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今天是地獄周的第六天,訓練內容已經達到一個空前的強度,如果說昨晚的通宵拉練吳邪還能勉強支撐下來,那麽在接下來接踵而至的體能訓練麵前,每一分秒都無疑開始一點點地透支著他的體力。
正午的氣溫一路飆升到了40℃,空氣靜得像一潭死水,酷暑的灼熱因子四處叫囂著亂躥,堵塞了身上每一處毛孔的呼吸。負重奔襲、武裝泅渡、扛圓木、深蹲、匍匐、衝圈、滾翻…… ……這一天下來吳邪隻覺得衣服就沒有幹過,汗成片成片地往下淌,全身上下像是被紮進了數千根針般難受,有千軍萬馬在骨頭的縫隙間奔騰廝殺。
明明有的是借口可以像往常一樣賴在醫務室裏,可是不知道怎麽了,就是莫名地想爭一口氣,不為別的,隻為那一句「你穿這身衣服很好看」。
屁話,小爺我就是光著都好看!
跟一句話這麽較真,吳邪估計自己的腦子恐怕真是被這大太陽給燒壞了。
等到這度日如年的一天好不容易熬完了,吳小三爺真真隻剩下半口氣癱在床鋪上挺屍。有了昨晚張起靈態度明顯的放話後,菜鳥們現在也不再輕易招惹他,孤立冷處理,井水不犯河水,吳邪倒也樂得清靜。就在這個時候,執勤的助教推門走了進來,“編號三八,全副武裝跟我出來。”
吳邪要死不活地哼唧了一聲,“做什麽啊?”
“做你該做的事。”助教順帶著連皮包也提醒了,“今晚你倆守哨崗,編號三八上半夜,編號四九下半夜。”
吳邪這才想起還有這茬事,隻覺得人生處處是惡意,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夜間的警戒勤務是與時間和意誌的鬥爭,要求哨兵全神貫注地時刻警惕四周是否有敵情侵入。助教把注意事項交代了一遍,又格外重申一遍絕對不能打瞌睡,吳邪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上下眼皮就跟粘了磁鐵似的,一不注意就耷拉成了一塊兒。
夜風有幾分涼意,汗濕了一天的作訓服這時候終於幹了,冰冰涼涼的觸感,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擦著皮膚。
站在哨崗上的人雙手執槍,背倚在柱子上,頭微微低著一個弧度,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儼然一副嚴陣以待的陣勢。
直到張起靈走到他麵前,才發現這小子居然站著都睡著了。
“咳。”
不大的聲音,卻一下子將淺眠中的人驚醒。吳邪一個踉蹌站直身,下一秒中氣十足脫口而道,“前方無敵情,請首長指示!”還真是聽不出半分睡意。
吳邪也知道夜間警戒偷睡是大忌,忙將腰板挺得筆直正視前方,張起靈倒沒說什麽,隻在一旁揀了塊地兒默默坐下。吳邪挺了半晌沒聽見動靜,側頭偷偷瞟了一眼,才發現這家夥正仰著頭一臉麵無表情地盯著哨崗的天花板看,看那樣子似乎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吳邪咳了一聲,“報告,上方也沒有敵情。”
張起靈收回目光,這一次是盯著右手邊的操場看。“報告,四麵八方都沒敵情!”吳邪忍氣吞聲又站了幾分鍾,終於沒忍住把心裏話蹦了出來,“喂,我說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啊?”
張起靈淡淡應了一聲「嗯」,巋然不動,別說起身了,連腳趾頭都沒挪一下。
兩人莫名其妙陷進詭異的沉默裏。
隔了許久,張起靈忽然開口道,“在想女朋友?”
我他媽在想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走啊!吳邪無精打采撇撇嘴,“在想該想哪個女朋友。”
“哦。”
沉默…… ……
“白天表現不錯。”
你他媽是被老子附身了嗎,怎麽今天話這麽多啊?“多謝誇獎。”
“嗯。”
又是沉默…… ……
張起靈看起來著實不是健談的人,三句沒營養的對話後很快又沒了下文,吳邪終於不耐煩地轉向他,“喂,你到底想說什麽啊?”
“沒什麽。”張起靈神色不變,淡淡吐出兩個字,“聊聊。”
所以大爺你到底是嗑了嗎啡還是灌了敵敵畏,現在無聊到如此蛋疼來找我暢談人生的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吳邪索性也一屁股坐下來,“得,先說好,我可是按小時收費的。”
張起靈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職業三陪,陪吃陪喝陪聊天。”吳邪胸脯拍得啪啪響,“業界良心,品質保證,專注從業二十年,你想聊些什麽?”
“隨便。”
“這可是你說的。”吳邪勾起唇角,眼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那就跟我講講張起靈的事唄~”
這個名字就像男人的死穴一般,幾乎每一次提及都會毫無意外地翻臉。張起靈的目光果然暗了幾分,吳邪連忙開口解釋道,“我先申明我絕對沒有惡意,你別老把我想得那麽壞,我平時還經常扶老奶奶過馬路的好不好。”
他這麽一插科打諢,連一直態度強硬的男人也不自覺軟化下來,沉默了半晌後,竟是破天荒地開口道,“你想聽什麽?”
吳邪一瞬間露出大大的笑容,“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塵封的記憶一點點被掘出來,“我也不瞞你,我到這兒原本就是為了找他的。”
“你們認識?”
“我見過他。”吳邪搖搖頭,“兩年前的一次軍演他神勇地把我爸給崩了,老爺子為了這事半個月在家裏沒抬得起頭哈哈哈。”
吳邪自個兒樂了半晌,忽然聽見張起靈靜靜開口道,“他沒你想得那麽好。”聲音裏竟是說不出來的複雜。
吳邪一頓,這可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語氣。“喂,你不是喜歡他麽?”
齊羽喜歡自己嗎?
張起靈沉默了半晌,終於歎息一般輕輕吐出三個字,“沒那回事。”
“少來了,傻子都看得出來的好吧?”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個男人露出那樣的表情,吳邪打抱不平的毛病又犯了起來,“喂,他怎麽說?”
怎麽說?張起靈竟然被這短短的三個字問得啞口無言。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他卻一直佯裝沒有聽見。
七年的形影相隨,對於孤兒出身的自己來說,齊羽早已是如同親人的存在,卻也隻是親情,無關乎其他。可是當那份禁忌的感情被覺察時,連一向無所畏懼的張起靈都退縮了,如果戳破了這層薄紗,這個他萬分珍惜的人,會不會到最後連朋友都沒得做。
直到齊羽死前都沒能有勇氣給出明確的答複,患得患失,張起靈從來沒有這麽恨過無能的自己。
吳邪忽然一把攬過男人的肩,動作之突然,讓張起靈一下子失去平衡栽到吳邪身上。
從來沒人敢這麽做過,吳邪渾然不覺不妥,反而安撫似的拍拍對方肩膀幫腔罵道,“媽的,人生在世誰沒愛過幾個傻逼?你就當是之前瞎了鈦合金狗眼,那種狼心狗肺的家夥不要也罷!”
吳邪的語氣簡直比當事人還激動,聽他一口傻逼一口狼心狗肺地罵著自己,這種感覺還真是哭笑不得。張起靈想要坐起來,誰知道這家夥越說越憤慨,也不管對方姿勢有多扭曲,反而用力把他箍在胸口不放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活在回憶裏有個屁用,有什麽話等到你也掛了再去陰間找他理論好了。”
“先鬆…… ……”
“你要實在不舒坦就大哭一場好了,大腿借你,我給你伴奏!”這個世上大概也隻有吳邪有這勇氣把張起靈的頭硬生生摁在自己腿上,還真是唱了起來,“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微笑背後若隻剩心碎/做人何必驚得那狼狽…… ……”
張起靈掙脫的動作一滯,劉德華的金曲從男孩口中溢出,略帶傷感的旋律,每一個字都像是扣在了他的心弦上。
他從來沒在吳邪臉上見過這樣的神情,認真而情深得像是在哄著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張起靈忽然覺得一直橫亙在心裏的疙瘩沒那麽難受了,斯人已逝,似乎真的應該讓過去的都過去了。
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兄弟,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帶上齊羽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這才是現在最好的答案。
吳邪還在高歌,周傑倫的夜曲。
“為你彈奏肖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
死去的愛情~死去的愛情~~死去的愛情~~
整個山林間都聽得他撕心裂肺的幹吼。
吳邪不知道唱了多久,一直唱得口幹舌燥,腿上的人漸漸沒了動靜,這才終於輕聲試探著問到,“喂,睡了?”
沒有回答,似乎真的睡著了。吳邪長長舒了一口氣,筋疲力竭地向後靠在牆上,也閉上了眼睛。
應該是累極了吧,才不過兩分鍾便聽到了綿長而均勻的呼吸。張起靈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睛,然後輕輕掰開吳邪的手,終於把自己解放了出來。
枕著堅硬的水泥牆並不舒服,吳邪的大半個身子看著看著就滑了下來,然後迷迷糊糊地蹭上去,睡著睡著,沒了支撐的腦袋又不受控製地滑了下來。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穩穩托住男孩的臉,然後放在自己靠過來的肩膀上。
這麽聒噪地去安慰一個人,他還真是第一次見識。
明明長著那麽相似的一張臉,可如果說齊羽給人的感覺是月亮,那麽吳邪則一定是耀眼的太陽。
齊羽的母親因為生他難產而死,父親酗酒賭博,從小拳打腳踢便是家常便飯。兩個同樣缺少親情的人在新兵連相遇,惺惺相惜,就像是兩隻受傷的獵豹在黑暗中依偎取暖,互相舔舐著彼此的傷口。
可是吳邪不同,天之驕子的大少爺,從出生起便受萬千寵愛於一身。齊羽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吳邪衝動,吵鬧,愛打抱不平。有什麽心事和齊羽說,他總是靜靜聆聽,然後輕言細語,讓你放下身心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他,吳邪卻截然不同,火氣衝上來的時候拉都拉不住,弄到最後還得人反過來安慰他。
張起靈說不出哪種更好,卻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拿吳邪跟齊羽做起了比較。
肩上的人忽然動了動,連帶著睫毛也微微地顫動。
一句話就這麽突兀地闖進腦袋,當你喜歡上某個人,你的睫毛忽上忽下的,小星星從裏麵出來。
張起靈抬起來,朦朧的上弦月,滿目都是璀璨的星光。
——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吳邪是被查崗的助教叫醒的,身邊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那些月夜下說過的話和唱過的歌,縹緲而遙遠,像是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
“喂,剛才你有沒有聽到很空靈的歌聲?”
那助教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被他氣死,鬼哭狼嚎也敢自封為空靈,臉皮厚到這個境界也算獨孤求敗了。“沒有!”
吳邪嘟囔著站起來,“靠,不會真是夢吧。”這時候皮包已經全副武裝上來哨崗和他交接,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槍舌戰,直到吳邪嗬欠連天地跟著助教往倉庫回走,一直站在樹後的人影才轉身離開。
回到宿舍後沒多久便天亮了,尖銳的哨聲拉破破曉的寂靜,簡直催命一般折磨著吳邪已經極度脆弱的神經。
地獄周的最後一天,就算死扛也得扛下來!
這一天還真是注定要以慘烈收尾,除了早餐供應了簡單的饅頭之外,沒有盡頭的高強度體能訓練簡直不作停留地接踵而至,仿佛必須得將剩下的每一分秒都占滿才肯罷休。從天還沒亮一直到夜闌更深,所有菜鳥的體力和精神都已接近於崩潰的臨界點,操場上燈火通明,一千瓦的強光探照燈將基地照得恍若白晝一般明晃晃的亮。
“四百八十五,四百八十六…… ……”
將近四百斤的巨大圓木,八人一組,由肩頭一直伸直舉過頭頂,而教官們手中的高壓水槍更是集中攻擊下盤,水聲夾雜著咆哮聲,從這幫硬氣的軍人胸膛中迸發而出,震天作響,一直傳到深山之中。
“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全體都有,放下圓木!”
所有的動作戛然而止,突如其來的萬籟俱靜,仿佛連空氣和時間都在這一瞬間凍結。濕漉漉的衣褲緊緊地貼在身上,哪怕再多站一秒都會倒下。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即使流幹了最後一滴汗最後一滴血,也要挺直了中國軍人的傲骨!
全體青狼獒的教官都走上了旗台,張起靈漆黑的眸子仿佛與夜色融成了純粹的一體,一張張掃過那些狼狽的麵孔,末了,清清楚楚地吐出九個字,“祝賀你們,地獄周結束。”
擲地有聲,堅定有力地闖進每一個菜鳥的耳畔。
操場上忽然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這些在訓練和傷痛麵前沒有一絲退縮的錚錚男兒,這時候竟然像小孩子一樣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離得最近的王盟一個箭步衝過來,吳邪被他撞得連退好幾步,像是被這樣的快樂深深感染了,索性由著他勾住自己的脖子又蹦又跳。
心頭忽然湧起深深的失落感,沒有從一開始就奮戰,似乎無法像其他人那般理直氣壯,也無法對這份突破了自我極限的巨大欣喜感同身受。
一百八十名參訓人員,在經曆了煉獄般折磨的七天之後,僅僅隻剩下現在的七十二名!
整整高達百分之六十的淘汰率,而這些從絕望之境超越自我的勝者,必將涅盤後重生!
就像是故意留給他們狂歡的空間,青狼獒的教官們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退場了,基地的助教從儲物室搬來大箱大箱的啤酒,笑而不語地看著這群喜出望外的菜鳥。
冰冷的水泥地操場第一次被添上鮮豔的色調,歡聲笑語,載歌載舞,啤酒開了一瓶又一瓶,篝火熊熊燃燒,將這狂歡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直到酒精的作用開始一點一點地麻痹大腦,吳邪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畫麵,是王盟癱軟向後倒下的身影,手中的瓶子驀地摔在地上,濺起四分五裂的碎渣。
再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五花大綁地扔在了深山老林中。
不遠處的地方,王盟,老海,編號三十八的胖子,還有從沒說過話的另外四個人也被同樣綁得嚴實,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
頭頂傳來清脆的鳥鳴聲。
“我靠,這他媽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