後,他們各自撐腸拄腹,開始往麵前的杯子裏倒啤酒,一位舍友說完一句簡短有力的祝酒辭後大家一飲而盡。不知道相互推杯換盞了多少次,各自的飽意中又摻雜了一些醉意。在某一個時刻,他們都在享受著此時此刻酒足飯飽帶來的奇妙的滿足感,所有人都不說話,時間凝固了起來,房間裏變得極其安靜。門外電視中一個記者的獨白傳了過來:“半個月前,我見到了這個拾荒老人,他守在一輛自行車前,那是輛嶄新的自行車,不知是被哪位馬虎大意的人給弄丟了。拾荒老人堅信失主正懷著急切的心情還在不斷尋找,他怕自行車被人偷去,於是就一直守在原地。現在正下著大雪,我站在雪中看了他很久,我的視線不知是被漫天白雪還是被眼淚所模糊,我給了他五十元錢,這不是施舍,而是發自內心的尊重。”那時候電視上新聞經常出現公款吃喝、上訪、看守所內受虐待、農民工討薪、執政者態度蠻橫霸道等新聞。那時候的相聲小品擅長政治諷刺,攝像鏡頭偶爾會投向觀眾席,就在一閃而過的眾生相中有三種表情反差最為明顯,一種是開懷大笑,另一種是麵色鐵青,第三種人正襟危坐、表情嚴肅。
“你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劉芳鼓起勇氣首先發問。
“趕緊考上大學,趕緊大學畢業,趕緊找到順心如意的工作自給自足。”一位舍友說。
“最近聽了一句挺有意思的話,賺錢的速度一定要趕上父母衰老的速度。他們前半生受的苦難和煎熬都寫在臉上,我一看到他們就內疚和心疼。”第二位舍友說道。
“我少年時期幾乎所有記憶都是與貧窮有關。”第三位舍友說道。“我記得在我七八歲時,我多麽希望自己能有雙帆布球鞋,而不是一年四季都穿奶奶做的老布鞋。有一次,我見到同學穿了一雙帆布球鞋,我總是忍不住偷偷地看,而且隻敢偷偷地看,我害怕別人看到我渴望和羨慕的眼神,我害怕別人瞧不起我。”
“的確如此,貧窮讓我感覺到它深深的惡意和它所帶來的深深的不安,好像疾病和麻煩會隨時找上門一樣,而我卻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應對。貧窮時,這個世界的繁華與精彩好像與自己無關,自己總是被忽略,被輕視,沒有自信和依靠。”第四位舍友說道。
過了半分鍾,第五位室友才開始說話。他好像一直在鼓足勇氣,又好像在猶豫著什麽。
“我的祖父是一個倔強的不達目標不罷休的人,他不喜歡讀書,但卻喜歡鑽研技術,我覺得他擁有一個優秀工程師的所有潛質。七月天的中午,熱得鬼都不敢露頭,而他卻因為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仍在田裏幹農活。他總是這樣,總是自我剝削,總是無休無止地付出巨大勞動卻收獲很少。與之相隔的另一塊田中,也有一個倔強的老漢頭頂烈日幹著活,他們倆忙一會,抽支煙聊一會。那位老漢在回家的路上因中暑倒地不起,我爺爺將他背回村上診所醫治,他患上中風,不久後就死去了。我爺爺不知為何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後落個半身不遂臥床數年。他不敢躺下睡覺,他說怕一旦躺下就再也直不起來了。所以他一直背靠棉被躺著,一天天的在床上生活著,他脊椎慢慢僵化,直到有一天拿開背後的棉被時,他仍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我從小記事開始,就從未見他在地上活動過,剛上初中,他就去世了。我那照顧了祖父七年的祖母,在祖父去世後承擔了我家裏一切工作,放羊,喂牛,做飯,割草,而父母整天在地裏忙,辛苦備至。叔叔在新疆摘棉花,賺了錢回來蓋房,祖母又整天幫叔叔的忙。她白天忙雜活,又要為工人做上一大鍋飯菜,晚上就睡在還未建起的房屋屋簷下,像一條狗那樣看守水泥、攪拌車、工具等等,她總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兒,房子建好後,她就開始頭暈,整晚睡不著覺,她怕花錢,僅僅去醫院開了一些降血壓的藥。沒過多長時間,她雙腿就開始不聽使喚了,慢慢的,拄著拐杖才能行走,她仍堅持不去醫院,她說老了都會拄拐杖的。當有一天她跌倒了之後,就再也不能站起來了。”第五位舍友因為情緒太過哀傷而哭了起來,哽咽著繼續說,“父親和叔叔每月輪流照看祖母,她是那麽膽小……她是那麽膽小,她不敢進屋裏睡,即使在冬天,也要求睡在屋簷下麵。父親用厚布把她的床都圍了起來,隻在頭部處挖了一個洞,以便她想看到外麵時睜眼就能看見……天氣一旦暖和起來,她就躺在大門口,遇到熟悉的人,就大聲地吆喝道:‘來呀,坐這聊聊天呀。’她是那麽膽小……”
在場聽故事的幾個人,好像正在經曆著感同身受的苦難一樣,故事講完後,他們又好像從苦難中掙脫了出來。這簡直就是一場對靈魂的洗禮,每一個詞都像是無情的釘子釘在他們心上,直到那顆被年少輕狂所包圍著的時常誌得意滿的心感受到前途艱苦卓絕、危機四伏後,恐慌和焦慮就一下子淩駕於那顆驕傲的心之上。他們都在用流眼淚的方法代替了安慰的話,也表示著對故事中人物悲慘命運的尊重。他們此刻的表現也證明了悲劇並非一無是處,更謹小慎微地對待生活,更虔敬誠懇地審視命運,一個人的唯一性匯集於芸芸眾生中產生了新的共性和普遍性,他們不再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是命運的寵兒。一場命運就像一場瘟疫,在瘟疫一樣的命運麵前,人能選擇的東西並不多,大多數人都是被時代的洪流推著走。
“不幸的事兒總找不幸人的麻煩。”劉芳啜泣著柔聲細語地說道,“你們為不相幹的陌生人的痛苦而痛苦,為他們的苦難而落淚,這樣的人在死後可以上天堂。你們的淚水源於自己的慚愧,會慚愧的人一般都是善良人,因為你們正視過自己的靈魂。人世間的苦難,單靠眼睛是看不到的,還需要有一顆良心。”
又過了半個小時,晚餐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