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齊羽先生,”
陳皮阿四居高臨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吳邪失了焦距的眼神微微一亮,“……什麽……好消息。”
“你的朋友,”陳皮阿四倨傲地背起雙手,“也許並沒有死。”
吳邪身子一顫,嘴唇不受控製的哆嗦起來。
“不過壞消息是,”陳皮阿四故意停了幾秒,惡劣地咧開嘴,“他活下來的幾率基本為零。”
燃起的最後一丁點希望重新跌進穀底,摔得粉碎。
吳邪麵如死灰。
陳皮阿四滿足地狠狠大笑起來,他喜歡這種把人逼入絕境的快感,這匹倨傲的烈馬正在一點一點被自己馴服,低下他驕傲得不可一世的頭顱。
“你的朋友中了五槍,從衣服上的彈孔來看,有一槍打在心髒附近。”
陳皮阿四踱著步,悠哉地講述著一個無關於己的故事,一場隻有吳邪懂得會有多麽慘烈的戰鬥。
“當然了,這隻是衣服上的彈孔。”
“實際中了幾槍,誰知道呢?”
“可惜啊,他太狡猾了!”老者的聲音驀地加重,眼裏閃過一絲陰戾之氣,“在那麽多人的眼皮底下,居然還能跳進河裏逃走。”
吳邪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想聽,不想再聽了。
陳皮阿四猛地彎下腰,一把捏住吳邪的下巴,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拽了起來!
“能有這般身手與膽識,”他埋在吳邪領子間使勁嗅了一口,像一條餓了許久的惡犬,貪婪而敏感,笑得滿目猙獰,“我該怎麽稱呼你們呢?愛好攝影的旅行團先生們,亦或者是——”
“來自中國的特種兵先生們。”
話音落下的同時,拳頭狠狠砸在了吳邪的眼眶上。
吳邪脫力地後仰倒地,又被拽住脖子上的鐵鏈生拉硬扯回來。
“現在,讓我們好好來談一談吧,”陳皮阿四重新拎起吳邪,每一樁,每一件,哪怕是深埋進骨子裏的秘密,他也要從這個年輕人嘴裏撬出來。“告訴我,你們來中東的目的是什麽?”
吳邪任由他拽著,眼睛裏再沒有一絲光芒。
陳皮阿四提高音量,“SIT峰會上到底是誰授意你殺了楊建良?”
沒有回答,地上的大男孩像是被抽掉靈魂的殘破布偶,隻留了一具滿目瘡痍的皮囊。
大悲希聲。
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疼得刺骨。
無論問什麽都得不到哪怕一點回應,明明已經把最關鍵的鑰匙握在手裏,卻怎麽也戳不破那層真相的薄膜。陳皮阿四憤憤地將人甩在地上,背著手踱了兩步,忽然暴虐地轉過身,衝著吳邪的腹部用力地踢踩起來!
“我讓你不說!讓你裝死!起來!起來!”
老者的忽然失控似乎驚擾了圓桌上的其他三個人,解雨臣和劉嘉明同時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而那個一直攪弄著茶葉的漂亮女人忽然側頭掩住嘴,低聲咯咯地笑了起來。
“四叔公,”她喚了一聲,不太標準的中文咬字,卻酥進了骨子裏,“四叔公,您跟一個毛頭小子較什麽勁呢。”
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了過來,帶起的微風挾裹著女人特有的體香,讓吳邪失神的睫毛微微一顫。
這個女人長得極美,同秦海婷小家碧玉的清秀勁兒不同,是一種陳茶烹到極致沉澱而下的風韻。這種美是經曆了時間淬煉的傑作,哪怕隻是一個眼神都帶了道不清的別致味道,她挽住陳皮阿四的手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動作,卻帶足了風情萬種。
“四叔公,你答應了我不生氣,現在可不能食言呐。”
陳皮阿四沉著臉看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聲,到底還是回去桌子坐了下來。
劉嘉明拍拍手,“果然還是雪姬有本事。”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解雨臣撐著額頭,漫不經心地重新摩挲著手裏的茶杯,“像雪姬這樣的佳人,又有哪個男人忍心拂了她的意思。”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引得女人笑得愈發媚眼如絲,“好了,就你們倆嘴甜。”
她的聲音悅耳得要緊,卻隱隱透著幾分年長的味道,吳邪忍著劇疼撐開眼簾瞟了一眼,這個女人果然如想象一般保養得極好,絲毫看不出歲月掠過的痕跡。可是吳邪知道,人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同樣的瞳目,有的澄澈,有的卻複雜,而她眼裏的每一次波光流轉,縱然媚色入骨癡極美極,卻包裹了太多貪嗔癡恨。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吳邪的直覺這樣告訴自己,那樣的眼神,是隻有在亂局中摸滾打爬才有的眼神。
而這個女人正是韓國殿堂級的電影演員樸善依。
不愧是混跡於名利場中的佼佼者,女人立刻敏感地捕捉到吳邪投向自己的目光。兩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碰了正著,吳邪下意思地一躲閃,隨即絕不服輸地瞪了回去。
嗬,真是一隻倔脾氣的小豹子。
“四叔公別著急,這件事又不是解決不了,”樸善依施施然地繞到劉嘉明身後,親昵地俯下身,將自己的半個身子都貼在男人的後背上。“反正人是劉爺帶回來的,不如全權交給他,四叔公就放寬了心,讓解九爺帶著我們在鎮上好好清閑兩天。”
陳皮阿四陰著臉沒同意也沒否決,隻是轉向劉嘉明道,“若是把人交給你,你打算怎麽做。”
劉嘉明慢悠悠地笑了,“四叔公應該相信我的手段的。”
吳邪從來沒有覺得劉嘉明的聲音這般讓人瘮得慌,讓自己蜷在地上的身子不受控製地本能一縮,他明白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此時此刻遭遇的這些毒打同即將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嚴刑逼供比起來,甚至連說是前菜都算不上。
可是他不能認輸。
他又怎麽能夠認輸。
是這些人,是他們殺了喻戰生,殺了秦海婷,殺了張起靈,他們蠻橫地奪去了他最愛的朋友,戰友和愛人,哪怕隻是一刻的委曲求全,都有愧那些錚錚傲骨的亡靈。
吳邪痛苦地閉上眼睛,不過是腦海裏又劃過張起靈三個字,胸口的絞痛已經疼得超過身上所有的傷口。
解雨臣目光冰冷地看著吳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忽然開了口,“我不讚同。”
這一下全屋的目光都轉到了解雨臣身上,吳邪的眼皮動了動,到底還是沒有睜開。他已經不敢再給自己希望,解雨臣是敵也好,是友也罷,他可以容忍自己被暗算,可以容忍自己被帶進狼窩虎穴,這些他都可以安慰自己也許都是解雨臣的計謀。可是從他聽到張起靈死訊的那一刻起,吳邪對這個男人僅存的最後一點期許,都被現實狠狠碾成了粉末。
陳皮阿四朝樸善依使了個眼神,雪姬會意地轉到解雨臣身後,雙手搭上對方肩頭,曖昧地湊近耳邊吹了一口氣,“哦?為什麽。”
“若是尋常的角色也就罷了,”解雨臣也不怕讓人難堪,側身就把肩上的纖纖細手給拂了開去,“刑訊訓練是特種部隊必修的功課,隻怕是遇強則強,適得其反。”
樸善依落了個空,也不惱,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低頭玩弄起自己的指甲,似乎這種不解風情的局麵早已不是一次兩次。“這麽說來,解九爺是有更好的法子咯。”
“提不上更好,但一定比現在的更有趣。”
陳皮阿四的眼裏飛速地掠過一絲興趣,“說來聽聽。”
解雨臣感受到許多道熾熱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自己身上,那些好奇的,渴望的,探究的眼神,宛如深海裏嗅到血腥味的鯊群,一擁而上。男人愈發的不著急起來,指腹一圈一圈描摹著杯壁的圖案,等到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這才緩緩開口道,“我在加拿大的一個實驗室裏見過一個很有趣的實驗,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得到想要的信息。”
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獨獨劉嘉明冷笑一聲,並不買賬,“嗬,還有什麽實驗能比酷刑下的陳詞更讓人信服?”
解雨臣側頭瞟了他一眼,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杯裏的勺子,笑得輕蔑而不屑,“隻可惜,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你隻能摧毀他們的肉體,卻輕易摧毀不了他們的精神。”
這下縱是再遲鈍的人也聞得出兩人之間愈來愈烈的火藥味,陳皮阿四聽得心煩,屈起指關節敲敲桌麵,“夠了,先把實驗說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解雨臣這才慢條斯理地收回挑釁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知道,吳邪並不像表麵看起那樣瀕臨崩潰的邊緣,這個大男孩的內心其實比誰都更有韌性,在放上徹底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之前,還有太多有趣的東西可以發掘。
他的極限到底在哪裏呢,解雨臣勾起唇角,這一點自己也很好奇呢。
“我要說的這個實驗叫做,感官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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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不記得這群暴徒對自己的淩虐是什麽戛然而止的,意識伴隨著疼痛的遞增反而逐漸遠去,迷迷糊糊之間似乎被人架了起來,再然後一切都變得飄忽,聲音遠去了,思緒也遠去了,一切的一切都蒙了一層白霧,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最近總是夢見過去,像大限將至的人,將曾經經曆過的歲月再一遍遍走過。可是那些夢卻又真實得不像話,仿佛張起靈就湊在耳邊呢喃著,輕輕喚著自己的名字,說吳邪別怕,我帶你回家。
戲裏說的真沒錯,莊周夢蝶,似夢非夢,到最後分不清什麽是真實,什麽又是虛幻。
吳邪覺得自己大概是醒了,可是眼前卻一片漆黑,這黑暗純粹得一塌糊塗,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吞噬了所有可視的光亮。
他一個翻身坐起來,隔著薄薄的衣服布料感覺到自己躺著的地方應該是一個木板床。可是奇怪的是這個大幅度的動作卻並沒有牽動傷口的疼痛,吳邪憑著記憶摸黑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按壓著,視覺的剝奪讓指尖的神經末梢變得更加敏感,他摸到傷口四周都塗了一層黏膩膩的軟膏,直覺告訴他這軟膏應該是治療跌打撞傷的藥而非其他的東西,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吳邪又將指尖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沒有預想中清涼的味道,吳邪失望地放下手,重新在傷口周圍輕輕摸索起來。沒有錯,之前火辣辣的痛感幾乎已經消失殆盡,他稍稍加大力氣,指尖接觸的地方躥過一絲酥麻,癢癢的,卻不疼。
——巴哈姆特的混賬們給他上過藥。
這個念頭從腦海裏劃過時,吳邪的腦海裏已經飛快地預想出至少五種可能性。這個看似善意的舉動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情,吳邪微微沉思,隨即兩隻手拽住木板床的邊緣,伸出一隻腳小心地丈量距離地麵的距離。
鞋尖很容易地便觸碰到了水泥地麵,吳邪卻並沒鬆口氣,而是謹慎地在落腳處周圍反複踩了一圈,直到確認沒有異物後,這才鬆開雙手從床上下來。
接下來是度量房間的寬度和布局。
身體仿佛是本能一般做著這些事情,吳邪一隻手留在身側防衛,另一隻手向前探路,沒幾步便在黑暗裏觸到了牆壁。他先順著牆的走向繞著屋走了第一圈,將屋子的大小和形狀記在了心底,第二圈的時候速度明顯快了許多,同時把那些阻攔了自己行進的障礙物挨個摸了一遍,當下已經對自己所在的處境了然於心。
這是一間不過十平米的小房間,唯二的家具便是他先前躺過的那張單人床和一個簡陋的馬桶,除此之外還有一扇密閉的鐵門,在床頭的相反方向嚴嚴實實地鎖著。
沒有桌椅,沒有窗戶,甚至連電燈的開關也沒有。
「囚禁」
這個毛骨悚然的字眼卻反而讓吳邪冷靜下來,他重新摸索回床邊躺下來,這難得的寧靜倒是能讓自己好好整理一下早已亂作一團的思緒。
劉嘉明是潛伏在青狼獒裏的內鬼,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
解雨臣是敵是友尚且不可辨別,但是他在巴哈姆特裏的身份位高權重,這一點也是毋庸置疑。
叫雪姬的女人雖然看似散漫,但行事之中處處以陳皮阿四為尊,應該同解、劉二人處於同一階級。
而那些被洗腦的信徒在動手毆打自己時曾提過陳皮阿四是尊貴的圓桌騎士,吳邪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巴哈姆特的權層構架,以父神為尊,往下是十三圓桌騎士,再然後是提供武裝支持的核心成員「伊夫裏特」,狂熱宗教徒「瑪利德」以及普通會員「以福利特」。
呸,真他媽拗口。
不過既然陳皮阿四是圓桌騎士的一員,巴哈姆特又是直接隸屬關係,完全可以大膽推斷解、劉、雪姬三人都是位處伊夫裏特的高層。沒想到一個自己能夠牽扯出這個破組織這麽多權貴出來,吳邪自嘲地笑了一聲,不管他們要做什麽,自己著急也沒用,能做的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兜兜轉轉,即使刻意回避,吳邪還是無法控製自己想起張起靈的名字。虧了昏迷的福,吳邪覺得自己已經比先前清醒時要冷靜許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篤信張起靈的身手和實力,放著自己牛逼哄哄的男人不相信,難道去相信一個變態老頭的一麵之詞和一件破外套嗎?
吳邪深深地呼吸一口,他知道,愈是這種時候,愈發需要良好的自我調節。
而真正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