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抱歉。”


  張起靈迅速收回手,緊接著胸膛也撤離開去。背上尖銳的疼痛仿佛瞬間蘇醒一般蜂擁著席卷上來,吳邪哎喲哎喲地趴回床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張起靈已經起身道,“我去重拿一瓶。”


  再次回來時氣氛變得更加詭異起來,除了吳邪不停的叫喚嚷嚷外,兩人竟然再沒有一句交流


  “輕輕輕…… ……”


  “重重重,可以再重點…… ……”


  “誒痛痛痛,輕點,輕點…… ……”


  張起靈默不作聲地順著這多事的麻煩主子,吳邪偏著頭枕在手背上,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男人垂下來的眼睛,內斂而封藏,將所有的情緒都掩飾得很好,不容外界的窺探和打擾。


  如果對著的是自己喜歡的人,這張討厭的死人臉上會不會露出溫柔的神情甚至笑意呢?


  吳邪忽然又想起上一次這個男人情緒失控時的事,禁不住脫口而道,“喂,你就真的那麽喜歡那個姓張的?”


  張起靈的手猛地停住。


  “換個話題。”


  吳邪撇撇嘴,“切,他到底有什麽好?護得跟塊寶似的,提都不讓人提。”


  張起靈幹脆站了起來,看那模樣竟然是要向門口走去。吳邪頓時覺得極度不爽起來,他小三爺在這鬼地方處處不招人待見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連一個死人都說不得了?“喂,藥還沒上完你走哪兒去?”


  “喂,喂!姓齊的!”


  “樂羊子妻的故事你聽過沒?李白的那個鐵杵磨成針呢?誒,你語文老師難道沒教過你做事不能半途而廢嗎?”


  「哢噠」一聲,門鎖闔緊,空空的房間頓時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吳邪泄氣地重新趴回去,憤憤啐了一口罵道,“媽的,沒文化真可怕!”


  這一扔還真是任他自生自滅了,到了正午時分才有助教進來送飯。小三爺心情不好,牛脾氣又犯了上來,索性把一天的訓練全都翹掉悶房間裏看電視,一直賴到晚上菜鳥們都歸寢了,這才拖著步子不情不願地朝倉庫走去。


  一推開門霎時間又安靜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總有一種沒什麽好事要發生的壓抑感。


  果然,還沒走到床鋪就已聽到皮包陰陽怪氣的挪揄,“嘖嘖,也不知道醫務室裏藏了什麽東西,勾得有些人天到晚都跟丟了魂兒似的往那跑。”


  吳邪停住步子,眼睛危險地眯起來,“喂,嘴巴放幹淨點。”


  “敢做還怕別人說?”皮包仗著人多勢眾也不懼他,下流地咧開嘴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誰知道有沒有背著人幹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吳小三爺猛地躬下腰,小型艦艇一般衝了過去。


  皮包躲避不及,整個人被他一直撞翻到床鋪上。但他畢竟是從連隊裏抽上來的尖子兵,身手何等的敏捷,早在摔下的那一刻已經翻身矯健躍起,反而將吳邪按在身下,拳頭高高舉起,作勢就要重重砸下來。


  吳邪厲聲直視他,“你敢打我試試?!”


  皮包的動作猶豫了一下,趁著這個空檔老海已經扒開人群擠進來,一把把人從吳邪身上拉下來,皺著眉頭將他扶起來,“你跟那種滿腦子齷齪東西的家夥鬥個什麽氣?打架挑事罰的可是你!”


  “罰就罰!”吳邪啐了一口,毫不客氣地警告道,“你聽好,你他媽要再敢亂造阿寧的謠,小爺一定撕爛了你那張破嘴喂狗吃!”


  小三爺氣勢太盛,竟然將皮包打壓得死死的。後者理虧,又不能落了麵子,隻得虛張聲勢道,“我呸,你不就是有個厲害點的老爸麽?沒了你爸連個屁都不是,你有什麽本事在這裏囂張?!”


  眾人都知道吳邪來頭不小,皮包幹脆將計就計,將輿論拉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我們在陽光下暴曬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們在泥坑裏摸爬打滾的時候你又在做什麽?我們千辛萬苦爭得名額才來到這裏,你倒好,打著受傷的幌子來和女軍醫談情說愛起來!怎麽,難道權貴家的兒子就可以有特權嗎?”


  若不是老海死死攔住,恐怕吳邪又衝了上去。


  “我幹你大爺的!看不慣老子你直說,別他媽毀人姑娘聲譽!”


  “哈,大家都看到了吧!”吳邪的反應簡直正中下懷,皮包愈發肯定自己的判斷,“要不是有什麽□□,他會把那女人護成這幅模樣?”


  話音未落,倉庫大門忽然被推開,原來是執勤的助教聞聲走了過來。


  “都在鬧什麽?我看你們又欠練了是吧?”


  吳小三爺囂張跋扈從不收斂,大家有目共睹,菜鳥們的情緒都被皮包剛才那席話煽動起來,一時竟然連助教都鎮壓不下來,鬧到最後終於把正主兒都驚動了,直到張起靈和陳雪寒走進來,偌大的倉庫才稍稍安靜下來。


  吳邪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男人,想起今早兩人的不歡而散,重重地冷哼一聲把臉別開。


  陳雪寒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麽難看過。“吵什麽?”


  一個人頓了頓,自恃有理,聲音洪亮地高聲道,“報告,我認為編號三八沒資格站在這裏!”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剩餘的菜鳥立刻七嘴八舌附和起來,吳邪成為眾矢之的,群起而攻之,長到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這時候王盟一瘸一拐地擠進來,慌忙解釋道,“陳教,這一次真的是他們先挑起的事端,和編號三八無關!”老海也一個勁地戳他,“快跟陳教說啊!”


  吳邪的態度反而愈發強硬起來,甩開老海的手徑直走到皮包麵前,突然毫無征兆地把帽子脫掉,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扔到他的身上。


  皮包被砸了個正著,也不還手,做足了受害者的模樣。菜鳥們的火氣再一次被吳邪的態度激怒,幾乎不約而同地大聲喊道,“報告,請教官公正判決,編號三八根本不配留在這裏!”


  “編號三八一再擾亂紀律,訓練營被他搞得烏煙瘴氣!”


  “編號三八連軍人都不配當!”


  吳邪猛地扯高嗓門,“說完沒有?!”


  小三爺從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怒氣,眾人被他這麽一吼,氣勢竟然短了一截,一時間沒人再敢出聲。吳邪麻利地解開扣子,很快就把作訓服脫下來,重重地砸向那群憤憤不平的菜鳥,緊接著是裏麵貼身的軍綠背心,也跟著動作麻利地卷起來,露出背上大片狼藉的紅疹和水皰


  “得,我擾亂紀律,我欺負弱小,我還誘拐良家婦女,我他媽十惡不赦總行了吧?


  “隻有你們在辛苦,你們在受傷在流血在聖潔光環的環繞下茁壯成長,我他媽就是來度假來泡妞來刷新你們三觀下限的罪惡之源!?”


  “你們以為我願意留在這裏嗎?放屁!老子做夢都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雙手忽然被人攫住,吳邪沒掙開桎梏,已經卷到頭頂的背心被重新捋下來,規規整整地穿回到身上。


  吳邪掙脫的動作慢慢停下來,發紅的雙眼撞上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


  “嗬…… ……”吳邪肆意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露骨的嘲諷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楚吐出來,“別裝了,姓齊的,你想讓我滾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吧?”


  張起靈鬆開他,走出去將地上的作訓服撿回來,然後默不作聲地披到他的肩上。


  “少他媽做違心的事…… ……”


  將右手套進袖子。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嗎…… ……”


  然後是左手。


  “他們說的對,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因為我根本就連一個軍人都不是!”


  張起靈充耳不聞,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從下至上,一顆一顆,仔仔細細地替他一直把領口上的最後一顆扣子扣好,然後再扯了扯下擺,將作訓服上皺起的紋路都一一捋平。


  “你穿這身衣服,很好看。”


  心髒像是忽然被大力撞擊了一下,連帶著呼吸都有了一秒的停滯。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麽認真的目光。“不要辜負了它。”


  男人轉過身,眼神淡漠地劃過菜鳥們驚愕的表情,“留下他是我的意思,有意見嗎?”


  張起靈氣場何其強大,別說有異議了,眾人紛紛避開視線,連大氣都不敢出。


  “有意見憋著,因為我不想聽。”護著吳邪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菜鳥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到底沒人敢出言反駁。陳雪寒適時開口道,“編號四九,出列。”


  被點中的人全身一個哆嗦,戰戰兢兢地走出來。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在監控室裏被看得清清楚楚,陳雪寒也懶得再跟他費口舌,“你挑起的事端,二十圈蛙跳,現在就去。”


  皮包一下子全身癱軟下來,“報告,我…… ……”


  “下一次再亂嚼舌根就直接滾蛋。”陳雪寒打斷他,臉色不善地看著剩下的人,“其餘的我看精神也都不錯,大晚上不想睡覺的話我們就去山裏拉練吧。”


  “啊——”


  菜鳥們集體爆發出痛苦的哀嚎,上次的記憶太過慘烈,身體幾乎下意識地對這個詞產生恐懼和抗拒。陳雪寒神色一凜,厲聲道,“所有人五分鍾後操場集合!”


  眾人立馬叫苦連天地匆匆散開收拾行裝,吳邪在原地躊躇不前,似乎想跟男人說一句「謝謝」,磨蹭了好半天,結果話到嘴邊完全跑偏了主題,“那個,你右邊眼角怎麽青了?”


  張起靈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吳邪吸吸鼻子,情緒已經從適才的不愉快中平複下來,這時難得正兒八經地拍拍對方的肩頭道,“看著挺穩重的,怎麽做事這麽不小心呢?”


  張起靈的眼角輕微抽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放肆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吳邪趕忙收了回去,再一次語重心長地開口到,“不管怎麽說,形象管理還是很重要啊。”


  看模樣,這小子倒是完全沒自覺那塊淤青就是早上抹藥時他那一起身給撞的。


  夜裏的山風有幾分涼意,吳邪跟著大部隊向前跑著,第一次覺得做懲罰也能做得這麽大快人心神清氣爽。


  目標地點是山裏的第二個集結點,來回整整有五十公裏的距離,十公斤負重越野,在天亮之前必須趕回基地。沒過多久隊伍便出現了嚴重的分化,體能好的早就跑得不見人影,而吳邪自然不必多提,從航拍來看,如果把整個拉長分布在山裏的大部隊比喻成一隻野獸,那吳邪就是遠遠黏在最後麵的那個礙眼的小尾巴。


  不過幸好,這一次並不是他一個人在戰鬥。


  王盟的腿傷隻做過簡單的處理,常規訓練堅持下來已經很吃力了,現在的負重懲罰無疑加重了他身體上的負擔。吳邪心不在焉地跑著,忽然開口道,“你們上次的通宵拉練也是這樣的?”


  老海和他並肩一起,自從那次事件之後他便認定了吳邪這個朋友,剛才他不顧被罰也要維護阿寧的名譽更是堅定了這樣的選擇。“上次更慘,不僅負重跑,還有武裝泅渡,在河裏倒騰了好幾個來回,爬上岸的時候整個人都虛脫了。”


  “切,十公斤也不過如此,這點重量也算懲罰?”吳邪顯然別有用意,不自然地老是把話題往負重上拉。老海好像忽然明白了他要說什麽,果然吳邪下一句便朝王盟道,“喂,把你包給我,這種重量完全是在侮辱小爺的實力。”


  王盟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誒?”


  “誒你個頭!”吳邪索性上魔爪直接去扒拉背帶,老海忽然隔住他的手,衝他狡黠一笑,“把東西騰出來分我一半吧,這種重量也侮辱了我的實力。”


  老海那笑容著實曖昧,吳邪也不知道自己的用意有沒有被看穿,不自在地哼了一聲,“隨你。”


  王盟撓撓頭,“那我呢?”


  “跑步呀!”吳邪故意凶巴巴地拉下臉,“要是敢拖累小爺的速度你就死定了!”


  少了整整十公斤的負擔,王盟的步子終於輕快起來。老海本以為吳邪負重十五公斤走不了多久,誰知道他的體力倒是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雖然走到最後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硬生生地還真給他撐回了基地。


  毫無疑問的吊車尾三人組,卻是在有一人腳踝嚴重受傷的情況下按時趕了回來。


  張起靈沒說話,可陳雪寒知道他看那個孩子的眼神已經變了。


  明明是那麽霸道又囂張的一個人,身上卻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正義感。衝動起來的時候像一隻好鬥的小豹子,被人誇讚的時候又會手足無措,別扭地對人好又拉不下臉,嘴巴毒舌起來更是隨隨便便就能得罪一大片。時刻都在捅婁子,缺點一抓一大把,偏偏就是這麽一個無論怎麽看都和「優秀」絕緣的家夥,卻意外地讓人討厭不起來。


  陳雪寒背手遠遠看著正狼吞虎咽啃著饅頭的吳邪,這是他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因為完成任務而獲得的早餐,連這般粗糙的麥麵都吃得格外的香甜。“畢竟是軍人世家,有些東西是從骨子來傳承下來的。”


  “嗯。”張起靈靜靜答道,“他比誰都有潛力。”


  隻是,還沒有長大罷了。


  很快,就像是為了證實這個說法似的,吳邪牌□□又一次滿血複活轟隆隆爆開了。這一次是在水池邊,菜鳥們正在做訓練前的簡單梳洗,吳邪一眼便遠遠瞅見了昨晚鬧得自己不舒坦的罪魁禍首,他越想越覺得沒親自教訓他還是慪不下這口氣,索性袖子一擼,一腳踩上水池一躍而過,從天而降把皮包狠狠壓到了地上。


  助教來的時候兩人正滾成一團打得難解難分,雙方臉上都掛了彩,吳邪左眼更是清清楚楚的一圈淤青,是皮包一拳頭毆上去的作品。


  陳雪寒本來是虎著臉過來的,吳邪一抬頭,便露出臉上明顯的一圈淤青,陳雪寒繃了一下臉,沒繃住,偏過頭笑了開去。和他身後的張起靈相比,兩人一個左一個右,簡直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對稱烙了上去。


  ‘夫妻相’。


  這個詞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擠進腦袋。


  張起靈咳了一聲,陳雪寒連忙重新馬下臉,盡量讓自己不去看吳邪,“你們還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啊,居然公開打起架來了?”


  皮包慌忙辯解,“報告,是他…… ……”


  “一個巴掌拍不響啊~”吳邪懶洋洋打斷他,惡劣地咧開嘴角,看那模樣是打定了主意要拉他一起下水,“要罰就罰我們兩個吧。”


  “如你所願。”陳雪寒點點頭,“今晚也別睡了,你倆給我輪流守哨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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