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這一吻綿長得仿佛連世上所有分秒的時光都靜止了,它烙進張起靈的生命裏,沉澱成陳年馥鬱的酒香。
可這一吻又快得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像吳邪隻是湊近低聲說了些什麽,再退開時已經滿臉的凝重嚴肅。
“抱歉,我沒忍住。”
吳邪板著臉說出這句話,如果此時附近埋伏了密切監視的敵人,一定以為他在焦慮秦海婷的去向。
實際上他也確實擔憂那個女孩的安危,可是事到如今秦海婷是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在這場連他自己性命都搭進去的豪賭裏,吳邪甚至沒有立場去憐憫其他人。
他們都是砧板上的獵物,不成為刀俎,便是待宰的魚肉。
倒是張起靈整個人都愣了,“你…… ……”他隔了好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不生氣了。”
“生氣。”
吳邪還是板著臉,回答卻是十分的理直氣壯,“親你是我行使正當權利,跟生氣不矛盾。”
“哦…… ……”
“別忘了,我們還在敵人的監視網中。”吳邪無法確定四周到底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但他知道,為了不露出破綻,接下來的劇本走向應該是兩人劍拔弩張的爭吵。
“所以我們接下來應該去哪裏?”為了迷惑敵人,吳邪非常投入地鼓搗出憤怒的神情問道。
張起靈覺得自己愈發摸不準自家小菜鳥的套路了,隻能配合道,“聽你的。”
“憤怒,你還不夠憤怒!”很顯然,張起靈平淡的回答並不能讓吳邪滿意,“想想現在的情景,我主張救人,你主張撤退,我們應該發生非常激烈的爭執才對。”
張起靈微微提高了音量,“哦。”
“哪有跟人吵架說單字的?”吳邪恨鐵不成鋼,“你要實在不知道說什麽,照著我的話重複也成。”
“好。”
“嗓門再大一點!”
“嗓門再大一點。”
“神情再激動一點!”
“神情再激動一點。”
“你別光說,你倒也照著做啊!”
“你別光說你倒也照著做。”
張大隊長的神經機能裏估計真的沒有這項功能,三句話從頭到尾說完都是冷漠臉,哪有半分爭紅眼的模樣?吳邪急了,沒頭沒腦的又蹦出一個想法,“要不你推我一把!就像我們真的在爭…… ……”
最後一個“執”字還沒出口,張起靈已經非常配合地動了手。
毫無防備的吳邪一記踉蹌重重摔在地上,屁股著地的瞬間,響亮的一聲「臥槽」響徹雲霄。
一個摔著,一個站著,兩人大眼瞪小眼,就這樣一高一低地對峙著。張起靈隔了好半晌也不見吳邪有起來的跡象,猶豫了幾秒,終於深吸一口氣,調動了所有控製情緒的麵部肌肉重重吐出兩個字,“臥,槽。”
吳邪整個人一懵。
“我艸你大爺的!這破玩意兒你瞎重複個什麽勁兒啊?!”
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段插曲倒是成功地衝淡了大戰在即前的緊張氣氛。兩人招了一輛當地的出租車,在法蒂瑪紮赫拉小鎮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駛著。吳邪坐在後排的最右邊,張起靈坐在最左邊,左邊的人看著窗外,右邊的人直視椅背,窗外過往的風撞上玻璃窗,呼喇的喧囂聲響占滿小小的車廂。
“先生們,”最先開口的是司機,“我們已經繞著市區走了一圈了,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吳邪仍然看著窗外,用英語答道,“隨便吧,哪兒熱鬧去哪兒。”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奇怪的兩位客人,他們從遙遠的東方來,有著黃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發,他喜歡那樣的發色,能讓人不自覺聯想到漆黑夜幕下沒有盡頭的汪洋大海。“先生們是來這裏旅遊的嗎?說來真不巧,我們小鎮上最大最漂亮的一座私人莊園就在附近,本來可以繞著外牆參觀一圈,隻可惜現在不行了。”
最大最漂亮的莊園?吳邪心下會意,這冠絕一方的名號也隻有解雨臣的法蒂瑪紮赫拉莊園配得上了吧。“為什麽不行了?”他做出饒有興致的模樣,“是莊園主人要舉辦什麽私人活動不讓靠近嗎?”
“比這個複雜多了!”司機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您知道嗎,昨天傍晚那座莊園發生爆炸了。”
吳邪很配合地發出一聲驚呼,“天哪!那一定是莊園主人在外得罪了誰,被仇人尋上門來報複了!”
“誰知道呢,那個莊園的主人神秘得緊,有人說是大商人,也有人說是什麽組織的高層,總之沒幾個人真正見過,隻知道姓解,從日本來。”
“商人的說法還可信些,”吳邪一邊裝傻,實則循循誘導著,“什麽組織的高層能有權有勢到這幅境地?”
司機果然立馬反駁道,“這您就不了解了,如果這個組織和宗教有關聯的話,在我們這兒可是一個普通的商人遠遠比不上的。”
從司機的講述中,吳邪再次認識到了中東地區宗教力量對人民強大的控製,光是法蒂瑪紮赫拉小鎮就大大小小活躍著幾十個教會團體。其中有勢力龐大的,比如老阿卜的擁護團體和巴哈姆特的分教會,也有小型的民間組織,他們有著自己的信仰,規律地聚在一起,虔誠地歌頌,懺悔和祈禱。
吳邪的腦海裏閃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所以在這裏最有影響力的是老阿卜咯?那些教徒們平日聚集的地方對外人開放嗎?要是能的話真想去看一看。”
巴哈姆特在利比亞的擴張計劃被老阿卜頻頻牽製,兩虎相爭早是積怨已久,與其漫無目的的等著敵人找上門,不如激怒對方早些動手。
司機哪裏知道吳邪一句簡單的請求已經經過了這麽多縝密的思量,隻以為客人感興趣,當即答允道,“老阿卜首領最大的誦經會就在西南方向的郊區教堂裏,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我這就帶兩位先生去。”
車子平穩地駛出城市,兩邊的風景漸漸從風情的建築物褪成原始的山巒草木。司機心情很好地哼著當地的民謠小調,時不時被幾輛小車從右邊超過,也不惱,愈發唱得輕快起來。
“他們都是去誦經會的。”司機的語氣裏無法抑製地流露出幾分驕傲,“教會引導世人皈信真主,勸化世人止惡揚善。”
吳邪聽著司機絮絮叨叨地念著,一邊抬眼看向後視鏡,自從他們的行駛有了明確的方向後,那輛灰色的雪佛蘭也終於暴露了一直尾隨的行蹤。
去郊外的車並不多,它也並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意思,倒像是炫耀與警告一般,總是不緊不慢地將吳邪和張起靈所在的出租車保持在監視的視野裏。吳邪看不清車裏的情況,不知道裏麵坐著的究竟是拿槍的火力手還是冷酷的指揮官,也不知道自己將要麵臨的是一個歹徒還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恐怖分子,他隻知道死神的鐮刀已經架在脖頸,他把一隻腳踩進地獄的煉獄,另一半留在光明裏,哪怕一個不留意的傾斜,麵臨的都是死!
死是什麽?是一個生命徹底的抹去,曾經蹦著跳著的軀體會被焚化至最原始的顆粒,曾經哭過笑過思考過的魂靈會消散歸於混沌死寂,從此還會有萬千的人叫做吳邪,卻再沒有一個是現在的你。
耶路撒冷中槍的記憶在這一霎那盡數湧上心頭,恍惚的神誌,疼到麻木的痛感,靈魂從肉體被生生剝離,大腦甚至連手指最簡單的彎曲都無法發出指令,隻有血從傷口汩汩地往外湧。那就是死亡的感覺啊,吳邪的心髒咚咚撞擊著胸膛,活著!這一刻活下去的念頭竟是前所未有的強烈,他想活著!腦海裏有這樣一個聲音在怒號著,吳邪幾乎無法抑製地生出一絲後悔和退縮,在生與死的抉擇麵前,所有的情緒都失了控製,怯意滋生瘋長,負麵的情緒噴湧爆發!
想活著,不想死,哪怕是那樣生不如死的痛苦,也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活著,想要活著,我要活下去,我還有那麽多事,那麽多人,那麽多…… ……
顫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握住了,瀕臨崩塌的世界在這一秒忽然靜止了。
後視鏡裏闖進另外一雙眼睛。
張起靈。
張起靈…… ……
為什麽光是念著這三個字,都足夠讓自己慢慢安心。
男人就這樣看著他,沒有說話,卻勝過了千言萬語的力量。
“其實我很慫,”吳邪苦笑一聲,“我不僅怕痛,還怕死。”
後視鏡裏的雪佛蘭終於加速了,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招搖出現在視野裏。
“之間生氣什麽的都是裝的,是我怕自己幹擾你的判斷和決策。”
雪佛蘭轉入超車道,漸漸逼近。
“我連喜歡你都來不及,哪裏有時間舍得生你的氣啊。”
雪佛蘭越來越近。
這異樣似乎連司機也察覺了,他從後視鏡裏連連瞟了幾眼,不解地嘀咕兩聲,腳下轟油,提高速度遠離身後的灰色轎車。
“如果…… ……”
“如果…… ……”
短暫的沉默片刻,張起靈和吳邪忽然同時開口道。
“我帥我先說,”吳邪霸道地搶先道,“如果我死了,不準忘了我!”
他的語氣像談論天氣一樣輕鬆,整個人玩笑似的調笑著,卻隻有眼睛沒有笑。
張起靈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大男孩,握住吳邪的手牽到自己唇邊,一記留戀的深吻,卻始終抬著眼,自始至終不曾挪開目光一分。
吳邪承認自己被蘇到了,連帶著舌頭都不靈光了,“你,你剛剛想說什麽來著。”
“我不會讓你死。”
越來越近。
“我信。”這一回,吳邪真真切切地勾起了嘴角,“那你本來想說的是什麽?”
張起靈卻沒回答,他放開握著的手重新確認一次吳邪身上的安全帶是否牢固,最後深深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別怕,坐好了。”
雪佛蘭的身影終於端端正正地出現在視線後方。
然後猝不及防,轟然一聲巨響。
「哐當」!
巨大的衝擊力從車尾撞來,安全帶的束縛在頃刻繃到極致,烙鐵一般死死將人卡在座椅狹小的空間上。司機哀嚎著大力轉動方向盤,可是沒有絲毫作用,車身如同斷線的風箏狠狠打了兩個轉衝出主道路,輪胎摩擦地麵滋滋擦出火星,伴隨著刺耳的劃拉聲撞在一棵大樹上。
吳邪隻覺得天旋地轉,後腦勺在同椅背高頻度的撞擊中僅僅殘存幾分清醒的意識。車裏一片狼藉,駕駛座的安全氣囊已然彈開,所有的坐墊靠背四處撒落,空氣裏瞬間充滿了東西燒焦的味道,一陣一陣躥進鼻腔。
吳邪…… ……
吳邪。
吳邪!
混沌中聽到張起靈在大聲呼叫著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場景搖搖晃晃,終於重疊成了現實。
“吳邪!下車,快!”
張起靈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急促過,也容不得吳邪再緩神,反手就是兩個巴掌重重扇在臉上,另一隻手飛速地解開兩人的安全帶卡扣,扯著人就往外拽。
吳邪恍惚中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再回過意識時已經逃出了車外。窗戶玻璃碎了一地,車尾的黑煙卷著塵土四處飛散,不僅自己,張起靈的腿上和手上也都紮了玻璃碴,染開幾片大大小小的血暈。
“小哥…… ……”
他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完,雪佛蘭緊接著再次轟下油門,衝著二人直直撞來。
張起靈一把將吳邪護在身後,冷靜地從腰後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微微眯眼,衝著飛速運轉的前輪胎就是精準一槍!
雪佛蘭幾個急旋,偏離線路飛了出去。
“跑!”張起靈一把拽住吳邪,“往樹林裏跑!”
“司機怎麽辦?!”
話音未落,張起靈再次舉槍對準吳邪背後扣下扳機,吳邪驚訝地回頭,發現悶聲倒地的人竟是和自己嘮了一路的司機,而他垂下的手邊,赫然落了一把已經上膛的□□。
張起靈冷冷收回武器,“他是一夥的。”
這場有預謀的車禍並沒有就此結束,吳邪猜得沒錯,雪佛蘭隻是一個試水的信號兵,不消幾分鍾,之前道路上偽裝出毫不相關的車輛全都折了回來。張起靈稍作清點,眼前的情形比他預估的還要糟糕,此時除了向樹林深處跑,他們別無選擇。
“樹林裏!快!”
風聲和嘈雜的人聲灌進耳裏,吳邪沒有餘力辨別身後到底來了多少追兵,隻剩下奔跑的本能鞭笞自己機械地邁動雙腿。樹木從三三兩兩變得密集,鞋底踩碎枯藤發出脆響,仿佛整個小鎮的人都出動了,亡命天涯的逃亡,和整座城市做著對抗。
「砰」 「砰」 「砰」
子彈接二連三擦著肩膀飛過,有備而來的敵人一邊追擊,一麵朝向兩人聚攏火力。
跑!
他們唯一能做的隻剩下奔跑!
吳邪跑到喉嚨都泛上腥甜,胸腔一陣一陣抽著疼,氧氣的嚴重缺失壓迫太陽穴突突狂跳。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集訓基地被追得滿叢林亂竄的日子,那時候有胖子,有王盟,他們一邊狼狽地四下躲藏,一邊罵罵咧咧地問候著青狼獒全員上下的祖宗們。
張起靈回過頭,一把拉住步幅放緩的吳邪。
“還行嗎。”
“行!”吳邪喘著粗氣答道,生死關頭,不行也得硬著頭皮行。
張起靈透過餘光瞟了一眼身後,荷槍實彈的敵人窮追不舍,他們不僅占據人數的優勢,武器火力也完全壓製。他和吳邪隻有兩個人,兩把隨身匕首,兩把M10,雙排彈匣容量雖然比尋常槍械多了些,加在一起到底也隻有三十出頭的彈藥量,想用如此有限的子彈同追兵抗衡,無異於癡人說夢。
張起靈瞟了一眼前方,心下已然拿定主意,“到了岔口你往左,我往右。”
吳邪一驚,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上衝,“為什麽?!”
“你身上有他們想要的答案,巴哈姆特不會輕易對你滅口。”張起靈異常冷靜地分析道,長距離的奔跑根本沒有紊亂他均勻的呼吸節奏,“但如果一直和我在一起,誰也無法保證是否會被誤傷。”
“這樣不是更好嗎?”吳邪喘著粗氣急道,“我的存在可以讓他們忌憚,為什麽不兩個人在一起!”
“兩人在一起的結果就是無窮盡的逃跑。”
敵人不敢斬盡殺絕,他們也不敢稍作鬆懈,漫長而痛苦的長跑拉鋸戰,對任務進展沒有絲毫的幫助。
張起靈忽然放慢了腳步,分岔的路口就在前方,不遠了。
“吳邪,”他張口喚他,戰火喧囂裏的嘶啞低吟,有千言萬語鯁在喉間,最後卻隻凝成了一個愛人的名字。“接下來的路,要自己走了。”
吳邪反手緊緊抓住張起靈的手腕,“我聽不懂!”
“我會盡我所能吸引火力,逃出去,找到老阿卜,尋求支援。”
能從天羅地網中逃脫,不僅是勇氣和實力的證明,更是旁敲側擊確定了懷揣重要情報,否則巴哈姆特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宿敵見麵分外眼紅,拚上性命的一搏,或許真能贏得老阿卜的助力。
“你筆直往左跑,不要做過多抵抗,被擒之後好好保護自己,不要硬抗,該低頭時就低頭,想辦法拖延時間。”
而吳邪則需要’不幸被捕’,第一次真正直麵長久以來躲藏在麵紗之後的敵人真麵目。
從這個岔路之後,便是兩個戰場,兩場獨立的戰鬥!
“吳邪,”張起靈的腳步越來越緩,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他,“別弄丟了,我在夾層裏縫了東西。”
“我不要!”吳邪的直覺隱隱告訴他這不是什麽好征兆。
“我把遺書放在裏麵。”
吳邪一個急刹,“你說什麽?!”
“這封給你,宿舍的那封給國家。”張起靈停下腳步,岔路口已經到了。“還有,之前想說的那句話是…… ……”
呐,起風了。
“如果我死了,就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