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進來的人是一個體型消瘦的德國老人,個子約在一米八到一米九之間,看起來有一定的年歲,卻精神矍鑠,不怒自威。偌大的倉庫一時間雅雀無聲,這安靜同之前的死寂又有所不同,前者是眾人震懾於陳皮阿四的毒辣手段,生怕一個出聲便引火上身;而此時的靜謐卻帶了一層肅然起敬的味道,倉庫的所有人在見到這個老人的一刹那起竟都收斂起身上的情緒脾性,乖張也好,狠戾也罷,這一刻通通低下眉眼,隻剩下神聖的朝拜。


  巴哈姆特至高無上的父神裘德考,仿佛有著不可言喻的魔力,牢牢拴著人心,讓數以萬計的信徒們死心塌的追隨與供奉,真正的隻手遮天,權傾一方。


  縱是陳皮阿四本人,也不敢在這個瘦弱的德國老人麵前造次。


  陳皮連忙起身迎上前,“您怎麽來了?”


  雖然是明知故問,語氣卻是畢恭畢敬,半分不敢放肆。


  裘德考的目光掠過他的臉落在地上沒有擦拭幹淨的血漬上,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那是劉嘉明的屍體被拖曳出去時留下的痕跡。


  “那裏,”裘德考指著地上開口道,中文並不流利,咬字卻很清晰,“怎麽回事?”


  房間裏的其他人都不敢做聲,隻有陳皮阿四臉上一片輕鬆,雲淡風輕地對答道,“剛剛爆發了一些小衝突,如今已經解決掉了。”


  裘德考卻並沒那麽好糊弄,“什麽衝突?”


  “抓住了一個內鬼。”


  “誰?”


  陳皮阿四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劉嘉明。”


  “劉嘉明。”裘德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忽然犀利地反問道,“既然是內鬼,為什麽直到現在才發現?”


  言下之意,陳皮阿四到底是憑了怎樣的鐵證如山膽敢如此武斷的判定,又是為了什麽原因,要這麽急切地裁決。


  氣氛愈發緊張起來,陳皮帶來的人無一不是大氣不敢出,今天若是給不了父神一個滿意的交待,隻怕劉嘉明的下場,便是陳皮的歸宿。


  你瞧,劉嘉明之於陳皮,陳皮之於裘德考。


  誰不是呼風喚雨,風光無限?卻到底逃不過這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命似螻蟻人同草戒,在強大的權層麵前,分文不值。


  解雨臣斜倚著桌沿,右手指腹漫不經心地摩擦著左手的指關節,好整以暇的觀望著。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的眼睛啊,”陳皮阿四的表情卻並沒顯出絲毫慌亂,反而愈加從容,先是恭維兩句,繼而四兩撥千斤,將話頭巧妙地引到吳邪身上。“如果不是抓住了那位來自中國的特種兵,我想不僅是我,解九,雪姬,甚至與劉嘉明朝夕相處的同伴們,大概都會被這個狡猾的年輕人一直蒙在鼓裏吧。”


  這番回答說得極為巧妙,不僅自然而然提及吳邪的存在,將自己的嫌疑推得幹淨,更是從側麵敲打了某些蠢蠢欲動的人,如今大家可都是同一條線上的螞蚱。


  樸善依也漸漸從慌亂中平複,換上了平日的巧笑盈盈掩麵道,“父神您你都不知道,剛才真是千鈞一發,險象環生呢。”


  裘德考何並不做評價,慧眼如他又何嚐看不透權層之間絲絲縷縷的利益牽扯。雪姬是在是非黑白裏打滾慣了的女人,她的話語裘德考並不全信,慶幸的是陳皮一向押寶押得準,比起劉嘉明的一條命來講,的確,目前吳邪這個人的存在更能引起父神的興趣。


  “中國特種兵嗎?”裘德考眯起眼睛,“詳細些說。”


  直到聽到這句話,陳皮阿四終於不動聲色地暗自鬆了一口氣,“事實上,”不管怎麽說,這一關算是應付過去了。“我們剛從他嘴裏獲知了一些有意思的消息。”


  裘德考點點頭,“既然這樣,那就進去坐下慢慢講。”


  一場危機於無聲中悄悄解除,然而對吳邪而言,漫長的噩夢隻是變本加厲,愈發望不見盡頭。他已經模糊了所有的意識,潰退了所有的防線,執著了這麽久的信念與堅持,原來轟然崩塌,竟是這麽的簡單。


  像胸口中央一直熊熊燃燒的原動力之石被虛空裏伸出的一隻手驀地挪走,壓力沒了,擔憂沒了,一直緊繃在腦海深處的那根弦沒了,可是身軀漸漸冷卻,光亮沒了,希冀也沒了。


  他鬆了一口大氣,卻從雲端之上,墜入永無盡頭的漆黑深淵。


  謝赫帶著成功的微笑從審訊的房間走出來,這個堅持了數日之久的男孩,終究還是什麽都招了。


  兜兜轉轉,陳皮曾經在對解、劉二人的懷疑中反複動搖過,沒想到最後仍舊做了錯誤的選擇,劉嘉明不過是個枉死的犧牲品,而解雨臣,才是那隻一直以來蟄伏在巴哈姆特高層的會咬人的凶獸。


  而他作為陳皮安插在解雨臣身邊的暗棋,竟然這麽多年從沒察覺到這個男人麵具下的真正麵目。


  完美的偽裝,真正的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而陳皮阿四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場拉鋸了如此之久的艱難心理戰,讓他對於真相的渴求已經攀至頂峰。


  “介紹一下,這是謝赫,同我們抓住的這個中國特種兵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陳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克製,“怎樣,謝赫,告訴父神他說了什麽。”


  謝赫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停留在解雨臣臉上,隻消一個眼神的功夫,人精如陳皮與樸善依,瞬間便都明白了。


  雪姬避開臉,解雨臣既已暴露,自己便斷然不能再他有半分牽扯。


  陳皮阿四陰惻地歪起嘴角,與其說是震怒,不如更多說是對自己被耍得團團轉的無法容忍。


  隻有解雨臣依然從容得不像話,他直直迎上謝赫的目光,輕巧一笑,三分挑釁,七分嘲弄。


  知道了又怎樣?


  如此洞徹人心的解九爺,又哪裏不會算計到陳皮為了圓自己的錯誤判斷,即使身份敗露,斷也不會當麵拆穿他。


  如若不然,先是武斷裁決劉嘉明,又反悔指認解雨臣才是內鬼,如此貿然行事,反複無常,隻會平白降低父神對自己的信任。


  陳皮不傻,他犯不著賭上前程急在這一時做掉解雨臣,既然是來日方長的鬥爭,雙方各有所需,都是心較比幹多一竅的厲害角色,竟在短短幾十秒內達成了統一戰線。


  陳皮給了謝赫一個眼神,後者了然,衝裘德考恭敬道,“雖然有些細節還沒明了,但他已經把此次來中東的計劃全都招了,這群中國軍人是衝著父神您與組織來的。”


  裘德考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中方的勢力?”


  “恐怕沒這麽簡單,”謝赫快速從吳邪斷斷續續的表達中提取有用的訊息,“他們的目的是深入接觸組織核心,繼而將情報傳達給國際刑警。”


  裘德考冷哼了一聲,果然哪裏都少不了ICPO這個棘手的死對頭。


  “國際刑警直到現在都拿我們沒轍,”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疑點,“中國憑什麽相信派幾個軍人就能接觸到我們的核心?”


  “這便是問題的症結了,也是他們堅信能夠成功的關鍵。”謝赫拿出遙控器,將審訊房間的監控畫麵投影在巨幅的幕布上,吳邪蜷縮在椅子腿邊的身影慢慢顯現,不過短短數日,竟是瘦削得不成人形。


  “幾個月前楊建良剛被察覺出內鬼身份,甚至還沒來得及帶回組織,就在日本SIT峰會上的綁架案裏把自己的性命搭了進去。”


  “那個綁架案,”裘德考緩緩開口,“如果我沒記錯,是由陳皮親自策劃的內部清繳行動吧。”


  陳皮阿四點頭道,“是,我們的本意是以他兒子為人質,一方麵威脅他斷了保守秘密而自我了斷的念頭,另一方麵以綁架案的□□製造假死順理成章讓他從公眾眼前消失,然後帶回組織隱秘審問。”


  “結果沒想到由’假死’變成了’真死’?”裘德考補充道。


  “確實是這樣沒錯,”陳皮接過話頭,“唯一的解釋就是組織內部還有同夥,而且這個同夥的地位並不低,他有權力知曉那次精心安排的清剿行動,然後秘密授意當時出動解救人質的一個中國軍人,進了房間之後殺人滅口,徹底封鎖訊息防止泄露。”


  所有的疑點都迎刃而解,楊建良是如何蹊蹺而死,楊建良的兒子為什麽失控地嚷嚷著’是那個兵殺了我爸爸’,而齊羽又為什麽執意尋死,最後寧願選擇與炸彈同歸於盡,也不願拽住一絲生的希望走出倉庫。


  解雨臣的表情有一些縹緲不定,似乎思緒又被拉回到了那個明媚而湛藍的東京,空氣中浮動著盛夏燦爛的氣息,而他動動唇,輕描淡寫便宣布了兩個人的死期。


  “我是不是必須死。”


  楊建良的話語不是問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陳述句。


  “你知道的,”電話那頭的解雨臣語氣淡淡的,“我的身份絕對不能暴露。”


  “我知道。”


  “抱歉,我不能冒險,所以我隻能相信死人。”


  “我知道,”楊建良故作輕快地笑了一聲,“以後還要麻煩幫忙多多照顧我的家人了,我兒子渾是渾了些,但他心眼不壞,嘴上雖然不說,但我每次回家他都特別開心。”


  解雨臣沉默地聽著,這是一個一隻腳已經踩進墳墓裏的父親最後的念叨。


  “如果有一天任務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可不可以幫我給他捎幾句話。”


  “書念不好啊咱就不念了,什麽都比不上開心最重要。”


  “家裏的公司不願意去就不去,積蓄還有一些,拿著錢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感情的事情別混蛋,外麵漂亮姑娘多是多,到底不如安安穩穩娶回一個,認認真真的陪伴一生好。”


  “還有啊,”聽筒那頭的聲音終於繃不住了,像冰川上悄然破開的一條縫隙,以兵荒馬亂之勢,蔓過整個湖麵,「轟」的一聲,全線崩碎。“他的父親死得一點都不窩囊,他的父親是個英雄,是為了這個國家而死的英雄。”


  你看呐,在這寧靜祥和的生活背後,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曾經存在,又寂靜無聲地死去。這些殞命和平時代的鬥士,有的忍辱著罵名,有的承受著別離,楊建良如此,齊羽也如此。


  “你放心,規矩我都懂。”即使未曾謀麵,當解雨臣以國家之名向齊羽傳達了“失手”錯殺楊建良的任務時,這個優秀軍人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慌亂,沉穩,從容,鎮定而不迫。“不用擔心,一旦任務完成,我也斷然不會苟活的。”


  因為我是軍人,是這個國家最堅固的甲胄,如若一定要追究,就讓我帶著這份恥辱葬於他鄉吧。而我的祖國,她是威嚴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所有的罵名都交由我來承擔,而她將高昂著驕傲的頭顱,永遠屹於民族之林。


  他的氣魄連解雨臣也不由的動容,“有什麽我能幫你做的嗎?”解雨臣這樣問。


  對方搖搖頭,“不用。”


  “那有什麽話要幫你帶嗎?”


  “也沒有。”齊羽想了想。


  解雨臣沉默了,“你很勇敢。”


  “我的戰友們都是這樣。”齊羽頓了頓,抿住唇驕傲地笑了起來,“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去認識他們。”


  解雨臣答允了,“他們叫什麽?”


  “青狼獒,”齊羽深吸一口氣,“這個世界上最響亮的名字。”


  “青狼獒?”


  裘德考帶著深意的反問將解雨臣從短暫的回憶中拉回現實,“謝赫的意思是,現在關著的這個人,其實並不是SIT峰會上殺了楊建良的那個青狼獒副隊長?”


  “並不是,”謝赫的回答十分篤定,“這個叫吳邪的不過隻是相貌十分相似的另一個人罷了,他們通過劉嘉明在組織中的地位暗中配合,企圖以此引起我們的注意。”


  解雨臣適時開口道,“父神,這也是他們會出現在我莊園裏的原因。”


  “所以你早就注意到他們了?”裘德考的臉上看不出是信任還是懷疑。


  “是,心存疑慮,所以未曾放下戒心。”


  陳皮阿四冷笑地看著解雨臣麵不改色地顛倒著黑白,隻要挺過今天,他一定,一定親手將這幅偽善的麵容撕扯下來!

  “這個吳邪還交代了什麽?”裘德考向謝赫追問道。


  “他們在土耳其的兩處要塞設置了回撤的線路,一條水路一條空路,分別留有兩人鎮守。”


  “那就是四個人,”裘德考冷靜地算計道,“除去抓住的這個人,青狼獒應該還有三個人。”


  “是,剩下的分別是隊長張起靈,狙擊手瞎子以及一個叫陳雪寒的人。”


  “人呢?”


  “張起靈重傷後下落不明,另外兩人也都暫時沒有訊息。”


  “去找。”這個德國老人的眼裏終於真真切切地現出了殺意,“還有,留在土耳其的那四個人也一並抓回來。”


  “不是想要搗碎巴哈姆特嗎?”


  最後一句話語,帶足了嗜血的味道。“那就殺雞儆猴,讓世人看一看,忤逆神的旨意會有怎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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