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節

  一邊把大個兒的鮑魚往百裏子鳶的魚簍裏塞。


  百裏子鳶笑著打南羽的手,掐他的胳膊。


  “您……”南羽正大著膽子要去揪百裏子鳶的鼻子,忽然愣住了。


  三個人都轉過頭去,看見了不遠處沙灘上的人影。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穿了件青灰色長衣,外罩墨綠色皮鎧,背著一杆七尺七的長槍。他的長衣洗得發白,皮鎧也磨毛了,兩肩落滿灰塵。


  這個少年的一對灰瞳在落日餘暉裏炯炯有神。


  他就這麽來了,孤身一人,風塵仆仆。


  百裏子鳶心頭忽然一蹦,像是那裏蹲著隻小兔子,臉上不知怎麽的就有些發燒。


  她離開西梁以後,有將近半個月沒有見到鹿塵了,白風塵和百裏卿和讓他和白鷺留在軍中統兵讓南野南羽跟著自己去碧池。


  可是鹿塵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風鳴港,帶著他那一杆戰槍。


  百裏子鳶偷眼去看鹿塵,發現他提著自己的軟靴,光腳踩在沙裏,漲潮的海水衝刷著他腳下,他身後沒有腳印。


  鹿塵一定是在那裏站了許久,所以潮水已經把他來時的腳印抹掉了。


  百裏子鳶他們嬉鬧的時候,年輕的鹿塵一直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他們,仿佛山上海神廟前那個看海的石頭人,對著日複日、年複年的潮漲潮落。


  如此就過了千年。


  “鹿塵?”四雙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麽地尷尬地沉默著,靜了好一會兒。


  鹿塵沒有說話。


  “您要買魚麽?”南野蹦出了一句沒頭腦的話。


  鹿塵微笑起來。


  這麽一笑,他忽然間就不再是石人了,清秀的臉上滿是快活,“有什麽鮮魚?”


  南羽嘿嘿一笑,然後像是魚販子一樣和鹿塵搭話說,“有!黃魚鯛魚烏青比目魚,偷摸魚海膽海虹生牡蠣,小哥您要什麽?我們都有,最新鮮的,今天才出水。”


  鹿塵涉水走到小舸邊,低頭往裏看,滿艙魚蟹,青色的梭子蟹和偷摸魚滾在一起,灰色的鯛魚遊在木桶中,紅蟹的色澤鮮豔動人。


  鹿塵不由得笑了起來,像個大開了眼界的孩子,百裏子鳶悄悄轉過臉去,直到現在她的臉還有些紅。


  鹿塵離她很近,他的衣裳有股陽光曬過的味道,暖暖的。


  “哦,”鹿塵想了想,“那幫我拿一隻大蟹吧。”


  “大蟹多著呢,海葵子?紅蟹?梭子蟹?你倒是說得清楚些啊。”南羽嘟囔著。


  鹿塵對如此多的名目完全無法領會,隻能以漁竿尾撥著螃蟹們,一時看看紅蟹,一時看看潮蟹,拿不準主意的模樣。


  不過鹿塵挑得倒是津津有味,一直笑,牙齒雪白。


  百裏子鳶和南野南羽兄弟忽然感覺鹿塵很陌生,有種認不出來的感覺。


  “這個了!我要這個!”鹿塵把漁竿尾點在了大海葵子背上。那青灰色的大家夥耀武揚威地揮著鉗子,仿佛鐵甲將軍,在螃蟹堆裏出挑得很。


  “這個不賣!”南羽立刻調戲說,“這個是我們自己留著的。”


  大海葵子是南羽要留給百裏子鳶。


  “鹿塵?”百裏子鳶在中間插了句話。


  “什麽?”鹿塵並沒有怎麽去理會百裏子鳶,他在心中按捺著自己,這個時候他還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份。


  “你是鹿塵。”百裏子鳶用平靜的聲音說,她記得鹿塵的眼睛和他的戰槍。


  “不好意思,姑娘認錯人了。”鹿塵撓了撓頭,裝作有些遺憾的樣子。


  “呃,沒什麽,這海葵子賣的!”百裏子鳶好像從鹿塵的眼中捕捉到了什麽,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胳膊肘捅了捅南羽的腰。


  “你們自己要留的啊。”鹿塵看上去不好意思。


  “這是我定下的,我說能賣就能賣!”百裏子鳶對南羽做了個鬼臉。


  “那可多謝姑娘了,”鹿塵高興起來,“對了,我想出海,你們知道哪裏可以搭船出海麽?”


  “出海?這裏隨便誰都能出海,隻要不是封海的日子,想怎麽出怎麽出。”南羽甕聲甕氣地回答。


  “我是想找一條大船,去遠海南方的大船,哪裏能找到呢?”鹿塵問道。


  “去遠海?”百裏子鳶搖頭,“不能出遠海的,官家有律令,所有大船都要在冊,叫做海戶冊。每次出海不能超過三天,最遠不得離開岸邊超過五十裏,隻有官家的大船可以遠航。除非你能混入不久後出發去碧池的百裏家戰船,我可以帶你上去。”


  “哦。”鹿塵看起來有些失落,“不用了。”


  “你的大蟹,拿著吧。”南羽有些厭煩鹿塵,他把海葵子抓起來,往鹿塵手上一扔。


  百裏子鳶哎喲了一聲,看見蟹鉗上的鉛絲鬆脫了,那張牙舞爪的大家夥揮舞著鉗子對著鹿塵的手猛夾下去。


  南羽也吃了一驚,他隻是想叫鹿塵狼狽一下,卻沒有想到他完全不懂怎麽對付螃蟹,鹿塵伸出兩手去接螃蟹,海葵子那對鉗子可以夾碎鴿蛋大的鵝卵石……


  海葵子在空中靜住了。


  鹿塵沒有抓它的背,可它也夾不到鹿塵的手。


  鹿塵居然捏死了它的兩個鉗子,一人一蟹,兩手兩鉗,就像是角力似的。


  鹿塵小心地把海葵子摁在船上,用膝蓋壓住它的後背。


  “哇!”百裏子鳶驚歎。


  “這身手!你不是耍槍的麽?”南羽也讚歎,他想起和鹿塵一起殺狼時的場景。一時忘了對鹿塵的敵意。


  “練過一些擒拿手,”鹿塵笑笑,“很久以前的事了。”


  陣陣喧嘩隨海風而來,鹿塵扭頭去看,那是沙灘盡頭的路口,漁民們聚在一起人頭攢動,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過去,好像有什麽好玩的事情。


  “他們在幹什麽?”鹿塵手搭涼棚眺望,“是捕到了大魚?”


  “是水軍在征兵,都好些天了,”百裏子鳶說,“最近海上不安寧,船隻也不夠,我們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一直停留在這裏的,船隊要出行,缺水手,招了好多漁民過去。”


  “做了水軍就能進深海去吧?”鹿塵目光一亮,旋即又暗淡下去,“那是要會操船的人吧?我可連帆都沒怎麽見過……我還是去看看。”


  鹿塵把一枚銅幣放在船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抓起大海葵子的背殼。


  海葵子努力掙紮,兩隻大螯遙指著他的鼻子,“嗒嗒”虛鉗了兩下,鹿塵有點尷尬,不知怎麽才能跟這張牙舞爪的家夥友好相處。


  百裏子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隻竹簍拿走吧。”百裏子鳶把自己的魚簍拋了過去。


  “謝謝。”鹿塵把海葵子塞進了魚簍裏。他臨走前對著百裏子鳶偷偷一笑,百裏子鳶低下頭去撚著裙角,再抬頭的時候,隻見他墨衣飄拂的背影行在沙灘之上。


  百裏船隊招募丁員的場地,不過是幾張桌案,一杆大旗,上麵除了帝王家的龍徽,還繪著一隻鷹。


  這是百裏船隊和煙江船隊聯合的軍旗。


  主持招募的是一名黑衣軍校,幾個軍士忙著錄名。


  桌上擱著厚厚的一疊黃冊,這就是百裏子鳶說的“海戶冊”,和其他城裏的戶籍冊是差不多的東西,想要上官家的船拿俸祿,身家得清白,錄了名上海戶冊裏一查,沒偷漁偷稅,沒犯事下獄的才算過關。


  一個精壯的漁民小夥子正站在黑衣軍校麵前,挺著胸,任他有力地上下拍打。


  “身板兒不錯,出過海麽?”


  “出過!”小夥子一點頭,“港裏您四處問問,我這麽大的小子誰沒出過海?不敢出海的在我們這兒老婆都找不著!”


  “那會武麽?”


  “打魚行,打人不行。”


  小夥子回答得幹脆,黑衣軍校也爽快,“那隻能算水手,不能當水兵,月俸兩個銀錠四個銅幣,行麽?提醒一句,上了官家的船就得為官家賣命,戰死雖有撫恤,可是臨陣畏縮是得殺頭的!”


  “行!比打魚掙得多就好,要攢錢娶老婆呢!”


  周圍都是漁民,一陣哄笑,大概是小夥子的朋友在人群裏搗亂,“二愣子,你小子腦袋裏就隻裝著女人吧?幾個夠啊?”


  “一個兩個不少,”名叫二愣子的小夥兒跟兄弟們打趣,“要是給我遇上海市,發一筆橫財,百八十個也不嫌多啊!”


  黑衣軍校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懂星象麽?若是懂星象,可以直接升做參謀,就是將官了,月俸十八個銀錠。”


  小夥子苦著臉,攤攤手,“大人見過懂星象的先生打魚麽?”


  “星象麽?我倒是會看的。”人群後響起一個聲音,並不如何高亢,卻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異常清晰。是鹿塵,風塵仆仆的鹿塵排開眾人,提著隻竹編魚簍,走到軍旗下。


  “你?”軍校滿腹狐疑,上下打量著鹿塵,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


  “我會,”鹿塵認真地點點頭,“我學過葉氏正派的星算術。”


  “葉氏正派?”軍校一愣,這“葉氏正派”是先秦大祭司葉勳的星象算術。


  “嗯,跟著一個老人學了三個月。”鹿塵一本正經。


  其實他隻學了一些觀看天象探測方向、天氣的東西,在他要求葉勳老頭子給他講解預測命運的時候,老家夥痞氣十足的說,“要是我能算出什麽命運,葉家那個叛賊葉愷小子也不會坐上後秦的皇帝了。”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九幕 黃泉入口

  風鳴灣海樓上,八王爺百裏耶憑欄而立。


  這座樓毗鄰海灘,八王爺百裏耶的目光越過滿載而歸的歡樂景象,投向海天的盡頭。


  西方暮雲低合,掩映了落日,像在半個天空上燃起透明的火焰。


  天海交際茫茫蒼蒼,分不出邊界。


  黑衣佩刀的軍校疾步登樓,站在八王爺百裏耶背後,“嚓”地一躬身,“王爺,找到您要的人了。”


  “哦?”


  軍校遲疑了一瞬,“不是軍中的人,是在港口招募到的旅人。”


  “旅人?”八王爺百裏耶轉過身來。他清瘦而黝黑,眉宇修長,沒有行伍中人常見的彪悍凶蠻之氣,透著幾分儒雅。


  “據說受不了後秦的**從後秦遠道而來,這樣的人黃冊上自然查不出來,不過驗了行牒,一路上各處關卡的印符一個不缺。”


  “行牒是哪裏簽發的?”


  “西梁城。”


  “這麽說來,這個旅人的旅途是從四突厥地盤開始的。一個千裏迢迢來西域煙江的人,就算給你半年也別想查出他的背景來。而你推薦他給我。”八王爺百裏耶歎了口氣,“看來,軍中確實找不到通星象的人了,要是葉老頭子在就好了,可是他個倔驢,打死都不來居然暈船。”


  “屬下無能,但……已竭盡全力,莫說是我們剛組建起的這小小的百裏船隊,就算是後秦大統領府兵強馬壯,也僅有幾名行軍參謀略通星象,且都已年老力衰,經不起風浪。”軍校頓了頓,“隻是有一事……這人號稱自己修習的是‘葉氏正派’的星算術……”


  八王爺百裏耶眼瞳中隱約一亮,隨即垂下眼簾,“葉氏正派是女娃娃麽?是不是叫葉嫣兒?”


  “不……不是……是個年輕人,少年,難道這人是葉家身份?”軍校也吃了一驚。


  “葉氏除了葉嫣兒已經沒有葉氏正派的後人了,”八王爺百裏耶淡淡地說,“既然不是葉嫣兒,人在這裏麽,讓我見見他?請他上來吧。”


  不一刻,年輕的鹿塵站在了海樓的欄杆邊,他禮貌地衝八王爺百裏耶點了點頭,微笑。八王爺百裏耶滿意地點點頭,他是百裏皇室,從領口上的金色薔薇便可知道,一般草民見到他總是驚得跪下。


  但如果這旅人也如草民般惶恐,大概就不是他心中可堪大用的人了。


  八王爺百裏耶從頭到腳,細細地將鹿塵打量了一遍,最後目光在他背後樸實無華的長槍上停留了一刻。八王爺覺得他很熟悉,可是愣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到過,而後八王爺百裏耶直視這個鹿塵,“小哥從哪裏來?”


  “從後秦來。”鹿塵躬身拜了拜,並不回避八王爺百裏耶的目光。他的眸子明亮,並未因長途奔波而顯得暗淡,但也不咄咄逼人。


  八王爺百裏耶不動聲色的收回了目光,“聽說小哥精通葉氏正派星算術?”


  “不久前學過,說不上精通。推星、卜命、演算九天星運,在下無能為力,不過觀星判斷方向倒不難。”


  “那考考小哥吧,今夜天高雲疏,能為我找出桂雀、天抄、天抄這三顆星麽?”八王爺百裏耶指向欄外的天空,此時夕陽隱到海麵下了,星辰紛紛亮起在暗淡的天幕上。漫天星辰,可以肉眼分辨的不下萬顆,從星海中驟然找到這三顆,絕不容易。


  八王爺百裏耶的考題不簡單。


  可鹿塵連頭都沒抬,“現在是夏初,風鳴港太偏南了,這三顆星不入夜是不會升到海平麵以上的。我算得不太準,但天抄現在的位置大概是……西方偏北有十三度六分,海麵以下七度三分,將盡午夜就會升起,位置會偏移到西方偏北十三度九分。巨闕和它不離不棄,偏北兩度一分,低六分。桂雀就不好算了……得列出連環算式,我估計在西方偏北十三度到十六度之間變化,桂雀在星象學上是顆亂星,星軌變幻多端的位置。”


  八王爺百裏耶默默地聽完,點了點頭,“小哥操過船麽?出海是辛苦的事,不怕風浪?”


  “不瞞八王爺百裏耶,我之所以千裏跋涉來到西域煙江,就是想遠洋遨遊去一個叫做碧池的國度,據說那裏沒有戰亂。”


  “不遠千裏,難道不是為行商,隻為了去一個也許沒有戰亂的國家?”


  鹿塵點頭,頓了頓說,“這是我的心願。”


  “獨自旅行到那麽遠的地方,不容易啊。”八王爺百裏耶笑笑,“不過離了近海岸百裏,海就像忽然變了臉似的,危機四伏。據實而言,以前煙江有船隊建立以來,每年損失的船舶不下十幾艘,幾個月後屍骨被衝回岸邊,泡得不堪辨認,迄今也查不出個究竟……若是隻為去一趟碧池,本王勸小哥還是別冒險了。”


  百裏耶轉向大海,似乎不願多說了。


  鹿塵順著八王爺百裏耶的目光看出去,即將熄滅的晚霞在鐵色的水麵上拉出一道血紅色、劍一般的光痕,風漸起了,海麵不安地起伏。


  這海真的變臉了。


  “其實……”鹿塵深吸了口氣,“不瞞八王爺,我之所以去碧池,是因為我曾發過誓,要一直跟在一個人身邊,無論在哪裏,就算是因為她死了,我也不後悔。所以請八王爺開恩給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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