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父子矛盾 由來已久
寫到此處,我想向讀者閣下交代一下李葉先生與兒子李果的關係狀況。李果由父親帶大,毫無疑問,在兒子教育問題上,李葉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他們父子卻產生了激烈的矛盾衝突。
關於李葉的性格和判斷力的形成原因,我們已經深入到他早年的生活環境中一探究竟了,他產生的每一個想法,說的每一句話都和他的生命經曆有著奇特的千絲萬縷的聯係。有些磨難會鍛煉人,有些磨練會摧毀人,我堅信,在受到某些傷害後,人的行為和品格會發生改變,甚至變得和從前判若兩人。
下麵,我們通過一個小小的事件去觀察李葉父子在生活相處時所麵臨的困境。
“不要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多看看書,多聽聽別人的見解。你已經到了應該知道別人在做些什麽和想些什麽的年齡了;你也到了該好好想想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的年齡了。”老師對李葉說:“不了解別人,你就永遠不會了解自己。你要學會站在別人的角度看問題,站在別人的角度看自己;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麽,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看到了別人是怎麽生活的,才會明白自己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裏。”
這是他十多歲時老師單獨對他說的話,直至為人父母之後,他仍然深刻地銘記在心。後來,他把這句話在他認為兒子李果能夠完全理解時告訴了他。結果,李果的成績在兩年時間裏從名列前茅淪落到一塌糊塗。他多次被老師叫到學校,相互間交換了李果在學校和家庭裏諸多細枝末節的生活小事,商量原因和對策,但費了好半天勁兒,始終找不到答案。於是兩人希望李果能主動說出成績一落千丈的原因。
事實情況是,他從兒子口中榨不出半點有價值的線索,這多少使他有點惱羞成怒。他找不到任何巧妙折中的辦法讓自己心情平和坦然,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品行端正、為人規矩的兒子冷眼相對、責難有加;而李果則唯唯諾諾忍氣吞聲,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一個初秋的夜裏,皎潔月光把窗外本屬於秋天的美景染成另一番模樣。品種繁多的蟲子在此起彼伏的叫聲中仿佛永遠不知疲倦,難得的“雙星伴月”天象奇觀在天空湊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李葉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夢見一條蛇從屋外爬進來,攀上床,鑽進被窩裏,纏繞著他的雙腿,慢慢往上半身走……這個夢過於逼真,致使李葉驚醒後迅速地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害怕到了極點,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兩分鍾後,他才回神過來,意識到剛才隻不過經曆了一場荒唐的噩夢而已,他失聲一笑,暗歎自己太過神經質。他起身下床,但並沒有開燈,他打開窗戶,希望新鮮空氣能進入自己這個因為五個小時緊閉門窗而顯得沉悶的房間,從而帶來精神上的舒暢。忽然間,他發現窗戶的玻璃上有顆小亮點,他回過頭看向臥室門,光線是從臥室門上一個小的可憐的圓形縫隙射過來的,而對門,正是李果的房間。
李葉推門進去的時候,李果正伏案寫些什麽。他聽到動靜後扭頭看父親的速度與合上筆記本的速度一致。因此李葉斷定,無論兒子筆記本上寫些什麽,都能從中尋找到這兩年關於他成績下降這件事的重要線索。李葉趁著與兒子短時間的對視發現了他以前從未有過的眼神與麵容,李果那憤怒、倔強、輕蔑而又可憐的眼神令李葉驚訝之餘也注定了接下來會是意見相悖、針鋒相對的談話;李果嘴巴緊繃呆望牆壁,雙手放在腹部,兩片拇指指甲相互扣動發出砰砰的聲音,他的臉色蒼白並伴隨著不自然、不常見的凶狠勁兒,但隨即又多出一條淚痕來。李葉將兒子的這個眼神當做他長大成人的標誌。
“你不應該對一個愛你的人展露出這樣的姿態。”李葉語氣嚴厲地說:“現在不允許,以後更不能。”
“我所讀過的每一本書都告訴我,你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李果回答道,並把那張委屈得不行的臉轉再次向他,“你沒有資格批評我,我沒有錯。可是你卻猜忌我,懷疑我,對我冷眼相待,這比用巴掌打我更讓我難受。”
“事情總成功,即使有所摩擦,也會皆大歡喜。”李葉邊說邊把門關上:“事情總不成,即使關係牢固也會分道揚鑣。隻有成才了的樹才會感謝園丁曾及時劈枝折葉、修飾裁剪。”
“我倒是更欣賞原野中獨立著的無人修剪的參天大樹,懸崖峭壁夾縫中盤根錯節、鬼斧神工的奇觀之樹。”李果把桌子上筆記本扔給父親,堅定地說:“您要是覺得我寫的糟透了,比廁紙更沒價值,那麽您就撕了它,最好撕得粉碎!”
李葉拿起筆記本,看到扉頁寫著這樣一首詩——
“我們的時代變了
變成他們的時代
他們的時代變了
變成了他的時代
他的一聲喝令,世界就產生了悲劇——”
整個筆記本寫滿了長詩、短詩、十四行詩、哲理詩等等,李葉不得不承認其中一些詩的確寫得頂棒——可他也不得不承認,一些事情即使誰都沒有做錯,但結果仍是糟糕。
“刪繁就簡吧,”他邊歎氣邊合上筆記本:“牛兒一旦吃了鮮嫩的青草,就不吃幹草,但吃幹草的牛也仍會健碩強壯。教科書上的東西足夠你學的了,它上麵有足夠的營養讓你一生受益。我不擔心你瞎操心,除非耽誤了學業。你應該被教科書和老師指引著長大成人,奇奇怪怪紛亂複雜的思想隻會讓你手足無措,最後變成邯鄲學步的模樣。”
“我相當一個詩人。”李果斬釘截鐵地說,仿佛這句話是被他從牙齒縫裏擠了出來:“我要寫一本詩集,這個過程好像去見一個姑娘,但必須要翻過遠處的那座山;我不在乎山上有什麽危險,我隻想見到山那邊的姑娘。”
“很顯然,你顧此失彼,而你失去的是任何人都不願意讓你失去的。”李葉說,“夢想很好,我支持你的一切夢想,但前提是你必須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你現在的錯誤是認為火車離開了鐵軌會跑得更好、更快、更穩!任何社會結構都是金字塔形狀的,除了最底層,每一層的入口都有人嚴格把守。我們正身處最底層,前路何其艱難,學曆是向上攀升的重要的通行證。它的確不是萬能的,但在某些至關重要的地方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寒窗苦讀,搏取功名,成為人上人,您真是孔孟的好學生呀。”
“夢想?”李葉冷笑一聲,“我他媽的想想年輕時候的夢想都覺得害臊……你應該明白,這個社會對失敗者很不友善,失敗者經常被塑造成負麵形象,供芸芸眾生嘲笑和輕視。你不要輕信電視上那些賺點臭錢就大放厥詞的商人們的一派胡言,他們沒有文化,故意傳播一些生意經,顯得自己很有學問和遠見。其實他們靠敢闖敢幹取得事業上的成功,這是值得尊敬的,但不知什麽時候他們開始不尊重知識了,他們把發財當成是最大的本領,總是鼓吹叛逆與個性,批評那些在學業上孜孜以求的學子們……他們這樣說的確能激起人們的奮鬥欲,但他們喜歡亂說的另一大原因是因為他們無需對別人的命運與失敗負責。看看他們是如何對待自己兒子的——他們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往中國最好的學校裏,並聘請最優秀的教育家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當孩子稍稍年長,就立刻送到世界上最好的學校裏。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順從,自己一開口,孩子們就探過腦袋來洗耳恭聽,聽得越認真、專注,他們就越開心。他們最頭痛和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孩子的叛逆……他們很聰明,他們也在苦難中掙紮過;在貧窮中,他們看不到好臉色,聽不到好聽話,他們清楚長久的貧窮會把一個人徹底毀掉,所以他們才不會把自己的孩子往貧民窟裏送……別聽他們瞎蠱惑!”
見李果沒有說話,他以為兒子內心有所動搖。於是繼續補充道。
“不要在無聊的幻想中浪費自己過多的精力。”
“您憑什麽用您的一套道理來教訓我?您也應該明白,我沒有輟學,就是對您最大的尊敬,就是對這個世界的低頭。”
李果低下了頭,一滴淚奪眶而出,滴到一本詩集的封麵上,淚滴剛好滴在這本書作者的名字上,作者的名字是:葉子。
……
各持己見的爭論過後,接下來顯然會是一個不愉快的夜。莫衷一是的場麵多少令李葉懊惱。他必須對兒子的未來做最好的打算,並對他任何逾越理性的行為做最壞的預言。這不是一個孩子離開父母管束和脫離學校教育僅憑夢想就能輕鬆功成名就、事業有成的年代——盡管您能舉出許多孤例,但對於一個對未來早不抱有過高幻想並對當下生活駕輕就熟的成年人而言,所有美好的例子在李葉心中都像是初冬時節浮在水麵上的薄冰,而你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跳上去吧,它支撐你的重量綽綽有餘。”就好像你坐在一個熱衷於在天塹山道激烈駕駛汽車的人的車裏,他不斷挑戰自我意識與機械性能的極限,在失控與操控的臨界點上徘徊;而向來謹慎小心的你恰好又親眼目睹過數次慘烈車禍的恐怖現場,那麽,你肯定隻有兩種要求:要我把車交給你,要麽你下車!
回到屋子後,李葉沒有一點睡意。他先是聽了一首歌,那是首老歌,他年輕時候常聽。歌聲一響,往事曆曆在目,多年前的感受瞬間湧入心頭,情感是那麽真切,他甚至嗅到了多年前的味道。回憶不斷湧現使他煩亂起來,屋子裏的環境更顯沉悶壓抑。他穿上衣服,摸黑踱步到一公裏外的岱河邊,剛走下河道,他發現路上並無蹤影的風在河道中突然肆虐而又淩冽起來。就在渾身不斷打寒戰迫使他快速離開時,他打定了主意——以後談吐小心,不再觸及兒子的底線,更不能褻瀆他的信仰,但又不能使他完全脫離自己的掌控——適時的提醒能夠讓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李葉更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力——自命不凡的人最痛苦。心中有多大的夢想,在其破滅時,就會招致多大的消沉和墮落;因為誰都不能確定,自己的夢想是不是自命不凡的舌頭吹出的幻境泡影。他不希望兒子成為多麽優秀出眾的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不希望兒子在人生的道路上四處冒險,他隻希望兒子能有一技之長,過上衣食無憂的體麵生活。
所以,他對任何不切實際的行為和言論都保持著高度警惕。“我絕對不能讓我的孩子去冒險!”這是李葉經常提醒自己的一段話,“凡塵不養賢人,天才的命運是什麽呢?掌聲、鮮花、讚美、永載史冊、豐碑永存,還是饑餓、嘲笑、遭難、無人理解、流落家頭呢?長久的痛苦、壓抑和孤獨會把一個人給摧毀,痛苦分兩種,一種能激勵人,使人奮進;另一種使人頹廢,神經叨叨,走向滅亡;普通人的生活能提供給他足夠的幸福,我不希望他成為一個愛冒險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