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張起靈被撲了個滿懷,身形往後趔趄了兩下,然後將人穩穩地接住。


  吳邪的鼻涕眼淚一股腦全部蹭到了他的衣領上。


  手僵在半空中,滯了半晌,還是緩緩地放了下來。


  終究沒有推開。


  “這個世界,從來就是由強者製定遊戲規則。”


  人隻有經曆痛苦才會成長…… ……


  “如果想要保護自己在乎的人,那就隻有變得更強。”


  而和痛苦與之俱來的,還有迷茫、無助和彷徨…… ……


  “直到你強大到成為製定規則的那個人。”


  不要怕…… ……


  “在那之前,讓我成為你的信仰吧。“


  我會陪著你。


  過往和現實在這一秒跌跌撞撞地重合起來,鋪天蓋地都是回憶裏水溝邊燦爛的陽光,陳雪寒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像魔怔了一般由遠及近,打著旋兒翻來覆去地在耳邊回放——


  「總有一天」…… ……「你也會找到」…… ……「自己的信仰」。


  “打敗我,”張起靈拾起頭盔扣在吳邪的腦袋上,在起身前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等著這一天。”


  如果沒有理由支撐你堅持,那麽就讓我成為你的理由和信仰。以打敗我為目標,變得更強,更強,直到強到能夠和我並肩和我對抗,然後你會發現今天受的所有苦難都是上天給予的最寶貴的財富,而在那之前,我會陪著你一直走下去。


  刀山火海,不要怕,隻要回頭,我就在你身後。


  “齊王八蛋,”


  就在張起靈離開了兩三步後,吳邪忽然整個人攀在車沿上,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朝他喊道,“總有一天,我,吳邪,一定會比你更強!”


  “我發誓!”


  “我是要成為特種兵的男人!”


  吳邪不知道張起靈聽見了沒有,對方離開的背影甚至連一步遲疑的滯緩都沒有。而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個麵癱男人的唇邊第一次泛起會心的笑意,輕微得不易察覺的弧度,恍若錯覺。


  然後轉瞬即逝。


  快得像微風中揮動的蟬翼。


  張起靈並沒走出多遠便迎麵碰上了來找自己的瞎子,後者正叼了半個包子在嘴裏,一看見他立刻快步迎了上來。


  “可找著你了隊長~”瞎子包著一口麵團含糊不清地說道,“快集合了,就你和那姓吳的小子雙雙玩消失…… ……”


  張起靈打斷他,指了指他尾指勾著的塑料袋裏放著的三個叉燒包,“哪來的?”


  “這個啊?”瞎子眼珠子一轉,“兄弟們哪舍得吃獨食,這不,一人一個湊給我的~”話畢,見張起靈並不作聲,隻拿那雙漆黑的眸子定定看著自己,兩人對峙半晌,終於還是瞎子最先棄槍繳械道,“得得得,我坦白,是我表演了三段單口相聲才換來的!”


  張起靈這才點點頭,伸出手,“給我一個。”


  瞎子長歎一聲,職權不濫用怎麽能叫做職權呢?自家隊長果然骨子裏還是惡劣的強盜作風啊,居然為了一個肉包子拿隊長的身份壓他…… ……他翻來覆去挑了個最小的,拿手裏戀戀不舍地看了老半天,終於下了好大決心忍痛割愛地遞給張起靈,“給!就這一個啊!就算你是隊長也休想再多…… ……唔!!”話沒說完,被張起靈拿過包子給他堵了個正著。


  “唔喂喂…… ……”


  張起靈拍掉手上的麵屑,“剩下的給他送去。”


  “他?!”瞎子一臉活見鬼地把包子從嘴裏解救出來,“你不會說的是那個姓吳的小子吧?”


  “嗯。”


  “沒門!他可是害我輸掉整整一籠叉燒包的家夥!”瞎子圈起胳膊,混蛋,早知道就把最大的那個挑給自己了。“要想吃可以,以後每天早晚給黑爺說段相聲啥的還能商量商量…… ……”


  “現在就去。”張起靈懶得聽他廢話,語氣不容置疑,“除非你想在菜鳥麵前表演。”


  “隊長!!”瞎子發出不可置信的哀鳴,“你護錯人了吧?”


  張起靈離開的腳步猛地一滯。


  他是理智的,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一切都那麽自然,仿佛順理成章就應該這樣一般,然而確實又有什麽在不知不覺中朝著不可控的方向駛去了。明明應該討厭那個和齊羽長著同一張臉卻橫行霸道肆意妄為的二世祖大少爺,可是現在偏偏又…… ……


  “行行行,我給那位爺送去總成了吧?”瞎子瞅見氣氛沒對,連忙轉移話題妥協道,“你先回去吧,待會兒還要訓話來著。”


  “…… ……嗯。”


  齊羽就像是這個男人的死穴一般,放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便是稍稍碰一下都會疼。瞎子看著張起靈逐漸遠去的背影,筆直、挺拔,仿佛天塌下來了也不怕,然而卻意外單薄得可怕。


  失去了那個人如影隨形的陪伴,孑然一人,仿佛全世界隻剩下回憶作伴。


  瞎子煩躁地扒亂自己的頭發,良久才長長地吐出胸口積鬱的煩躁和悶氣。


  停車場離這邊隔得不遠,瞎子到的時候吳邪還沒走,神情木訥地靠在車沿上不知道出神地在想些什麽,臉上髒兮兮的,衝刷出來的淚痕還沒完全風幹。


  瞎子也不客氣,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在他身邊坐下,“嘖嘖,今兒個真是好大的沙塵暴,吹得人眼疼呐!”


  吳邪重重咳了一聲,不自在地把頭盔壓低遮住臉,倒是瞎子大大咧咧地把塑料袋舉到他眼前,“吃吧,早飯。”


  吳邪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戒備地瞪住瞎子笑得人畜無害的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靠,你以為我願意?”瞎子給他氣的,“我又是扭屁股又是扭腰才換了四個包子回來,你倒好,隊長一句話一半都是你的了。”


  吳邪敏感地捕捉到一個詞,“隊長?”


  “屁話,除了隊長誰還會發神經管你這個臭小子?”瞎子不解氣地掰著指頭列舉起來,“先是借你衣服,然後給你調病房,現在連吃個早飯都要管…… ……衣食住行就差最後一項就集齊了啊!”他拍了拍明顯還沒消化如此巨大信息量的吳邪,“誒,不錯嘛,下次兜風的時候記得叫上我來觀摩啊~”


  “等等!”吳邪直覺是自己出現幻聽了,艱難地吐出那個名字確認道,“你說的那個人是…… ……齊王八蛋?你確定不是陳雪寒?”


  瞎子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怎麽,你希望那個人是誰?”


  十天的經曆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變換閃現,張起靈罰他蛙跳,張起靈罰他高抬腿,張起靈罰他俯臥撐…… ……張起靈好像永遠都在罰他,卻總會在最重要的關頭站出來維護自己。


  「你把…… ……他們…… ……都淘汰了?」…… ……「帶回宿舍了」…… ……


  「你不可以強迫我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你做得到」…… ……


  「我提議懲罰應該由編號三八一個人承擔!」…… ……「卸下裝備,你被淘汰了」…… ……


  「他們說得對,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因為我根本就連一個軍人都不是!」…… ……「你穿這身衣服,很好看」…… ……


  「讓我成為你的信仰。」


  瞎子的手忽然在眼前大力晃了晃,語帶挪耶道,“怎麽,陷入回憶無法自拔了?”


  “關你屁事。”吳邪相當不友好地吐出四個字,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包子,反正不吃也白不吃,“我先回去了。”


  男孩從車上矯健地一躍而下,側頭大大咬了一口叉燒包,若有所思地拖著步子往回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遠得看不見了,瞎子唇邊的笑意才一寸寸凝固、消散,然後在晨曦中被分解得支離破碎。


  一直站在樹後的人影走了出來,“這麽做好嗎?”


  是老癢。


  瞎子懶洋洋地躺下身子,把頭枕在手上,答非所問地開口道,“我剛剛演技不錯吧?有沒有表現出一個沒腦子青年的精髓?”老癢天生有些結巴,平常並不多話,卻是個心裏比誰都精明的主,自己這番舉動究竟所為何物,瞎子知道對方定然明白。


  老癢也一個翻身躍上車鬥,為了讓句子連貫,他語速一向放得很慢,“齊羽是齊羽,吳邪是吳邪。”


  “我知道,隊長也知道,兩個人差別那麽多,除非是傻子才會搞混。”瞎子屈起腿,右腿搭在左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著,“我從來就沒想過讓誰替代誰。”


  “那為什麽告訴吳邪那麽多?”


  “誰在默默對他好,他難道沒有權利知道嗎?”


  “這並不是隊長希望的…… ……”


  “隊長希望什麽,你們真的知道嗎?”


  瞎子的打斷讓老癢無所適從。他們的隊長冷靜、強大、完美,然而摯友的死去卻成為了生命裏永遠不可愈合的一道致命傷。隊長最希望的是什麽?隊裏的每個人都清楚,如果可以重來,哪怕是窮極生命他也會換來那個人的不離開。


  “隊長的心傷從來就沒有愈合過,他隻是築了一道牆,隔絕了所有人的觸碰,然後交給時間來塵封。”


  “美好的回憶會曆久彌香,可是傷痛卻隻會日益刻骨,直到融進血肉,和脈搏一同跳動,直到連呼吸都會覺得刺痛。”


  “你要罵我俗氣就盡管罵吧,不過忘記一個人最好的方法,隻有找到新的人。”


  老癢沉默了,良久苦澀地開口道,“七年,也不是說代替就能代替的。”


  “我知道,我也從來沒說過讓誰代替誰的存在,我要的,是讓吳邪填補齊羽留下的那個空位。”瞎子睜開眼,無喜無悲,靜寂得如同肅殺的漫漫長夜,“隊長是我最尊敬的人,隻要他要,我便去為他找來。”


  老癢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這個對誰都嬉皮笑臉的男人,成天吊兒郎當遊戲人間,卻是真真狠進了骨子裏的角色。齊羽用七年的時間讓張起靈習慣了身邊的陪伴,那麽在他死後,就需要新的人來填補這個空位。齊羽也好,吳邪也好,於瞎子而言不過都隻是一個名字罷了,這個男人是那樣極致的無情,極致到眼裏從來就隻有自己真正在乎的東西。


  “除了隊長,”老癢定定地對上瞎子的眼睛,“在你心裏,有真正把我們當做過兄弟嗎?”


  太過犀利的問題,直白得沒有一點掩飾,卻是長久以來老癢一直橫亙在心中沒有說出口的疑問。瞎子眯起眼,半晌,終於慢條斯理地勾起嘴角。


  痞氣而輕佻的角度,獨屬於黑瞎子的,沒有進到眼底的笑意。


  “你覺得呢?”
——

  吳邪把頭淋在水管下衝涼,縱橫的水流不斷侵入耳鼻咽喉,讓他一片混亂的頭腦終於稍稍清醒了些。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牆角邊摸過來,躡手躡腳,然後猛地一躍跳到他的背上。


  泰山壓頂。


  “靠!胖子!”吳邪那小身板怎麽禁得起胖子的折騰,再加上這兩天□□練得手腳乏力,一個踉蹌沒撐住,兩人雙雙摔進水槽裏。


  胖子被摔得齜牙咧嘴,沒關的水籠頭嘩啦啦從腦門心子上衝下來,嗆了一鼻腔的水還沒緩過神來,吳邪已經一個翻身騎到了他的身上,作勢就要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死胖子!老子跟你沒完!”


  “先關水!”胖子抹了一臉的水,“咳咳咳!先把籠頭擰上啊!”


  “做夢!敢暗算小爺今兒個你算死定了!”


  兩人在不大的空間裏你掐我打折騰了好幾個來回,都淋成了落湯雞。胖子氣喘籲籲地爬到外麵幹淨的地上,“這下爽快了吧?娘的,胖爺腳上的藥算是白敷了!”


  吳邪也跟著爬了出來,衣服濕透了粘在身上,青瓜皮的腦袋上覆了一層濕漉漉的水霧,有一搭沒一搭地淌著水珠下來。“嘿嘿,爽了!”


  “不生悶氣了?”


  “生你奶奶個腿兒!”


  胖子樂嗬嗬地從懷裏掏出兩個被擠壓得變形的包子,麵團沾了水後簡直不堪入目,連裏麵的叉燒肉餡都被擠了出來。“胖爺幫你留的,不用太感動。”


  有福同享,兄弟就是有什麽都想著對方——


  胖子把變形的包子塞到吳邪手上,“不吃就是不給我麵子啊!”


  有難同當,兄弟就是有什麽都想著對方——


  吳邪把那坨黏在一起的麵團硬生生掰了一半遞回給胖子,“要吃一起吃!”


  兩人同時咬了滿滿一大口,吳邪左邊臉頰被撐得滿滿的,一鼓一鼓大力嚼著,濕漉漉的臉上笑得眉眼皆彎。


  空氣中隱隱又嗅到了陽光和青草的味道。


  “味道如何?”


  “好吃,就是有股自來水的味兒。”


  “好巧,我也是!”


  “哈哈哈哈哈。”


  兩人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團,末了,吳邪拍拍屁股率先站起來,把手伸給還坐在地上的胖子,“走吧,先集合,回去小爺親自給你上藥。”


  胖子毫不猶豫地拉住他的手,用力一拽…… ……咳,隻聽見「吧唧」一聲,竟然硬生生地把站著的人重新拽回到地上。


  吳邪嚴肅臉,“喂,該減肥了胖子。”


  胖子嚴肅臉,“喂,該練練肌肉了吳邪。”


  兩張嚴肅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同時破功笑了出來。


  陽光就在這個時候衝破層雲透出來,一瞬間怒放而出的橘色,流光四溢。


  吳邪攙著胖子,胖子便把一半的重量都壓在吳邪的身上,兩人慢慢走著,不慌不忙,越來越遠。


  “此時此景,胖爺忍不住想要高歌一曲。”


  “唱什麽?朋友一生一起走?”


  “不對不對~”


  “《我的好兄弟》?”


  “也不對~”


  “《團結就是力量》?”


  “你這扯得真他娘的遠。”


  “那是什麽?”


  “《豬八戒背媳婦》呀!哈哈哈哈!”


  “靠,誰他媽要你這種媳婦兒…… ……不對,你罵我?!”


  “都說俺老豬肥又胖,肚皮大呀耳朵大,有呀有福相…… ……誒誒你別摔我!哎喲我的腳!”


  笑聲越來越遠,兩個人影幾乎融成了一塊小小的黑點,隻有風中還聽得到咿咿呀呀的哼唱。


  “出了高老莊,一路好風光啊…… ……”


  “你比俺還有分量,像座山壓身上,壓呀壓身上…… ……”


  “背媳婦背媳婦,現了醜相喲,現了喲醜相…… ……”


  曆時十天的第一階段選訓終於完全落下帷幕——


  180名參訓者,目前還餘48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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