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吳邪火了,晚會的錄像刻成了盤,從營部傳到團部,團部傳到師部,集團軍師長一拍桌子,「好,晚會就得這麽搞!」
吳邪病了,也不是病了,大半個月沒睡上一頓好覺,眼袋都快拉到了嘴角,在床上蒙著被子昏天黑地躺了兩天誰也不見,兩天之後,居然又生龍活虎地重新出現在練兵場上。
正在訓兵的陳雪寒被他嚇了個冷不防,“編號三八?身子好點了嗎?”
“好了!”吳邪咚咚在自己胸口捶了兩拳,簡單粗暴直入主題,“我找齊王八蛋,我有話跟他說。”
陳雪寒朝張起靈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微微頷首,於是陳雪寒下了令,負重奔襲,目標307高地,全速前進。
菜鳥們全副武裝,強有力的跺步在水泥地上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響。
張起靈轉過身來,朝他淡淡開口道,“你說。”
“首先你聽好——”
幾日不見好像人瘦了許多,隻是一開口便帶足了火藥味,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倒是絲毫沒減上半分,“姓齊的,我對你不感興趣,無論什麽時候。”
“但!是!我對於追不追得上你這件事,相當的感興趣!”
“我不是為了讓人知道才做什麽,但是既然做了,我也要一件不落地都告訴你,反正我又不是紅領巾,更不是活雷鋒,默默付出那種玩意兒在我這兒就是個屁。”
“晚會是為了你才辦的,我大半個月忙上忙下熱臉倒貼冷屁股也就算了,你他媽倒好,哈,看到一半直接換台了?!”
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平靜了,然而當這些幹過的傻事被一件一件攤開剝離時,才發現情緒還是不受控製了,感覺自己就像個耍猴的,不,是被耍的猴子,捧上一顆熱乎乎的心,結果被踩碎得七零八落。
他總嚷嚷著隻是玩玩,可是隻是玩玩的人又怎麽會受傷?或許胖子說得沒錯,感情本身就是一團線,繞著繞著,便分不清真假虛實了。
張起靈沉默半晌,忽然動了動唇,“我不知道你要唱歌。”
不大的聲音,卻一下子讓原本氣勢洶洶的質問沒了下文,吳邪一愣,這算是…… ……解釋?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想知道的答案在舌尖兜兜轉轉旋了好幾圈,吳邪頓了頓,終於問出了口,“你一開始就知道節目的安排,你還會不會…… ……離開?”
沉默,沒有言語的沉默,時間像被虛空裏的大手卡住了咽喉,每一秒的挪動都喘足了大氣。
吳邪忽然一笑,打破了這快要窒息的尷尬,“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
張起靈輕輕點了點頭,“嗯。”
“你不會!不會的對不對?”堅定到不容置疑的語氣,連絲毫反駁的機會也不給對方留餘,吳邪就這麽自信滿滿地笑了起來,劃拉開的嘴角揚起大大的弧度。
“演出雖易,排練不易,且看且珍惜。”
充滿了不靠譜和沒正經,還是那個一貫的吳邪式說話調子。
男人的眉眼在不自覺間柔和了下來。
對麵的家夥慢悠悠咧開一排明晃晃的大白牙,“反正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沒什麽事我先去訓練了。”草草敬個軍禮,還沒邁出兩步,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吳邪。”
男孩的腳步一滯,聲音從身後清清楚楚地傳進耳朵裏,“這次的事,我很抱歉。”
夠了,這就足夠了。
吳邪扭過頭,大大咧咧一擺手道,“好,我原諒你了。”
沒有矯揉,沒有造作,就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轉過頭來,眉眼彎彎,說,好,我原諒你了。
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用顏色來度量,這一瞬間張起靈想,吳邪一定是陽光的顏色。
暖暖的,抽絲剝繭一般,從陰霾中迸發出來的陽光的顏色。
回到監控室後,屋子裏並沒有人,隊員們都隨隊出訓了,大屏幕上正實時轉播著,那頂頭曬著的烈日和翻滾的熱浪,仿佛隔著屏幕也能焦灼地感覺得到。而相比之下,房間裏冷氣開得十足,張起靈看了一眼控製畫麵的主機電腦,移開,抽出椅子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早晨看了一半的最新學員評估數據。
看著看著,目光開了小差,心不在焉地轉回到之前的那台電腦上。
監控日期顯示的是今天,回放的按鈕就隔了兩個鍵的距離,小小的,紅色的醒目箭頭。
張起靈拿起手邊的筆,繞在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轉了起來。
就在這時,畫麵冷不丁的闖進一個格外熟悉的聲音,“我說,光跑多沒意思,來,大家跟我一起唱唱歌潤潤嗓子啊~”
這欠揍的語氣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瞎子。
炎炎烈日加上全速奔跑,菜鳥們的嗓子眼早被灼得快冒煙了,架著大墨鏡的家夥一臉拉仇恨地坐在吉普車裏抿著冰鎮飲料,一邊煞有介事地揮動著右手打節拍,“都張嘴啊,沒吱聲的待會兒給我五百個伏地挺身去。”
“對了,你們想唱什麽來著?”
“別跟我說團結就是力量,來點翻新的玩意兒啊。”
粗重的喘氣中也不知道是誰最先說了一句親愛的這不是愛情,剩下的家夥都跟著叫喚了起來,瞎子一口飲料嗆進鼻腔裏,歪向一邊猛咳起來。
「啪嗒」
男人指尖的筆重重掉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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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後,戰鬥的號角正式拉響。
由整個軍區全兵種投入的大兵團聯合作戰,演戲情境設定為強大的藍軍陸空聯軍自邊境線發起全線進攻,紅軍被迫展開本土防禦作戰。正在進行選拔集訓的48名菜鳥作為紅軍的特種有生力量,編入106特戰基地第三中隊,由夜間傘降滲透進入藍軍後方,隨時準備戰略性反攻與殲滅作戰。
正午之後蟬鳴甚囂,稀奇古怪的蚊蟲都跟脫了韁似的放出來亂竄,灌木叢下的枯草堆忽然動了動,緊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低喝,“瞅啥瞅呢?趴下!”
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從草堆間隱去。
黎簇抱著槍往邊上湊了湊,“班長,敵人到底來不來炸咱雷達站啊?”
話音剛落,頭上立刻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哎唷!”三十出頭的老兵重新握回扳機上,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這個沒常識的新兵蛋子,“嚷了屁!我要知道就不用趴這兒了!”
“可我們都這麽警戒兩天了,連個藍軍的鳥影都沒瞅著。”
“既然上頭這麽部署,那肯定有他的用意,對我們來說,應該考慮的是怎樣更好地執行這個任務,而不是為什麽要執行這個任務。”老兵不愧是老兵,已然將絕對服從四個字牢牢刻進了血肉骨子裏,半晌沒聽見回應,於是偏過臉稍稍瞟了一眼,“咋的,嫌苦了?”
黎簇連忙嘿嘿一笑,“不苦,為人民服務。”
“你啊,剛進軍隊,身上社會氣息還太濃。”老班長調整了下姿勢,鬆了鬆壓得發麻的胳膊,“等以後經曆的多了,脫胎換骨,整個人都得蛻成皮下來。”
黎簇自是不以為然,麵上倒是連連點頭應和道,“班長一言猶如醍醐灌頂,讓我通體清爽大徹大悟。”
對方什麽樣的家夥沒見過,一瞧他那油嘴滑舌的調兒就知道根本沒往心上去,“少他媽給我來這套!我跟你說,年輕人就得踏實,勤奮,吃得苦,有上進心,先不說特種部隊,你自個兒隨便瞅瞅,人偵察連的,陸航旅的,誰不是風裏來雨裏去,一把血淚一把汗練出來的?”
黎簇聳了聳脖子,“我就覺得咱雷達兵好。”他本就不是什麽勤快的主,出來當兵也著實是形勢所逼,“反正兩年時間一到我就複員出去,到時候我爸再跟我耳邊瞎叨叨,我就一套軍體拳直接把他撂地上哈哈!”
這孩子顯然平時沒少在他爸拳頭下少吃過苦,說到亢奮處幹脆直接比劃起來,幾乎就在同時,一枚子彈擦著邊兒從他揮舞著的手邊掠過,然後嗖地一聲打在旁邊倒黴家夥的肩頭上。
頃刻黃煙竄得老高。
傻眼了的新兵蛋子好半晌才愣愣吐出幾個字,“班長,你沒了。”
老兵恨不得甩手劈他兩個大嘴巴子,手揚到一半,似乎想起自己確實沒了,隻能悻悻地踹了他一腳,示意他趕緊滾起來反擊。
黎簇手忙腳亂端著槍從灌木叢裏爬起來,剛露了個腦袋出去,隻覺得頭盔猛地震蕩一下,整個人不受控製地朝後仰天摔去,然後煙霧嫋嫋繚繞起來。
□□的,少年小兵為國捐軀。
“班…… ……”
“甭說話,遵守演習規則。”
黎簇隻能無聊地仰麵倒著扮好死人。
這場戰況簡直就是一邊倒的局勢,來襲的藍軍人數不多,卻狡猾狡猾地幹活,打一槍換一炮,愣是把老祖宗的智慧發揮到了極致。黎簇隻看到同伴一個一個衝出去,然後冒著煙兒滾進戰壕裏,很快敵人便把他們這道設立在雷達站前的第一道防線完全占領,草灰簌簌落下來,緊接著一個全副武裝的男人跳了下來。
黎簇嚇了一跳,來者卻隻斜了一眼,顯然沒把他這個死人放在眼裏,快速換了彈夾,靈敏地躍了上去。
在這一刻黎簇感到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挑釁和挫傷。
“班長,我還想戰鬥!”
“閉嘴,滾回去躺著!”
話音未落又一個龐然大物摔了進來,黎簇被揚起的草灰嗆得鼻涕眼淚都飆了出來,剛來得及問候了一句對方的祖宗,猛地定睛一看,嘿,這不是剛才那個牛逼哄哄的家夥麽?
黎簇樂嗬樂嗬地湊上去戳了戳,“哈,一物降一物。”
幸災樂禍的意味不言而喻。
對方抹了把汗,解開戰術背心。他心口的位子挨了一擊,若是換到戰場上荷槍實彈心髒早被洞穿了,禁不住道,“你們的狙擊手真他娘的毒,槍槍致命。”
這人開口有一股濃濃的京味兒,黎簇一下子雀躍起來,“嘿,老鄉?”
班長從後把他拍到一邊去,疑慮地重複了一遍,“狙擊手?”
那人瞟了黎簇一眼,並沒接他的話,而是轉向班長道,“怎的,你們不知道?”
男人搖搖頭,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班長,連長下的命令是讓他們班在這裏阻擊敵人,至於其他的部署安排就不在他的得知範圍內了。
對方了然,“看來是援軍了。”
黎簇的點兒終於落到了正題上,“你是說這裏有狙擊手?”到底是少年心性,這三個在所有男孩的英雄夢裏都籠罩著傳奇色彩的字,讓黎簇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班長隻來得及拽住他的一隻褲腿兒,人已經靈活得跟隻猴子似的躥了出去。
這一上去端端正正剛好跟一個胖子打了個照麵。
下一秒淩厲的手刀已經招呼到了身上。
“哎唷!自己人!自己人!”
黎簇痛得哇哇亂叫,那胖子把他的臂章翻過來瞅了眼,著實是自己人,這才鬆開臂上的桎梏。
“得罪了啊,小兄弟。”
“不得罪,不得罪。”
下手這麽快準狠,是個傻子也知道眼前的家夥不簡單,那胖子看了眼被灌木叢掩蓋著的戰壕,又問,“下麵還有活口嗎?”
黎簇打賭他從小到大回答問題從來沒有這麽速度過,“沒有了,沒有了。”
那胖子這才注意到跟自己對話的小子似乎也不是個活人,目光上上下下掃視了一圈,盯得黎簇全身一緊,“你…… ……還沒掛?”
“掛了,掛了。”說完似乎覺得沒法解釋自己現在的行為,於是連忙又接上一句,“回光返照,回光返照。”
那胖子哈哈一聲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夠他娘的扯淡,我給你認識個人,你倆可以好好切磋切磋。”
黎簇也不知道自己哪個地方讓這位胖前輩覺得格外親切,隻能暗暗叫苦連連稱是,但聽胖子朝無線電裏吩咐了幾句,然後繼續笑盈盈地盯著他看。
“你多大了?”
黎簇很想上去抽他兩個大嘴巴子你丫難道不知道演習規則死人是不能說話的嗎,結果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老老實實的回答,“十八了。”
胖子頗是新奇,“喲,熱騰騰的新兵蛋子呀。”
黎簇點點頭,你才是蛋子,你全家都是蛋子。“嗯,剛從新兵連分配下來的。”
“有想過進特種部隊嗎?”
這一下輪到黎簇新奇了,靠,難不成自己骨骼驚奇是天生的練武奇才所以這位前輩要挖自己去特種部隊?
但聽胖子繼續道,“你別想多了,我就是問問。”
“切!”話蹦出去後立刻覺得不妥,黎簇急急忙忙補上新的一句,“有那麽一瞬間想過。”
“哦?”胖子來了興趣,“哪個瞬間?”
黎簇便把剛剛被那個藍軍的一瞥給傷到的事給說了。
胖子聽完笑了起來,確認那記致命傷的位置道,“你肯定子彈是打在他心口上的?”
“肯定!”
“那我知道幫你報仇的人是誰了。”胖子朝他眨眨眼,“想見見嗎?”
黎簇正想說見或不見他都在那兒,不增不減,不來不去,這時瞅見胖子舉起手臂高高打了個響指,然後笑容滿麵地衝他身後喊了一個名字,“吳邪。”
於是黎簇轉過身去。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吳邪,銜著草,扛著槍,從陽光最盛處走來的吳邪。
所有的風景都隻是陪襯,而他是最耀眼的光。
胖子伸手扯掉來人嘴裏的狗尾巴草,朝黎簇身上指了指,“你弟弟。”
吳邪瞟了一眼,拇指在自己胸口點了點,然後衝著胖子道,“你爺爺。”
“哈哈哈!”胖子拍了拍黎簇,“瞧見沒,你們扯淡教的祖師爺來了。”
黎簇連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祖師爺好。”
吳邪做了個削人的動作,利落地把彈夾卸了,淩空拋給胖子,“自己數,一顆子彈一個人,按老規矩全打在心髒的位置上,省得搞混。”
“用不著數,你的槍法比你人還靠譜。”胖子抓住彈夾反手又扔了回去,“回去按殲敵數分包子,你小子這次可得大豐收了。”
吳邪咧開嘴,“為了肉包子而戰。”
胖子也跟著笑了,“為了肉包子而戰。”
承載了戰友未完的夢想,今日我們勢必為此而戰!
黎簇稀裏糊塗隻聽懂了肉包子三個字,又見兩人要走了,連忙出聲道,“祖師爺,我們還能再見嗎?”
吳邪回頭踹了他一腳,“誰他媽的是你的祖師爺。”
哪個男孩沒做過英雄夢,當吳邪破光走來的那一刻,黎簇感到那些被掩埋在舊時光裏的激情和感動再一次破土,萌芽,他忽然想要抓住它,拽在手裏,牢牢的,不肯放掉
“首長,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誰他媽又是你首長了?”吳邪飛起又是一腳,奇道,“你要見我做什麽?”
他的眸子像曜石一樣純粹而炙熱,黎簇忽然想,這輩子估計自己都不會忘記這雙眼了。頭腦一發熱,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話來,“我想要成為和你厲害一樣的人!”
胖子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行啊你,都有粉絲了。”
“魅力這種東西,不是說收就能收得住的。”吳邪做了個自戀的表情,任重而道遠地拍了拍黎簇的肩膀,“少年啊,有目標是好事,可是定得太高就是對自己的苛刻了。”
“少他娘的扯淡,就你那墊底的水平,隨便揪個家夥都比你厲害。”胖子拆完台,伸出手把吳邪袖上的臂章撕了下來拍到黎簇胸口上。
“小子,想再見麵的話,就到這裏來吧。”
黎簇低頭,看到握在手裏的臂章上赫然繡著幾個大字:106特戰基地。
直到後來演習結束了他才意識到這是怎樣一場傳奇而又夢幻的經曆,那個拿眼神藐視他的家夥,竟然是敵對方藍軍最王牌偵察連的高連長,而將這位高連長一槍穿心的吳邪和胖子,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
特種兵。
而當他知道這些的時候,一個震驚的消息剛剛傳進特戰基地的選訓營裏。
“放屁!什麽叫做全軍覆沒?你他媽的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了!什麽叫做全軍覆沒?!”
“編號…… ……”旗台上負手跨立的新教官皺眉看了一眼吳邪的頭盔,“八八八,我原本以為,但凡一個初中畢業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
“所謂的全軍覆沒,”
精瘦的男人揚起下顎,從這個角度隻看得到金絲邊眼睛框上冷冽的光澤。
“就是當你們進行軍演時,外出執行任務的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
“全員陣亡。”
淬了劇毒的字眼飛出來,
嗖嗖嗖,
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