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槍聲讓地上的吳邪條件反射地一纏,下意識地更加蜷縮起身子,呈現出脆弱的自我保護姿態。同他相比屋裏的其他人也沒好到哪裏去,樸善依一張漂亮的臉蛋血色盡失,眼睜睜看著劉嘉明瀕死的身軀在地板上無力地抽搐幾下,最終失了動靜。


  這就是…… ……挑釁陳皮阿四的下場…… ……


  樸善依張著唇,好半天才從喉嚨深處幹澀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調,“四,四叔公…… ……”


  “劉嘉明臥底身份敗露,意欲反抗,被我當場擊斃。”陳皮阿四收回槍,平靜地環顧一周,朗聲宣布道,“立刻抓捕他的所有手下,務必拷問出更多背叛組織的細節和證據。”


  在場幾個劉嘉明帶來的人全都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哆嗦地叨念著求饒的語句,即刻便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明明前一秒還是狐假虎威的幫凶,後一秒卻從雲端跌落至修羅煉獄,原來施暴的惡徒和受害者之間,不過一步之遙。


  而手握殺生大權的老者跨過吳邪直直走向解雨臣,審視的目光牢牢盯住這個冷靜得可怕的漂亮男人。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隻有解雨臣的嘴邊仍舊掛著平素裏若有若無的笑意,瞧見陳皮近了,友好地衝他點點頭,挑不出瑕疵的畢恭畢敬,卻不卑不亢,窩著一股讓人火大的強大氣勢。


  這種氣勢總讓陳皮阿四恨得牙癢又無從挑剔,明明知曉這幅皮囊之下窩藏著怎樣不甘屈居的禍心,可是比上劉嘉明的鋒芒畢露,解雨臣懂得收斂,隱忍,他所有的走棋都是不動聲色而攻於算計,深藏不漏的後起之輩,比上劉嘉明不知道可怕了多少。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也休想輕易脫了幹係。”


  擦肩而過的同時,陳皮阿四沉聲甩下這句話。


  解雨臣何等聰慧的人,心裏跟明鏡似的透亮,又怎麽不知劉嘉明的死並不能全然打消陳皮對於自己的懷疑和忌憚。陳皮隻是沒有充足的時間來細究罷了,誰是內鬼此時對他來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父神到來之前,必須有這麽一個已被坐實的內鬼。


  所以開槍,致命,狠辣而果決,連一個辯解的機會都不聽。


  他啊,太了解陳皮是怎樣的人了。解雨臣低頭一笑,“解九自始至終忠於組織,這便是真相。”


  男人的眼神真誠得毫無破綻,任由陳皮探究的質疑目光幾欲將他生生灼穿,也始終沒有動搖出哪怕一絲慌亂。


  半晌,陳皮阿四終於不甘心地冷哼一聲,“哼,但願如此。”


  恰逢傳信的人適時跑了進來,“四叔公,您要的人已經帶來了。”


  陳皮阿四抬手看了一眼表,此時距離父神離開機場已經過了二十分鍾,他最多還剩半個小時對吳邪進行最後的逼問。陳皮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吳邪,他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死去,可是掌心間觸目驚心的針孔卻又像一記狠辣的耳光,時刻提醒著陳皮這個男孩是怎樣倔強而堅強地抗爭著。在這場漫長的精神拉鋸戰中,陳皮阿四沒能從吳邪嘴裏撬出任何有用的訊息,他吃著精致的食物,睡著舒適的臥床,站在眾人當中發號施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輸給了苟活掙紮在黑暗中的獵物,輸得一塌糊塗。


  憤怒,不甘,強烈的求勝欲望在他眼中劈裏啪啦燒起火光。不,他還有一張牌,陳皮阿四許諾過的,他要給吳邪見一個老朋友,在父神踏進這個房間的最後一秒前,一切的變動都還沒成定局!


  “給他拿水澆清醒了,帶到隔壁房間去。”吩咐完這頭,陳皮的目光再度落在早已沒了氣的劉嘉明身上。不管生前再是如何富貴在身,善謀多略,死後也不過隻是一具冰涼的軀體,沒有意識,不懂傷悲喜樂,隨著時間的車軌慢慢消散,殞沒,最終化作一抔黃土。


  陳皮阿四揉揉眉心,他有些倦了,“這個也拖下去吧。”


  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圍了上來抬起吳邪和劉嘉明,出了房門,一邊向左,一邊向右,向左的已成死局,而向右的依舊前途未卜。


  身陷黑暗,不知還要撐多久,才能看到未來?

  吳邪被當頭一盆水澆得通體透涼,法子雖然粗暴,卻的確是迫使人瞬間集中注意的最好方法。吳邪狠狠打了一個冷顫,意識從很遠的地方被拉回到眼前,模糊的視野裏人影重著人影,一會兒三個,一會兒又五個,離的自己越來越近,最後停在跟前。


  “齊先生。”


  有人在喊他,不太標準的中文發音,卻分外耳熟。


  “齊先生,您還認得出我嗎?”


  吳邪費力地撐著眼簾,那聲音忽近忽遠,可耳邊總是嗡嗡地吵個不停,他伸手在虛空中胡亂趕了趕,嗡鳴聲似乎小了些,對方的呼喚像從海底慢慢上浮,直至露出水麵,完全清晰。“齊先生,您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濃密的大胡子,深邃的異族輪廓,說話間恰到好處的順從與恭敬,讓吳邪混沌的目光稍稍閃了一閃,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破碎音節,“謝……謝赫……赫……謝”


  謝赫退開身子,一如既往禮貌地彎了彎身子,身為法蒂瑪紮赫拉莊園的管家多年,這些習慣早已成為了舉手投足間的一部分,“感謝您還記得我。”


  屋內的一舉一動都被一點不落框進攝像頭中,解雨臣在屏幕中看到謝赫的出現時微微挑了挑眉,卻是什麽都沒說。


  倒是陳皮阿四意外深長地回望了他一眼,話裏藏著玄機,“怎麽,很驚訝。”


  自打那次爆炸之後謝赫就一直消失沒有音訊,解雨臣一直以為海岸咖啡屋的故弄玄虛和隨即而來的莊園爆炸都是劉嘉明設來確認自己身份的局,不過從現在來看,謝赫這個安插在自己身邊多年的眼線更像是陳皮陣營裏的人。


  “日防夜防,”解雨臣不急不慢地輕輕一笑,“家賊最難防。”


  “你們年輕人動作多,不安分,”陳皮阿四語重心長的籲一口氣,明明裹著殺意,聽起來卻真像句句都在情理之中,“四叔公年紀大了,多一些眼睛在你們身邊幫我盯著才放心啊,你一樣,劉嘉明一樣,”他掃了一眼一旁沉默的樸善依,“雪姬當然也一樣。”


  女人強扯出一抹笑意回應道,“四叔公哪裏的話,您是正當壯年,龍馬精神。”


  “有些人總以為自己羽翼豐滿了,偶爾越過界,瞧著沒事,就越來越大膽。”


  陳皮阿四慢悠悠將目光轉回到監控畫麵上,話頭並不針對誰,卻虛實難辨,頗有深意。


  “卻不知道,四叔公都看在眼裏呢。”


  樸善依心裏一顫,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同陰謀無關,同算計無關,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男人,卻讓她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心花怒放,怦然心動。


  也正是這個男人,讓長久以來作為陳皮阿四依附品的她萌生了背叛的念頭。她突然厭了,倦了,受夠了這風光萬千實則肮髒的名分地位,她把寶小心翼翼地押在解雨臣身上,企盼著他真如承諾的一樣,粉碎枷鎖,打破牢籠,毀掉一切。


  對,她就是這樣自私,盲目,膽大包天,可誰叫她愛上了呢?

  愛情讓女人衝動莽撞。


  卻也讓女人無所畏懼。


  來吧!


  來吧!


  快來把這肮髒的巴哈姆特徹底毀滅掉吧!

  樸善依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渴望過平凡和自由,她甚至不敢多看解雨臣一樣,陳皮阿四太過狡詐,她生怕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會引起對方不必要的猜疑。相比之下解雨臣的反應卻是一點破綻也挑不出來,他平靜地目視著監控裏謝赫的臉,非但不避嫌,反而從容而鎮定地提出自己的疑問,“謝赫同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十來日,如果今天坐在裏麵的人是我,這個審訊官或許能有更大的收獲。”


  “這個提議不錯,下次有機會我們可以試試。”陳皮阿四的表情看不出是說笑還是當真。


  解雨臣絲毫不受影響,依舊穩穩地按照自己的節奏往前推進著,“解九隻想虛心請教,四叔公為什麽要將最後一搏押在謝赫身上。”


  “因為啊…… ……”陳皮阿四緩緩咧開嘴角,“謝赫找到張起靈了。”


  「砰」!

  監控裏的吳邪整個人劇烈地戰栗起來,這麽多天第一次眼裏真真切切地有了光亮,“張……張……小哥……”


  “我找到他了,齊先生,”謝赫彎下腰湊近吳邪,確保這樣能夠讓他更清楚地聽到自己在說什麽,“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這四個字仿佛有千斤重,卻又輕飄飄的隻是幾個字眼罷了,可吳邪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為什麽在這一刹那忽然淚流滿麵。


  他無聲地抽泣著,像漂泊了多年的水手再次踏上陸地,顫抖著跪下來親吻大地,喜極而泣。


  沒有人知道這些天他是怎麽挺過來的,感知被剝奪之後,伴隨著被放大的極端虛無感,再然後是不斷出現的視聽幻覺。明明眼睛被蒙著,他卻一遍一遍看見青狼獒的隊員滿身是血死在自己麵前;明明耳邊隻有白噪音,他卻聽到了慘叫,哀鳴和狂笑,還有遙遠的歌唱聲,此起彼伏,從未停歇。他的手裏藏著一根細小的銀針,卻隻敢在每次提審前狠狠刺戳自己,這是他維持短暫神誌的唯一途徑,好多次都快瀕臨崩潰,還是硬撐著不能濫用。


  吳邪在等一個人,等一句諾言的實現,等一個任務的完成。


  張起靈不會死,那麽強大的張起靈,他還沒來接自己回家,怎麽可能死掉?


  “活著……”吳邪斷斷續續地重複著,明明是笑了,眼淚卻止不住的往外湧,“還活著……小哥……活著……”


  “是的,他還活著。”就像給予力量一般,謝赫有力地握住吳邪的雙肩,“張先生還活著。”


  “可是,”他微微一頓,“張先生的情況不太好。”


  吳邪愣愣地看著謝赫,唇邊還掛著剛才的笑。


  “齊先生,您要救他嗎?”謝赫循循善誘道,“您要救張先生嗎?”


  “他就在手術台上,他中了很多槍,他快撐不住了。”


  “最好的醫生和護士就在手術室外等著,所有的儀器也都準備好了,隻要說出行動計劃,他們立刻就能進去實施治療。”


  “齊先生,能救張先生的現在隻有您了。”


  “所有的人都在等您。”


  “隻有您能救他。”


  解雨臣死死盯著畫麵裏的吳邪,他痛苦地張著嘴,想要說什麽,卻又拚命壓抑著,毫無血色的唇瓣哆嗦著,從喉嚨深處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啞音節。


  “四叔公這招使得可真妙,吳邪這回是真信了。”


  聰明如解雨臣,一眼便看穿了哪裏有什麽醫生和手術台,又哪裏找到了張起靈。陳皮阿四不過是讓謝赫作為一根導火索,借著吳邪神誌最脆弱之時,最後一擊,將他徹底壓垮!


  此時的吳邪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判斷謝赫為什麽忽然出現,又為什麽能夠找到張起靈,他隻是在混沌之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聽著那一句句熟悉的’齊先生’,像救命稻草一樣本能地抓住,然後被牢牢控製情緒,先被喜悅帶到雲端,再狠狠落下,將張起靈生死的定奪生生塞進自己手中。


  那是張起靈啊,他正躺在孤零零的手術台上,血染透了慘白的床單,染紅了冰冷的房間。


  他又怎麽能夠不救張起靈。


  “三……三方……計劃……”


  終於還是說了啊。


  陳皮阿四猛地坐直,死死盯住監控裏的吳邪,“快!快把聲音調大!”


  “喻教授……劉老師……海婷……死了……”


  別怕,小哥。


  “瞎子……雪寒哥……”


  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華和尚……朗風……紮西……老癢……”


  我啊,


  “水路……還有一條空路……撤離……土耳其……”


  這就來救你了。


  話語落下的時候,倉庫的大門從外被推開,終於,巴哈姆特的父神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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