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節
”
八王爺百裏耶微微沉吟,“你叫什麽名字?”
“鹿塵,八王爺百裏耶叫我鹿小哥好了。”
“好,鹿小哥,”八王爺百裏耶點點頭,“你千裏到此,我們相遇,算是場緣分。就這麽定了,百裏船隊雇傭小哥為向導。我們不日就要出海,這次遠航是要測繪南方的海圖,軍中最重保密,出航前就請小哥在驛館暫住,這些事不要跟人說起。我是百裏船隊的大統領百裏耶,這位是我的副手,參謀青栗,以前是大秦的都校官。有什麽要求盡管與他商議。”
“謝王爺!”鹿塵長拜下去,眼角滿是興奮。
“從今日起就是同袍了,”百裏耶一笑,“以後船上互相照應。”
鹿塵下樓去了,樓上隻剩下八王爺百裏耶和參謀。
八王爺百裏耶扶欄看著鹿塵拎著魚簍興高采烈地跑向大海,好些漁民圍過來看熱鬧,恭喜這個年輕人得了這份賺錢的差事,一個嬌美的漁家少女也混在其中,笑得花枝亂顫,發間鮮花一瓣一瓣震落。
那個少女是最近跟八王爺請假和南野南羽在漁家居住的百裏子鳶。
“鹿塵,”八王爺百裏耶低聲說,“有故事的人呐。”
“八王爺懷疑此人?”
八王爺百裏耶搖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是懷疑他。隻是看見他的眼睛,有點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青栗不解。
“說不太清楚,分明是個少年,可又像很老了。你注意過老人的眼睛麽?空空的,淡淡的,灰色,但那不是因為心裏磊落,而是幾個經過了太多的事情,對一切都覺得淡了,厭倦了,漠不關心了……而且,你看見他帶著的那杆槍了麽?”
“看了,不過不知槍法如何。”
“必然很好。你注意到他虎口的槍繭了麽?很厚的槍繭,要練多少年的槍,才會留下那麽厚的槍繭?又要殺過多少人,人的眼神才能如此荒涼,”八王爺百裏耶低低的歎了口氣,“所以我說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一個黑影疾步登樓,大口喘息著跪在八王爺百裏耶麵前,“王爺……大家主交給我們的那個老人……他……他挺不住了!”
一幅黑色麻布從帽子上垂下,把他整張臉遮住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奇怪的腥臭,就像是死魚髒腑的氣味。
八王爺百裏耶臉色一變,扶著樓梯邊的木欄一躍而起,飛身下樓。
青栗跟著撲了下去,一樓就是百裏船隊官衙大堂,黑漆漆的。
此刻官衙鎖了門,四壁的窗也被木板遮了個嚴實。青栗沒看見八王爺百裏耶,卻看見東側堅硬的青石地麵上,一塊生鏽的鐵板翹起,露出森森的入口。
青栗的心裏一顫,又是驚懼又是興奮,百裏船隊的一般軍士不會想起那塊不起眼、總是鎖著的鐵板下麵藏著什麽了不得的秘密,青栗卻知道,隻是八王爺百裏耶從不許他下去看。
“知道就行了,何必親眼去看,髒乎乎的東西,看了你就會覺得眼睛被弄髒了。”八王爺百裏耶曾淡淡的勸他。
可人就是這樣,越是不給看的,越是想看,就像根羽毛老是在心裏撓。
青栗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八王爺百裏耶沒關地窖的鐵門,事情又突然,就算闖進去看了,也可以說關心事情的進展,八王爺百裏耶不會怪罪。
他從懷裏抽出一個黃銅的圓筒,這是水兵用來儲存火種的玩意兒,順手在堂前拔了根蠟燭點燃了,摸到了地窖邊。
一股鹹、腥、冷、濕的惡風從地窖裏湧出來,像是幾百個冤魂鋪在他臉上,青栗打了個寒噤,沿著濕滑的台階,小心的往下摸。
下麵遍地都是水,海水,這是個水窖,水深沒小腿,一條漆黑的甬道,曲曲折折的往前,沒有任何岔道。
“黃泉碧落……大概就是這樣子的吧?”青栗心裏蹦出這個念頭,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趟,腳下忽然一滑,一個趔趄摔倒在水裏。他伸手在水裏摸了摸,想知道什麽東西那麽滑。他猛地把手收了回來,手指上一片鮮紅,他自己的血。
他的手被割了幾道小口子,剛才像是摸到刀口上。
青栗把蠟燭靠近睡眠仔細觀察,但這一看他抽了一口冷氣,這裏的海水是暗紅色的,就像是濃腥的血。他剛才沒有察覺,因為沒有聞到血味。
他努力的抽著鼻子,隻有一股海腥味。青栗咬了咬那鱗片,微微皺眉,這實在不合王爺的脾氣。
大概這地窖裏藏的東西比他想的多,所以王爺不讓他進來。
他後腰一涼緩緩直起身來。那是一柄水手刀頂在那兒了,青栗當然明白這東西有多利。水手刀總是在船上用,稍微有點風浪腳下就不穩,不比陸戰時可以紮穩了馬步力劈,因此水手刀都鋒利,主要是削,帶著凶險的血槽。
這一刀要刺進來,青栗就得沒命。
“我是參謀青栗,別動手!”青栗低喝。
他感覺出背後那柄水手刀是軍中的製式,那握刀的人應該是同僚。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十幕 起航前夜
“就是知道你是青參謀,不然你哪有命在?”嘶啞的聲音,就像是拿齒刀鋸骨頭,“這兒沒八王爺百裏耶的令不能進來,青參謀還是出去吧。”
“混賬!你什麽軍銜?敢在我堂堂軍機參謀麵前這麽說話?”青栗怒了,雖然聽那聲音直起雞皮疙瘩,但他不是個慣被威脅的人。
“嘿嘿。”背後的人隻是笑。
青栗強忍著,攥拳,指節劈啪作響。
他也不說話,看這人敢在海府衙門的地窖裏殺了他不成?
“把青栗帶進來,別無禮,軍中大家總得論個軍銜高下。”黑暗中傳來的聲音低沉威嚴,那是百裏耶在說話。
水手刀立刻收了起來,一個麵前垂著幅黑布的影子閃到青栗身邊,佝僂著背,比個手勢,“請”。
青栗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聞到對方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爛魚髒腑的氣味。
黑影帶著青栗在甬道裏跋涉了一段,從一個很難發現的岔道裏鑽了進去。眼前忽然開闊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天然石穴,滿耳都是下雨聲,這是頂上的水在下墜。石穴中央的銅爐裏燃著烈火,百裏耶消瘦的背影站在銅爐前。
“青栗,我知道你想看看這兒,來吧,看看所謂的啟示之君。”百裏耶低聲說。
於此同時,風鳴港的沙灘上。
“今天怎麽不高興?”南羽拾起一粒新鮮海螺,嘬唇一吸,滿嘴都是腥鮮的汁液。
月圓如鏡,照得海麵上一片墨青色,海水漲到了兄弟倆的小舸邊,小舸用簡陋的鐵索鎖在沙灘上。和南羽背靠著背,百裏子鳶坐在船舷邊,提起裙子雙腳撩著水花,久久也沒出一聲。
“子鳶?”
“船隊就快要啟程了。”百裏子鳶的眉間滿是憂色,“好像你和南野之間,隻能有一個陪我去碧池,而且,三叔父想讓我嫁給碧池國的太子瀧熾。”
南羽覺得五雷轟頂,猛地坐直了,看著百裏子鳶俏生生的坐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撲上去狠狠的抱住她,像是不抱住,她就會被海風吹走,永遠再找不回來。
沙灘上安安靜靜一個人沒有,可這時他不敢去抱百裏子鳶,他知道,百裏子鳶喜歡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個神秘的少年。
鹿塵。
是他在群狼中揮槍廝殺救出了百裏子鳶。
南羽胸口裏空空的,一陣陣難受。他呆呆的看著不遠處晾著的漁網,那是南野晾的,今晚上南羽約百裏子鳶出來騙了南野,說要來把網上的洞補了。
南羽知道哥哥和他一樣喜歡百裏子鳶,大概沒他那麽喜歡,哥哥鈍的像塊石頭。
靜了許久。百裏子鳶有點納悶,出了這麽大的事,她想跟人說說話,南羽卻一聲不吭。
她分明知道這對兄弟都喜歡她的。
“南羽,睡著了?”百裏子鳶用手指捅他。
“沒有,想事兒呢,你嫁人了多好,我聽說過瀧熾,年紀輕輕就是”南羽躺在船板上,懶洋洋的翻個身,背過臉去,他說的滿不在乎,可像是有一道酸酸鹹鹹的淚順著鼻子倒流回心裏。他背過身去,是怕百裏子鳶看見。
“小氣!”百裏子鳶皺著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說過我也喜歡你和你的哥哥啦,可是隻是喜歡,我們是兄妹。”
“真的?”南羽猛地坐了起來,眉間眼角都是喜氣。
“嗯啦。”百裏子鳶撥弄著頭發低聲說。
“說起來,”南羽試探著,“未來子鳶你到底想和誰在一起啊?”
百裏子鳶瞥了他一眼,她懂南羽肚子裏的心思,無非想她說點向著自己的話,不過這事兒她倒是從未認真想過。
“我就想……”百裏子鳶仰起頭,掰著手指頭一條條想,“他知道很多的事情,去過很多的地方,晚上會給我講故事。他的眼睛要很大,很安靜,但是不凶,有時候笑,但還是很安靜……然後,”百裏子鳶拔出了她的烏丸,“他可以和我一起去大秦,親手殺了那個謀害我們百裏家的人!”
百裏子鳶忽然住了嘴。
這麽想著,那個年輕的鹿塵就無聲的站在她的腦海裏。
他看著百裏子鳶,眼睛那麽安靜,澄澈如水,仿佛星空。
百裏子鳶低下頭,把雙手夾在兩膝之間,臉上微微有些燒,腳踩著海水,冰涼冰涼。她的思緒被打斷了,有人從後麵狠狠的抱住了她,滿鼻子都是魚腥味鹽漬味和年輕男人身上的汗味,那雙有力的胳膊緊箍著她的腰,叫她喘不過氣來,兩個身體隔著衣料貼在一起。
“南羽你幹什麽?住手!”百裏子鳶尖叫起來。她是個還沒出嫁的少女,沒經過這種事。
南羽不放。
他不懂“軟玉溫香”這樣的詞,隻覺得抱著百裏子鳶,全身熱的像是發燒,人好似在雲端。他腦子裏一團亂哄哄,試著去捂百裏子鳶的嘴,嘶聲說,“百裏子鳶,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別的地方,我賺錢養你,我晚上跟你講故事,我們做普普通通的人,我們……”
南羽的熱情迸發出來什麽都不管了,南羽覺得百裏子鳶說的就是他自己,既然這樣幹嗎不私奔呢?反正幹等下去他隻是百裏家一個碌碌無為的二王子。
百裏子鳶拚命的拍打他的手,最後低頭咬在南羽的大臂上。
疼痛讓南羽清醒過來,才明白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兒,怔怔的看著百裏子鳶跳下小舸站在沙灘上回望,滿臉都是眼淚。
“我我我……”南羽手足無措。
百裏子鳶恨恨的瞪著他,不明白怎麽連南羽也來欺負她。
這世上的男人都瘋了麽?百裏子鳶這麽偷跑出來見南羽已經很不容易了,她還跟八王爺吵了一架,她隻想跟南羽說自己有多委屈……
私奔?怎麽私奔?讓她一輩子都過著顛沛流離艱難的日子?那不是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她身上流著暴戾的血……真是瘋了!百裏子鳶扁扁嘴,就要哭出聲來。
這世上一個懂她的人都沒有麽?
這時她又想起鹿塵,青黑色的長衣漫卷於天空下,仿佛就站在她麵前,永不靠近,亦不遠離。
鹿塵好像懂得別人一切的不容易,卻不說話,隻用眼神安慰。
百裏子鳶失神了。
南羽萎頓在船舷上,慢慢的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子鳶,你別怪我……我說錯話做錯事,你打我罵我都行,可別不理我。我就是瞎想想,我失心瘋了……我……”他的臉抽了抽,“可我又老想著你,咋辦呢?我不知道咋辦阿。”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光澤好似岩石,背脊弓著,像曬幹的蝦米。
百裏子鳶心裏忽然軟了,想起以前南羽帶著自己打獵的場景。他已經用這一切盡力對自己好了。在他短短的、一生裏最好的時候,他都一門心思思念著自己。
百裏子鳶其實是喜歡南羽的,她跟很多女孩子一樣會想,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亂,她被人擄走了,誰會舍命來救她。
想來想去也隻有南羽和南野這兩兄弟了吧,別的男人怕都得躲得不見影兒了。
當然,也許還有那個鹿塵。
百裏子鳶常常想要是南羽或者南野再有點出息就好了,哪怕能為了她和整個天下為敵,這樣嫁給他們之一,心裏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她不是多虛榮的女人,心裏已經許給親近的人了。這一切隻在傍晚又遇見鹿塵時有點動搖……
百裏子鳶不知道說什麽,總不能任南羽欺負了就這麽簡簡單單原諒他,於是扭頭就走。
南羽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遠去,猛地跳下小舸追了上去。
他們背後很遠的地方,一排密密匝匝的漁網後,敦實的南野默默起身,石頭人似的站在月光下。
同一片月光下,鹿塵站在海灘上。
青黑色的長衣被海風吹得呼啦啦輕響,腳下冰冷的海水漲而複落,在沙灘上留下仿佛珍珠的白色泡沫,月光下的白沙泛著銀色。
如果仔細看去,陰影中滿是生機,小小的寄居蟹在沙下挖著小孔吐出水泡,石頭一樣移動的是爬上來產卵的海龜,飛魚偶爾在遠處的海麵上掠過,他們的翅泛著銀色而且透明。
鹿塵沒看這些生機勃勃的家夥,他眺望南方,雙目沒有焦點。
天梁星升起於海麵上,波光粼粼,有人說南方的大海無窮無盡,傾一生航行也看不到盡頭,也有人說航行到某一處你會忽然發現自己行船於星海之間,因為海天盡頭仿佛一張卷起來的紙,你會航行到天上去。
天和海,本來就是一體的。
有什麽東西在他腳邊啪啪作響,鹿塵彎腰從魚簍裏抱出那隻大螃蟹,這家夥大概害怕了,不安分起來。大蟹衝鹿塵努力的揮舞鉗子,鹿塵微微的笑,把它放在沙灘,拍了拍他的背殼。
“別怕,買你來不是要蒸你,是因為看你長得大。長那麽大個兒該有很多往事吧?被蒸了可就什麽都沒有了。”鹿塵說,“去吧,回家去。”
海葵子就這麽跑了,一波海水漲落,這家夥就全無蹤跡了,沒一點轉身道別的意思。
隻剩鹿塵還站在沙灘上,輕輕的揮著手。
鹿塵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背後的槍,從槍囊裏拿出來一把斷刃貼在臉上,像是貼著誰的臉,“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她的。”
鹿塵輕輕地笑,笑容像是荒蕪了幾百年。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十一幕 火焦龍
風鳴港是難得的深水良港,水色深碧,像是一大塊涼玉。
風鳴港的主碼頭能容幾十條海船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