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個吻卻如蜻蜓點水,隻一下便飛快地撤開。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


  連溫熱也沒留下,轉瞬即逝,比眨眼還快。


  “你贏了。”張起靈背過身去,吳邪看不到他的臉,滿視野都隻剩下朦朧的光,一圈一圈蕩開,最後和那句話重合起來。


  “以後不要再糾纏。”


  這一刻吳邪有些愣了,或者說是呆了吧,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從震驚的狂喜中清醒,卻又在下一秒,從雲端被徹徹底底地推下阿鼻地獄。


  從頭頂傾瀉而下的寒意,全身冰涼。


  “夜深了。”


  男人頓了頓,聲音裏聽不出絲毫的感情,“該回去了。”


  他就這樣走了,沒有回頭,沒有留戀,直到整個人完全融進小路盡頭昏黃的光暈裏,看不見,摸不著,就像從來都沒來過一樣。


  明明是被親了…… ……


  可是為什麽一點也笑不出來。


  吳邪的手停在半空中,「齊王八蛋」四個字卡在喉間,又徒然地垂了下來。


  日曆就這樣一頁一頁翻了過去,誰也不知道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有人說奇怪,怎麽編號三八不鬧騰了,也有人說可不嘛,不僅不鬧騰了,訓練更是換了個人似的往死裏練,當他們興致勃勃談論這些的時候並沒發現,基地裏的後勤助教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全換了樣。


  解雨臣走的前一天晚上來找吳邪,當時他剛剛從靶場下來,從頭到腳都被汗浸濕的一塌糊塗。一分鍾的活動靶如今他已經能夠打中36個,遠遠超過同期菜鳥的最高水平,可是距離張起靈51的記錄卻還是太遠。


  解雨臣坐在花壇的邊沿上,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看著吳邪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走過來。


  忽然跳下來的人影冷不防讓男孩嚇了一大跳,正要出手時驀地看清了。


  “靠,是你啊。”


  “不然呢。”黑暗裏的男人似乎在笑,眼睛像上了釉色,在黑暗裏也精致得會發光,“嗯,讓我猜猜,你一定不記得我叫什麽了。”


  “誰說的?”雖然兩人確實隻見過兩次麵,不過吳邪倒還隱隱記得的,他名字裏第一個字是解,很是特別。“你叫…… ……呃…… ……解,解什麽花?”


  解雨臣往前逼進了一步,貓兒一般慵懶的步子,“哦?解什麽花?”


  “那個,解,解…… ……”吳邪絞盡腦汁才終於又抓到一點點記憶的斷片,抬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解語花?”


  男人輕笑一聲,“這藝名兒你倒記得清楚。”


  看來是猜對了。


  吳邪鬆了一口氣,這才抓住領口扇了扇,身上黏膩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幹嘛?找我有事?”


  解雨臣笑而不答,重新坐回花壇上,然後在自己身邊的位置拍了拍,“我聽人說你最近勤奮得跟脫胎換骨了似的。”


  “哦。”吳邪悶悶地答道,瞟了一眼解雨臣旁邊的空位,並沒有挪腳的意思,“又不關你的事。”


  解雨臣並不介意,晃了晃懸在空中的腳,慢悠悠地吐出四個字,“為情所困。”


  吳邪嚇了一跳,正要開口,聽見解雨臣又道,“嗯,下一句是「靠你怎麽知道」。”


  “靠,你怎麽知道?!”


  解雨臣歪過頭笑了,他笑的時候整個人美得不像話,眸子中粼粼波動著煙雨朦朧的霧氣。


  “我會讀心。”


  “讀你娘個…… ……”


  “你如今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變強,強到足夠和那個人並肩。”


  解雨臣的這番話果然讓吳邪立刻將粗口咽了下去。“你想成為對他而言像那位…… ……張副隊長一樣的存在。”


  他故意在本該是齊羽的名字前頓了頓,吳邪卻已經沒工夫注意這點了,一臉的驚愕道,“你,你真的會讀心?”他連忙迫不及待又加了第二句,“那你快讀讀齊王八蛋為什麽不喜歡我。”


  該是有多簡單的人才會相信這種騙小孩的事啊——解雨臣忍不住抿起唇笑道,“我又不是點讀機,”他頓了頓,打趣般地又添了一句,“哪裏不會點哪裏。”


  吳邪一聽原來讀不出來,頓時沒了熱情,興致缺缺地「切」了一聲。


  “江湖騙子。”


  變臉比翻書還快,似乎除了張起靈的事外再沒什麽能引起他的興趣,解雨臣低頭笑了笑,“你就那麽喜歡他?”


  吳邪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關你屁事。”


  “既然這樣,我便送你一份大禮吧。”


  “大禮?”吳邪的眉頭挑了挑,誠實道,“沒興趣。”


  “你會感興趣的。”


  像是蠱惑一般,解雨臣眼角的笑意慢慢暈染開去,攀上眉梢,沁入鬢角,稠得太驚豔

  這一瞬間吳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經意看到過的一句詞,


  「解語為一人,一笑一傾城」


  古時候禍國殃民的傾城美人,大抵也不過如此吧。


  “吳邪,”


  解雨臣又開了口叫他,這兩個簡單的字在他的唇齒間被圓潤、打磨,吐出來時便又有了一番別的味道,“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我們還會再見麵。


  隻是這時候的吳邪並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就要走了,而他也更不會知道,兩個月後自己所將麵對的,將是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解雨臣離開後的第二十四天,以精力旺盛著稱的編號三八終於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病來如山倒,來勢洶洶的高燒逼得他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的淩晨才終於有了退燒的跡象。


  阿寧拿了藥來,胖子便請了假不日不休地照顧他。吳邪燒起來的時候嘴唇裂開了縫,臉上一點血色也找不到,胖子一邊浸濕了毛巾不停地替他擦洗,一邊心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全都轉移到那具單薄的身體上。


  “他又不喜歡你…… ……你他娘的做這些有個屁用…… ……”胖子絮絮叨叨地念著,床上的人發冷發得厲害,宿舍裏的四床被單都給他裹上了,“就算你成了他的副隊…… ……不喜歡還是不喜歡…… ……你這個自作多情的笨蛋…… ……”


  他還記得不久前吳邪興奮地摟著他跳,一邊跳一邊喊,胖子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齊王八蛋為什麽不喜歡我了!


  他還記得那家夥一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然後在疼得齜牙咧嘴的叫喚中說,像齊王八蛋那麽優秀的家夥肯定隻看得上同樣優秀的人,靠,原來是我太弱了啊!

  既然這樣,那我就努力變強,直到強到像那個死去的家夥一樣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他身旁!他這樣說著時,眉也柔了,眼也彎了,七魂六魄,都因為那個人極盡溫柔。


  「我要成為他的副隊,但是我不會死,我要一直陪著他。」


  「因為我喜歡他啊。」


  「胖子,真的,我他媽的真的好喜歡他。」


  “你小子啊,”胖子長歎一聲,“怎麽就真的淪陷了呢。”


  因為啊,

  愛情是毒、是癮,即使遍體鱗傷,也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特訓基地坐落在山林深處,除了固定每兩天一次前來補給物資的軍需車外,一般鮮少見得陌生的車輛。大門口是一條蜿蜒的山路,夏日時兩旁都是蒼翠的密林,一直綿延到放眼望不去的拐角深處,這一天警衛班的人仍然如同往常一樣值守著哨崗,忽然看見起伏不平的山路盡頭出現一輛黑色轎車的輪廓,背後是揚起的沙塵,挾裹著、顛簸著,朝這邊緩緩駛來。


  “轎車?”值崗的哨兵朝同伴使了個疑惑的眼神,“我怎麽不記得這兩天預約上有來訪記錄。”


  “我去查查,你先把車攔下問問是什麽人。”同伴前腳進了值班室,又探了半個身子出來,補充一句道,“注意禮貌。”


  來的這輛是奧迪A6,如果隻是普通的有錢人還好,但若裏麵坐的是部隊領導的話,那麽光從轎車的檔次上便能猜出身份的不簡單。哨兵們都是有眼力見的,也多多少少知道軍隊裏什麽級別的領導會配備怎樣的用車,像奧迪A6這種價位的,保底軍銜至少也是個大校。


  “您好,”哨兵恭恭敬敬地行了軍禮,“請問您是?”


  車窗落了下來,駕駛座上的是個穿著常服的年輕男人,哨兵在低頭與他說話的時候偷偷往後瞟了一眼,車裏還坐了一個中年男人,也穿著日常的服裝,眉眼平凡,看起來似乎與普通人並無差異。


  駕駛座上的男人開口道,“我們是裏麵受訓學員的家屬,想進去找一找他。”


  “原來是家屬啊。”哨兵露出為難的神色,“抱歉,我們的選訓是全封閉式的,除了相關人員外一概不得進出。”


  “相關人員?”年輕男人並不鬆口,“那照你來說怎樣才算相關人員?”


  “你就別為難我了,”哨兵說道,“這些規定都是上麵領導定的,如果你們下定了決心非得進去,這樣吧,我給你們個電話,是裏麵辦公室的,你去說明一下情況,提前個三、四天的樣子預約一下…… ……”


  “葉成,”坐在後座的中年男人忽然開口了,“把證件給他。”


  葉成。


  這個男人叫葉成,竟是有著和幾個月前將吳家太子爺丟在這裏的那個人一模一樣的名字?!

  如果他真的就是那個葉成,那麽現在坐在後座的豈不是…… ……


  葉成轉過頭壓低聲音,恭恭敬敬地問道,“可是您不是不想驚動嗎?”


  中年男人費神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讓他不要聲張就是。”


  “是,我知道了。”


  □□遞到了哨兵手上,大紅的封皮翻開,在內頁銜級那欄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大字:上尉。


  不是一線作戰部隊,而是隸屬於機關的人員,連開車的這位尚且都是尉官最高銜,加上配備車輛的檔次和價位,這下連傻子都知道裏麵坐的是怎樣的人物了。


  哨兵一瞬間肅然起敬,下意識端端正正地又敬了個軍禮,氣沉丹田大聲道,“首長好!”


  “車裏那位吩咐過了,無須聲張,”葉成將視線轉回前方,重新發動了引擎,“你隻用跟裏麵的人說有學員家屬來訪就是。”


  果然,後麵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吳邪的老爸、S軍區位高權重的副司令員吳一窮!

  “保證完成任務!”


  車窗升了上來,最後絕塵而去,越來越遠,朝著基地深處進發。


  而車裏卻是一句話也沒有,狹小的空間裏靜得可怕,吳一窮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樹木,臉帶疲憊,麵色卻是沉重而嚴肅,找不到一絲緩和的痕跡。


  能讓這位千裏迢迢親自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怎樣的事?


  幾分鍾後,車子在停車場停下,葉成下車替他打開車門,“首長,到了。”


  這時周圍卻沒見著一個教官的身影,四周靜悄悄的,葉成環視了一周道,“我大概還記得這裏的建築分布,我們可以直接去辦公樓。”


  吳一窮對葉成辦事一向放心,“好。”


  從停車場到辦公樓有一條捷徑的林蔭小路,隻是葉成畢竟不熟悉,於是選的依舊是最大的那條柏油馬路。這條馬路貫穿了整個訓練基地,四通發達,途中還會經過訓練場,這一天剛好雨後放晴,陽光烈得嚇人,吳一窮他們沿著道路兩旁枝葉投下的陰影走,遠遠地聽到訓練場上正齊聲喊著誰的名字。


  吳一窮停下步子,側耳又仔細聽了一遍,愈發確定了,“葉成,你聽聽這叫的可是小邪。”


  葉成也停下來確認了兩遍,點頭道,“確實喊的是「吳邪」兩個字。”他四下望了望,“前麵就是訓練場了,首長可要進去看看?”


  吳邪雖然頑劣,可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兒子,吳一窮就是狠足了心把他扔到部隊裏來管教,如今也有好幾個月沒見著了,這一瞬間想念的情緒竟是潰了堤般鋪天蓋地的翻湧上來。


  天下有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沉默的,隻是不善表達罷了。


  縱是現在有要事在身,吳一窮考慮半晌,還是開口道,“好,去看看。”


  陽光烈,訓練場上更是熱火朝天,菜鳥們分了兩個隊搞接力賽,40千克的全背包負重,繞著操場跑一圈的同時,還要在移動過程中精準點射目標物,這不僅是對單兵體力與技巧的比拚,更是對整個團隊默契與配合的巧妙考驗。


  吳邪是最後一棒,吳一窮和葉成進到訓練場時他已經進行到了後半圈,負重全速奔跑讓體力消耗得很快,明顯落了對手一段距離,旁邊看著的隊友們更是心急如焚,一個個吼的麵紅脖子粗,隻恨不得自己能跟著他一塊跑。


  “吳邪,加油!”


  “吳邪,再快點!”


  “吳邪,搞死他!”


  吳邪,吳邪,這是吳一窮第一次從同齡人口中聽到自己兒子的名字,不是告狀,也不是奉承,而是從心底迸發而出的牽念和激蕩,在這一刻凝聚成這響亮的兩個字,帶著淩雲之勢直衝蒼穹!

  那是他兒子的同伴,能夠和他一起擊掌一起歡呼的同伴!


  這一刻吳一窮竟是覺得眼眶湧上溫熱的觸感,忍不住想閉上眼睛,卻又舍不得從場上移開目光。


  將門虎子或許真的說得沒錯吧,越往終點逼近,吳邪的表現愈發沉著冷靜起來。他的短板是體能,槍法的精準性卻是同期菜鳥沒人能比得上的,雖然對手領先了一段距離,可是上靶率卻越來越低,吳邪逼得越近,他就越心急,不得不停下步子反複射擊,快到終點五十米時。吳邪已經將差距拉到了僅有幾步之遙!

  在這生死攸關的最後時刻,胖子已經激動得無法自已,搖著隊旗高聲喊道,“同誌們,一起叫響我們的口號!”


  彼時整齊劃一的回應,震蕩著耳膜——


  “吳邪吳邪,征服一切,齊教為妻,陳教為妾!”


  而吳邪,也終於一躍反超!

  “我們贏啦!!!”


  喜悅鋪天蓋地而來,吳一窮看到自己的兒子被簇擁而上的人群湮沒,然後被七手八腳地抬了起來,一邊歡呼一邊往上拋。


  他從來沒有見過笑得這樣燦爛的吳邪。


  “小邪他…… ……”吳一窮竟是有些詞窮,這一瞬間忽然不知道該怎樣表達了,隻是反複地重複著,“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又有什麽比一個父親見到自己的孩子成長為頂天立地、獨當一麵的男子漢更欣慰的呢

  “是,這說明您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連葉成也由衷地感慨道,“雖然會受很多苦,但是他確實變了太多。”


  這樣說著時,就像有心靈感應一般,遠在那邊的人忽然朝這邊看了過來,葉成一愣,看到吳邪也遲疑了幾秒,揮手讓大家把自己放下來,然後撥開人群朝吳一窮這邊跑了過來。


  “……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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