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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闊別重逢 淚灑衣襟

  當天晚上,蔣斌急匆匆地趕到病房。


  “關於您的兩部文學作品的研討會,定在後天舉行。”蔣斌在病床前坐下,喘著粗氣說。“這次的研討會非常重要,不知您的身體是否允許您參加。”


  “我得病的消息沒人知道吧?”李葉不安地問道。


  “沒人知道。”


  “其實我根本不想去。”


  “您一定答應我這個請求,這對您和我都非常重要。”蔣斌誠懇而又鄭重地請求著。


  “那就聽蔣先生的安排吧。”李葉態度緩和了下來。


  兩天之後,研討會如期舉行,時間定在下午。會場內一共有五排桌子,前麵是主席台,李葉早早地趕來,坐在前排中間位置。不一會,一群行內人摩肩接踵地擠進了會議室,看到台麵上自己名字後,立刻過去坐下。蔣斌站在門口和眾人不斷打招呼。突然,一個瘦弱的身影走入會場,也走入他的視線之內;這個身影他太熟悉了,內心立刻激起狂潮,抑製不住的感情讓他渾身顫抖,恐懼、羞愧伴隨著源源不斷的往事闖進他的心頭;他變得意誌薄弱,所有的堅強、自信都無影無蹤了。他雖然身為這場研討會的主角,可是身上卻沒有一丁點權威感。他驚恐地、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女人看,而女人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樣,別人路過他麵前時總要朝他微笑致意,她隻是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過去,坐在了第一排最左邊靠牆的位置。李葉拿起桌子上的人員名單,有關女性的名字,上麵隻出現了三個:陳婷、何麗、葉子。


  蔣斌見到人員已全都到齊並且各就各位,走上台開始說話。開場語很快就結束了,然後不斷有人在掌聲中走上台從專業角度上賞析著李葉的兩本書。李葉開始變得坐臥不寧,他不敢直視角落裏的女人,但又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索性閉上了眼。


  半個小時後,李葉聽到了蔣斌的邀請聲,他拿著講稿走上了講台。李葉看到女人前麵的姓名牌上寫著“葉子”,此時的葉子女士,也正在看著他。他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李葉從那雙清澈依舊的眼睛中看到了憐憫和憂傷,羞恥感在他心中陡然升起,並且如火燒寮原一般盤桓飛旋;他腦袋嗡嗡作響,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無可救藥的歹徒,無人收養的瀕臨死亡的餓狗;他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慢慢變得猙獰可怕起來。他急忙逃避,收回目光,也就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上下牙齒不停地撞擊著,發出隻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


  李葉的異常表現影響了氣氛,屋子裏人們麵麵相覷,感覺莫名其妙。


  最終,李葉還是調整好了感情,開始講話了。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您若問我的夢想是什麽,明年將會做些什麽;我會抬著頭望向天空,仿佛天空最深邃的地方就深藏著我的夢想,它縹緲空虛,但我總覺得它是那麽真實,心中總是充滿不切實際的希望,當時的我自視甚高,對什麽都不屑一顧,物質層麵的東西,總告訴自己將來都會有的,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那個時候,有一個姑娘愛上了我,她曾真心實意地為我流下眼淚,那時候,我的靈魂經過她的淚水洗滌後,變得那麽幹淨。如果您在五年前問我,我的夢想是什麽,明年將會做些什麽;我會低下頭,認真地審視前方道路上的每一道溝壑難關,並尋找對策,以最穩健的步伐邁過去;我不再幻想,並且討厭幻想,我分清了理想和白日夢的區別。如果您現在問我的夢想是什麽,明年將會做些什麽,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明年這個時候。”


  現場安靜極了,氣氛像李葉的心情一樣,悲傷而又淩亂。


  “我是一個什麽人呢?”李葉好像在自言自語,“我的良心並不清白,空談起來滿口道德仁義,在麵臨選擇時本能地趨利避害,甚至唯利是圖。關於道德隻說不做,關於利益隻做不說。”


  又過了半個小時,會議結束了。眾人並不知道李葉已罹患胃癌,看他精神頹喪不佳,表情暗淡悲痛,紛紛前來安慰和鼓勵他。葉子女士在人群外圍靜靜地看著。走出會議室後,要經過一條很狹長的通道才能回酒店房間。她走在隊伍的最後邊。


  “劉芳!”李葉叫道。他的聲音很大,大到足以讓聽到的人產生震驚。通道裏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回過頭露出不解的眼神看他。唯獨葉子女士沒有。


  蔣斌走了過來,附耳輕聲對李葉說:“502號房間。”


  護工意識到李葉的情緒波動過大,慌忙走過來一邊用手捋他的胸口,一邊用溫柔的語言安慰著他。胃部的不適感明顯加強,李葉渾身難受,精力憔悴,隨後,護工把它攙回房間。一直到天黑,他幾乎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被疾病和歉疚雙重折磨著,痛苦不堪。自從他看到了病情診斷書之後,內心就變得異常敏感和脆弱,一些微不足道的回憶都能帶出他的眼淚,更別說像今天這樣情緒遭受巨大的衝擊。


  “我死後父母該怎麽辦?”李葉躺在床上,一點喪體力也沒有,隻有思想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他對自己說,“我很快就會失去生命,我的父母將會失去兒子,我的妻子將會失去丈夫,我的兒子將會失去父親……未來是那麽的無情,根本不允許我跟它討價還價。它不會同情我、可憐我,它隻想要我的命。我做了違背良心的事,不守信用、背叛諾言——天堂不會容納我,理所應當;地獄才是我最終的歸宿,我的魂魄會在裏麵遭受更大的痛苦。哦,我那可憐的父母——”李葉又哭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就尋找到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去看待自己的死亡。“情況絕非像我想的那麽糟糕。”李葉對自己說,“我的遺產足以讓我的父母老有所依,頤養天年,他們可以拿錢去請更專業的護理,生活起居得到更好的照料;走投無路的人才會絕望到發瘋,而我的父母,他們一定能從悲傷中走出來。我的妻子,她會怎樣生活呢?這個世界上我最不用擔心的人就是她,因為她永遠不會自尋煩惱;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應該是她會不會和我的父母爭遺產。我的兒子,他夢想成為一個詩人。我無禮地幹涉他的夢想和選擇,是因為我怕他不是那塊料,怕他碌碌無為地過一生,怕他成為大家的笑柄;不過本質還是因為我的無能,財產還不足以支撐他無憂無慮地生活一輩子。而現在則有所不同,如果他能勤儉節約,有計劃地支出,那麽我的遺產足以讓他吃喝不愁……他終於可以全無後顧之憂地做他夢想做的事了。”


  想到這裏,李葉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翹,臉上浮現出奇怪的微笑。他的內心變得輕鬆起來,體力也逐漸恢,天色變暗之時,他已經能獨自行走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害怕見到的人是劉芳,最渴望見到人也是她。經過一陣激烈的思想鬥爭,他下定決心,即使挨上幾巴掌,也要見劉芳一麵。他上了樓,敲開了502號房門,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劉芳。盡管他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但是內心仍然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渾身猛地一顫。他的外部表現則是羞得麵紅耳赤。


  “進來吧。”劉芳輕聲地說。


  她身著淡紫色披肩,留著披肩長發,麵色蒼白細膩。這時候的劉芳已經成為著名的女權主義者,她已經不再是軟弱怕事的小姑娘了。前不久,劉芳通過調查得出這樣一組數據:中國將近三億人的家庭中,有百分之三十存在家庭暴力;在問卷調查中,關於原諒家暴和不能原諒的數據采集,選擇不能原諒的人已超過百分之九十,而數年前選擇不能原諒的比例隻有百分之六十多。劉芳認為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當然了,她是個女人,需要一個結實溫暖的肩膀依靠,但她至今未婚,因為她思想和生活的獨立性極強,男人的肩膀對於她來說可有可無,對她的生活的意義並不大;她接受男人的愛,卻不接受他們的支配。而精神上,她渴望找一個靈魂伴侶,但知音難覓。在她的指引和教導下,許多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獲得了反抗和鬥爭的勇氣,勇敢地走出婚姻的陰影,獲得了身心自由。她並不是一味地鼓吹不勞而獲、坐享其成、斤斤計較、無理取鬧的女權主義,她分得清強權和女權的本質區分,她的女權主義思想體現在對女性特殊利益的強調和維護,譴責女性依附的地位,提倡女性自立,反對傳統文化裏按性別劃分道德的做法,以及對溫順、貞節“女德”進行批判,她傳播平等、和諧、愛的觀念,強調幸福的家庭需要夫妻兩個人共同的付出和忍讓,並指出女人所承受的生育拖累、家庭拖累、生活拖累以及就業不平等……她創建社會團體,為那些不幸的婦女無償提供法律和經濟上的援助。她見過太多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婚姻悲慘的女人,因此對不幸的婚姻也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她曾說過這樣一些話:“男人們表麵欣賞堅強獨立、聰明幹練的女性,可是實際上卻總想要服服帖帖、唯命是從的女性……有些女性在麵對暴力時幾乎隻會喊叫與哭泣,她們的軟弱喚起了施暴者的殘忍歹毒,您若親眼目睹那些施暴者所下的狠手,您就會明白世界上最無能的老實人的惡毒,會令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都膽寒。”


  “去外邊聊吧,屋子裏挺悶的。”李葉不自然地建議道。


  “那行。”


  劉芳跟隨李葉走進電梯,李葉按了最高處的一個按鍵,電梯把他們送向酒店的天台上。他們在天台一角站定,觀賞著整座繁華的城市。默默無言地站了一會,李葉扭過去頭認真地看著劉芳,看著她那張被霓虹燈照得五顏六色的清瘦憂傷的麵容。


  “我第一次見你抹口紅。”李葉開口說話了,為了避免尷尬,他的尾音帶著笑意。


  “上大學後開始的。”劉芳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扭了回去,繼續觀賞著城市的夜景。“那時候文藝社的負責人總讓我出席活動,念詩,念自己寫的詩,念給團員聽,念給學生們聽,念給老師聽,念給領導聽;有一次我塗了口紅,輔導老師說我樣子很美,應該繼續保持。我喜歡聽別人誇獎我,於是這個習慣就保持了下來。”


  “你的衣服雖然很合身,但款式並不適合你。”這句話幾乎是不經思索的脫口而出,他完全沒料想到自己會頭腦發昏說出這樣的話,他剛說完就後悔莫及。


  “這件衣服是我一個設計師朋友幫我定製的。”劉芳冷冷的回答,她一直在看風景,並沒有回頭。“這個世界正在變得庸俗不堪,他經常說,設計師眼中的美和普通人眼中的美一定是不同的,優秀的設計師會去創造美、引領美,而不是卑躬屈膝,一味的討好消費者,一味地遷就,那樣隻會越來越媚俗,設計出來的東西隻會越來越淺薄醜陋。”


  “你還是像從前那樣健談。”


  “你究竟想要說些什麽!”劉芳回過頭來注視著他,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說些什麽。”李葉的眼淚迅速流了出來,他搖著頭悲痛地說,“我……我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我快要死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張開雙臂,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劉芳趴在他肩頭嚶嚶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她捧起李葉的臉,愛戀地看著他蒼白、消瘦的麵容。


  “你像是一台測謊儀。”李葉哽咽著說,“我隻要麵對你,就不由自主地說真話,仿佛隻有說真話,才能讓我在你麵顯得有尊嚴。我是一個無情無義的混蛋,甚至連牽你的手都不配。我是個無能的混蛋,我不敢想象和我最愛的人住在狹窄破舊的出租屋裏住到死,即使她是個可以忍受一無所有的女人。我麵對經濟和心理上的壓力時束手無策,我不願意讓我愛的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我為了生活而妥協,不久後就發現我承受不了那種妥協。此後,我總是羨慕別人,逆流而上、不屈不饒的人,但我卻不敢向著風浪揚帆遠航。我甚至想過流浪的生活,像個乞丐那樣,自由自在,可是我沒有勇氣。我甚至想像一隻螞蟻那樣生活,它們勞作和繁衍時總是沒有私念,齊心協力,公平地各司其職,然後問心無愧地死去。我努力地活在別人的眼光裏,害怕別人對我不滿,我聽從他們的建議,按他們的希望去生活,可是我終究是失敗的,到最後,我失去了自我,而且,沒人對我滿意。上帝似乎從不喜歡我,我運氣很差,壞事總來找我,所有人都瞧不上我,所有人都不理解我。我所討厭的人,他們身上有我所不屑的壞品行,但他們總能過上好日子,做起事來順風順水,臉上總能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我沒有做錯什麽,但我卻沒有原則性地努力改變,我改變了太多,可是總變不成八麵玲瓏的會討好人的那種人。我身在世俗之中,卻總對世俗之事不感興趣,我不明不白、稀裏糊塗地活著,那些年仿佛變成了一天,我沒有回憶。在生活中,我幾乎不能犯錯,雖然犯錯時我也很難過、很愧疚,需要安慰和鼓勵,但一旦犯錯,往往會受到嘲笑、埋怨和毫不留情的斥責,每一個人對我的寬容度都很低,心裏一有不悅,氣氛立刻就變得緊張起來,每一個人都忍受不了等待和付出,在麵對我時,沒有人會真情流露,人與人之間仿佛永遠有層隔膜,就像《楚門的世界》,都在演戲,都在做樣子,做一個長輩、親人和朋友該有的樣子;我與別人的契合度很低,就是這麽巧,我所想的正是別人不在意的,我所說的正是別人不想聽的……沒有人在意我心裏裝著什麽,他們隻在意我穿什麽、住什麽、吃什麽,而這些又不是我的強項,我為了生活殫精竭力、奔波操勞,但收獲甚微,所有的財產在別人眼裏看來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無論在外麵還是在家裏,我都是一個可憐蟲、失敗者。我想做一頭大象,孤獨地、悄無聲息地死去。我可以忍受所有疾病帶來的痛苦,盡管那種痛苦令人痛不欲生,但我不想讓親人們看到我這樣,她們隻要為我揪心,就會令我的痛苦加倍……”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我心疼你。”劉芳帶著哭腔說,“你像一張蛛網,而我是一隻小蟲。曾經,我一頭紮進你張開的網裏不能自拔,你離開時帶走了我的春天,帶走了的靈魂。而現在,我擁有了更大的體積,我能輕而易舉的衝破你網。隻有傻女人才把男人的網當成是美好的巢居,才覺得被男人捕獲是擁有了美好的前途……但是我仍是一隻傻乎乎的小蟲,與其它小蟲唯一的區別就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隻要有一隻小蟲,就有一張網在等待著它……曾經我不允許你不愛我,現在我不允許你愛我……皮膚的傷口能夠愈合,心中的傷口不能愈合。”


  李葉原本想吻她,可是他做不到;他雖然活著,但仿佛兩個人已陰陽兩隔。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李葉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活人,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在劉芳溫暖的懷裏死去了。


  風漸漸大了起來,一片片黑色的烏雲飄來飄去,迅速遮住月亮,又迅速離開,夜變得忽明忽暗。他們背靠圍欄坐在地上,聊往昔,聊當下,但誰都不敢設想未來,未來仿佛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魔鬼,他們不敢把目光投向它。


  “我總覺得死後要下地獄,但我一點也不害怕。”李葉聽了聽胸膛。


  “為什麽?”劉芳問。


  “我傷害過你,為人又這麽糟糕。”


  “你想得太多了。”劉芳憂愁地說,“放輕鬆點,一切會好起來的。你是個無罪人,隻是被疾病判了死刑。如果你因為背叛了我而心中抱愧,那麽我立刻就原諒你,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也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也許你曾經做出的選擇是最好的選擇。如果你因我而下地獄,那麽我一定去地獄裏把你救出來,或者……或者跟你一起呆在地獄裏。”


  “你跟我一樣不怕下地獄嗎?”


  “我害怕下地獄,也害怕你下地獄。”


  “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靨都能使我感受到溫暖。”李葉緊握著她的手,“你知道嗎?原來人可以承受這麽大的肉體上的痛苦;大部分時間,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是難受的,但是我都挺了過來。有幾次,我站在高樓上看著樓下蟻群一樣的人們,感歎自己離死亡那麽近,近到隻有一步之遙。但是我根本沒有勇氣跳下去,我不怕下地獄,但卻害怕死亡,我每天承受無盡的痛苦,也不敢瞬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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