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吳邪幾近本能地脫口而出,“我忘你大爺!”
“這是一場惡戰,”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倒計時的相處,每一秒種張起靈都恨不得掰成百份千份來用。“但是你記住,就算我出事了,還有雪寒。”
“呸呸呸!你二大爺才出事!”
“雪寒出事了,還有其他的青狼獒。”
“閉嘴!老子不聽!”
“哪怕青狼獒團滅了,還有祖國,祖國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兒女。”張起靈苦笑著一頓,“所以哪怕再疼再苦再煎熬,你也絕對不能放棄。”
他的每一句叮嚀都是一把尖刀剜在心頭上,張起靈是這樣痛恨自己的束手無策,可是自此一別後,吳邪將要麵臨的刑訊和逼問,從計劃製定的那一刻起,就是無法避免的定局。
他們在各自的戰場背水一戰,誰又不是破釜沉舟,以命相搏?
吳邪想要搖頭,可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完成不了;想要說話,每一個字又都千斤沉重卡在喉間;他咧嘴,撐起的弧度卻比最悲慟的哭泣還要難看,所有的機能器官都失了控製,隻餘下幾句反反複複的呢喃,“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了…… ……”
張起靈再也無法佯裝冷靜,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眼前的人,就像要將對方的氣息永遠烙進自己的記憶裏。
”我會活下去的…… ……“
“吳邪,等我…… ……“
”等我活著回來,接你回家。“
吳邪不知道懷抱是什麽時候失了溫度,隻知道大腦控製著腿腳,腿腳不停歇奔跑。從岔路分道之後火力果然急劇減少,沒了他的牽製,槍聲在相反的樹林上空此起彼伏,而自己身後的追兵也越來越多,他們操著聽不懂的異族語言怒喝著,高聲勒令吳邪放棄無謂的抵抗。
吳邪一點一點放緩腳程,夠了,是時候停下來了。
吳邪緊緊攏住同張起靈留下來的外套,熟悉的溫度緊緊貼著肌膚,仿佛從皮骨裏生出了一副看不見的盔甲,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詩,風蕭蕭兮易水寒,是不是每一個奔赴前線的戰士,在大戰的黎明前都是這般的悲壯和蒼涼?
來吧,你們這群螻蟻。
我是青狼獒教出來的學生,更是青狼獒的一份子,青狼獒的字典裏,從來不懼天地!
「砰」——
一道火舌猝不及防從樹林的另一端躥出,吳邪一愣,回頭瞟見離得最近的一個利比亞男人捂住中槍的膝蓋一聲哀嚎,噗通向前撲倒在地。這場變故來得太快,緊接著是第二槍,第三槍,密集的火光從密林深處襲來,來勢洶洶,將緊緊追在身後的敵人們攔腰斬斷!
一時間林中大亂,火光衝天而起,慘叫與哀鳴不絕於耳。窮追不舍的追兵們被強勁的火力伏擊衝成一盤散沙,狼狽地四下逃開躲在樹幹後,手忙腳亂地開始回擊。吳邪這下徹底懵逼了,說好的孤膽英雄單軍奮戰,怎麽劇情忽然不按套路出牌了?
這場截擊來得蹊蹺,吳邪想破腦袋也不知道援軍到底是何方神聖。眼下的局麵似乎越來越複雜,火拚的勢頭愈發猛烈,好似有第三方勢力也加入了混戰。本該是眾矢之的的目標人物眨眼之間成了最不相幹的人員,吳邪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想想還是命最重要,瞅了個空子鑽出火力網,朝著樹林最平靜的一頭跑去。
媽的,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
這是一場看不到終點的逃亡,吳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沒頭沒腦地跑了起來,大概是求生意識的強烈驅使吧,即使體能已經逼近極限,邁動的小腿肌肉還清晰保留了每一次高頻率抬動的記憶。吳邪一頭紮進密林深處,眼前的景致越來越緊湊,視野裏單調的景致忽然闖進一個背影,吳邪猛地急刹,在距離幾米開外的地方警覺地停下。
“誰?”
說話的空隙間,吳邪已經偷偷握住了藏在後腰防身的匕首。他把自己的外衣還有武器和全部的子彈都給了張起靈,他們交換彼此的外套,似乎隻要這樣,還能遠遠地給予對方哪怕一個點一點依靠。
而那個背影修長而挺立,在這亂世的硝煙彌漫中生出一分格格不入的慵懶散漫氣場。
吳邪微微眯眼,這種愈是亂局愈是樂在其中的家夥他見過兩個,一個是瞎子,另一個則是化成灰都不會忘記。
”解、雨、臣!“
吳邪從來沒把什麽字叫得這般咬牙切齒過,那人倒似乎特別開心聽到自己的名字,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露出一張漂亮得失真的俊臉,果真是失蹤已久的莊園主人解雨臣。
”我艸你大爺的解雨臣!“吳邪一個大跨步上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王八蛋!孬種!躲著不敢見人的縮頭烏龜!發生了這麽多事,你他媽現在才鑽出來算什麽男人?!“
他是真正氣急了,半個月來的種種變故盡數湧上眼前,憤恨,不甘…… ……各種情緒糅雜成一團亂麻,除了破口大罵,再找不到其他的發泄口。
解雨臣不避不擋,任由吳邪滿肚子的怨氣衝著自己而來。
”說完了嗎。“
媽的,連聲音都這麽一如既往的好聽。
吳邪表示堅決不向惡勢力示弱,”你這破德行倒吊在城牆上被世人唾棄三天三夜都不夠!“
解雨臣卻不惱,笑得愈發雲淡風輕了,”這麽久不見麵,就沒有其他話要對我說了嗎?“
麵容俊秀的大男孩粗魯地豎起中指,”滾。“
鏗鏘有力的咬字,清晰而又明麗。
男人漂亮的臉上笑意更深了,”那若是我說,手上有你朋友的消息呢?“
秦海婷。
這個驀然浮現在眼前的名字猝不及防堵住了吳邪還沒爆出口的粗語,他可以不管不顧把眼前的家夥揍個半死,可是秦海婷怎麽辦,那個曾經憧憬意中人會衝出迷霧披荊斬棘去救她的姑娘,當她真正身陷囹圄之際,吳邪做不到不聞不問不管不顧。
回應不起的愛情,至少許我護你性命。
解雨臣饒有興致地看著吳邪由憤怒漸漸歸於平靜,這個男人的眼睛仿佛具有魔力,能夠從頭到腳洞察人心。解雨臣擅長這個,也樂於這個,可吳邪卻是他所有獵物裏的一個異數,逢人總帶著一股趾高氣揚的傲氣,實則比白紙還純粹幹淨,無論是集訓基地的第一次見麵還是現在,時隔這麽久,喜怒哀樂還是一言不合便寫在臉上。
解雨臣微笑著循循善誘,那是勝券在握的神態。”你想見她嗎?“
吳邪粗聲粗氣地反駁道,”關你屁事,人我自己會救,用不著你在這兒假惺惺。“
”哦?“
玩味的一挑眉,這個動作放在解雨臣臉上說不出的精致好看,總說美人顰蹙皆風情,美極了的眉眼,吐出的字語卻是針針見血,”去哪救,怎麽救,救了之後如何脫身——“末了,還故意一頓,”看來你都有主意了。“
吳邪最經不得誰激,當場便紅了眼跟解雨臣杠上了,”老子要是靠了你半分去救秦海婷,從此改姓不叫吳邪叫解邪!“
“你的意思是以我之姓,冠你之名麽?”男人占了便宜,笑得愈發狡黠,“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我原本打算幫你而不是害你呢?”
吳邪心下一驚,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什麽意思。”
解雨臣慢慢地彎下眼眸,他的笑意總帶了幾分邪氣,霧裏看花,猜不透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吳邪,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
青狼獒曾經做過的推論在腦海裏浮現,吳邪再次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解雨臣的存在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謎團,他在小隊屢次被挫之際闖進三方計劃施以援手,又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消失不見。’雙麵間諜’,是他們主觀冠以解雨臣的評判,可是這個男人究竟真正心向何處,誰都無法知曉。
吳邪警覺地戒備起來,重新握住防身的匕首。
“小爺我命裏犯小人,”打嘴炮誰不會,吳邪長這麽大還沒在耍嘴皮的功夫上吃過啞巴虧。“知人知麵不知心,這話可說不準。”
“你在怕我。”解雨臣一語道中。
吳邪啐了一口,“陰陽怪氣的毛病會傳染,小爺我根正苗紅五好青年,還想積極陽光地再多活幾…… ……”
後腦勺一記劇痛,最後一個年字戛然而止。
昏過去的最後一秒,吳邪從解雨臣的眼睛裏看到自己搖搖晃晃跌倒在地,背後偷襲的家夥尚自舉著行凶的槍托沒有放下,而解雨臣的目光冰冷,複雜,褪去了笑意的偽裝,比凜冬的寒風還要刺骨透涼。
吳邪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像瀕死的人回光返照一般,將曾經走過的時光一篇篇再回顧一遍。他夢到了軍區大院的高牆,夢到了小時候爺爺帶他騎的三八大杠自行車,夢到了第一次逮青蛙,第一次欺負同學,第一次追好看的漂亮女生,第一次被老爹丟進青狼獒的煉獄修羅場。他別著編號三八的徽章,站隊列,練體能,背著沉甸甸的行囊從淩晨跑到天蒙蒙亮,胖子和王盟在吆喝著加油,山林間響徹著菜鳥們不拋棄不放棄的吼聲,張起靈站在敞篷的吉普車上,有一道光亮從虛空落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輝,閃閃發光。
他喚他,吳邪,我帶你回家。
「嘩」——
一盆涼水迎頭澆下,吳邪一個激靈從混沌中驚醒。眼前刷刷幾道白晃晃的強光襲來,不僅手腳,連脖子上都栓了一道拇指粗的鐵鏈,不過一個抬手的動作,便牽動一身嘩啦啦的鐵鏈作響。
吳邪睜眼閉眼好幾次,總算讓視網膜適應了眼前的光亮。這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或者說是倉庫更為合適,近處遠處的地上都層層疊疊堆著小山一樣的貨物箱子,離得最近的地方擺了一張桌子,散開坐著四個頭頭模樣的人,身後各自跟了十來個手下,有亞洲麵孔也有異族麵孔,皆是不苟言笑,負手而立。
吳邪掃了一圈,重新閉上眼睛,這世界真他媽小,在坐的四個混賬裏,很不巧,他就認識兩個。
解雨臣,劉嘉明,剩下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人和一個素未謀麵的老頭子,似乎在四人之中位份最高,就連麵相都顯得最為陰險狡詐。
不如做夢。
現在真是做什麽都不如做夢。
“齊羽先生。”事與願違,對麵的老者慢悠悠開口了,“我看見你睜眼了。”
吳邪閉著眼睛,采用不搭不理戰術。
“簡單的做個介紹,我叫陳皮阿四,”這家夥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主,能心平氣和的說到現在也算是禮儀周全了。“當然,你也可以和這些年輕人一樣,叫我四叔公。”
“我叫’你大爺’,別人我都不允,就準你一個人叫我大爺。”吳邪冷笑一聲,眼前的這些家夥就是把他們耍得團團轉的幕後黑手們,巴哈姆特的恐怖分子高層,他可沒那麽寬廣的胸襟好言相對。“怎麽樣,是不是比你有誠意得多?”
陳皮阿四拍拍手,“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年輕人。”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吳邪也不懼他,橫豎都被抓進來了,慫也是麵對,囂張也是麵對,天不怕地不怕才是他小三爺的本色。“老子沒工夫綁著鐵鏈子聽你讚美我。”
陳皮阿四點點頭,“我喜歡同明事理的人打交道。”
吳邪咧嘴一笑,“我要求不高,隻求同人打交道,別是畜生就行。”
話音未落,陳皮阿四身後的一個年輕男人憤怒地衝出隊列,衝著吳邪就是一腳踹在肚子上,“你是什麽東西,竟然敢這麽同四叔公講話!”
鐵鏈子嘩啦啦抖動起來,吳邪整個身子順著力道朝後歪倒,脖子上的桎梏頃刻拉到最緊,生生將吳邪倒下的身子勒停在半空。
還沒喘過氣,迎麵又是一拳,狠狠打在臉上。
“四叔公是尊貴的圓桌騎士!是父神最忠貞的朋友!你這不敬的愚笨東西,竟敢用汙穢的言語玷汙四叔公,你必須受到譴責與懲罰!”
話音落下的同時,陳皮阿四身後的信徒們紛紛發出讚同的呼聲。
“降罪於他!”“他必須受到懲罰!”“父神不會寬恕違背神意之人!”
現場漸漸亂了套,陳皮阿四並不出聲製止,有了這層授意,情緒激動的狂熱信徒們愈發激動起來,起初是兩個,三個,五個,剩下的一擁而上,圍著吳邪拳打腳踢。
解雨臣麵無表情地玩著杯子,劉嘉明百無聊賴地玩著筆,女人起身沏了熱茶,熱騰騰地端到陳皮麵前。
吳邪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哪怕一點悶哼。
“好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落在身上的拳腳變成了麻木的疼痛,興許是陳皮阿四對這單調的場景看得厭了,終於叫了停。一個信徒粗暴地拽起吳邪脖子上的鐵鏈,逼迫他抬起臉來,“向四叔公懺悔你的過錯,然後好好地回答!”
吳邪仰著脖子幹笑兩聲,吐出一口血沫子,“嗬嗬。”
陳皮阿四製止了手下再次企圖落下的拳頭,慢條斯理抿了一口新茶,“齊先生別介意啊,年輕人做事都這樣,不知輕重,不計後果。”
他話裏帶著話,拒不配合的吳邪,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小年輕不知死活的幼稚舉動。“接下來我也不饒圈子了,”殺威棍打了,下馬威也給足了,陳皮阿四也不樂意再浪費多餘的時間,“楊建良這個人,你認識嗎?”
幾個月前喪命於日本SIT峰會的商業巨賈,牽扯出巴哈姆特門戶清理的巨大一案,整個三方計劃的源頭,吳邪怎麽會不知道?
“認識,怎麽不認識。”吳邪抹掉嘴角的血沫,他就這脾氣,吃軟不吃硬,對方越硬他越貧,“四海之內皆兄弟,天下誰人不識君。”
陳皮阿四又指了指解雨臣和劉嘉明,“那他們兩個,你認識嗎?”
“我精神潔癖,眼睛自帶識別功能,就認得人,不認得畜生。”
陳皮阿四冷笑一聲,“齊先生,你這樣的態度,我們很難繼續合作下去。”
吳邪再度閉上眼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既然這樣,我就先送你兩份禮物吧。”
吳邪聽見陳皮阿四還在說著什麽,可是他已經累了,乏了,閉上眼睛的瞬間,所有的疼痛仿佛瞬間放大了數十倍,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隻有精神還保持著一方淨土。
打吧,摧毀吧,肆意破壞吧,這具軀體交由你們淩虐,可是永遠,也別想讓我的靈魂屈服。
因為我在等一個人,在他到來之前,我會一直頑強地活下去。
我會活著,等他接我回家。
“齊羽!”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吳邪猛地睜開眼睛。
“海婷?”
秦海婷,沒錯,是秦海婷!
那個女孩被反綁著手推上來,在看到吳邪的一瞬間,隻叫了一個名字,眼淚便簌簌落了下來。
她瘦了,應該吃了挺多苦吧,臉上身上到處都是狼狽的汙跡。吳邪想說別怕,我在呢,還沒來得及出聲,餘光裏瞟見解雨臣站起身來。
「既然這樣,讓我送你兩份禮物吧。」
陳皮阿四的話在耳畔回響。
右眼皮突突地劇烈跳動起來,吳邪隱隱預感到了什麽。
“不…… ……”
他動了動唇,顫抖地吐出一個字。
“齊羽?”
秦海婷看著他,他看著解雨臣,解雨臣麵容平靜的拿起了桌上的槍。
“不——”
砰然一聲。
女孩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朝後仰落在地。
結束了,什麽都結束了,所有的喜怒哀樂,癡嗔愛恨,在這一刻都得到了終結。
至少,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還能在目光所及之處,看到喜歡的人。
夠了,這就夠了。
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秦海婷聽到了吳邪悲慟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真好聽啊,比世界上任何一段精致絕美的旋律,都還要好聽。
陳皮阿四招招手,示意劉嘉明將自己準備的第二件禮物拿上來。
“不……不要……”
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吳邪抗拒閉上眼睛,不要看!他不要再看了!
“這件衣服,”陳皮阿四將一件血染的外套扔在吳邪麵前,猙獰地微笑起來,“是不是很熟悉呢。”
那是吳邪換給張起靈的外套。
五處槍眼,滿目血紅。
吳邪眼眶一熱,淚水洶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