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吳邪又被丟回那個小小的房間,這群惡魔從沒想過兌現所謂的’諾言’,於他們而言,吳邪不過是一枚廢棄的棋子,留著他的最後價值,隻剩下抓住青狼獒的其他成員,然後一起斬首震懾天下。


  裘德考要製造一場震驚世界的大案,用最殘忍的手段以儆效尤,血洗這支來自東方的特種兵小隊。


  有時候門被推開時,送飯的值守人員會’不經意’提起外麵的戰況,比如守著水路的那兩人重傷抵抗直到犧牲,再比如守著空路的那兩人已被押送到了利比亞,卻仍在醫院的重症監護至今沒有脫離生命危險。他們喜歡極了看吳邪眼裏的絕望一點一點堆積,可是即使已經失了神誌,卻始終記得一個名字。


  吳邪總是縮在角落裏含含糊糊地念叨著,

  小哥,隊長,張起靈。


  當他自私地用了整個隊伍的性命去換手術台上的張起靈時,吳邪已經沒有顏麵再苟活在這個世上。可是他又是這麽的貪婪,他好想再看一眼張起靈,哪怕隻是遠遠的一眼,也足夠衝淡所有的自責和悔恨,讓自己能夠決絕地離開這個世界。


  當他這樣強烈地想著張起靈時,殊不知監控室外的裘德考一行,同樣也是強烈地渴求著張起靈的下落。


  “如果真如你們所說,”連續幾天的搜尋無果,讓父神的怒氣幾乎攀升頂峰,這裏是中東,是巴哈姆特的地盤,這個回答對他而言不僅意味著失敗,更是難以言喻的羞辱。


  “一個身負重傷的人,除非屍體讓野狼吃得一點不剩了,不然怎麽可能消失得這麽幹幹淨淨!”


  陳皮阿四的臉色也不好看,不僅張起靈,剩下的瞎子和陳雪寒兩人也絲毫不見蹤跡。


  解雨臣。


  他狠狠地咬著牙,事到如今,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隻有解雨臣還在背後搗著鬼!


  趁著走廊上的不期而遇,陳皮一把拎住解雨臣的衣領將他推到牆邊,壓低嗓音凶相畢露。


  “你小子還在耍什麽花樣!嗯?”


  這一下撞得不清,解雨臣倒吸一口氣,眉眼間的神情卻依舊帶著往日的輕蔑不羈。“我不懂您的意思。”他笑得無辜,“內鬼已經確定了是劉嘉明了,不是嗎,這可是四叔公您的親口指認。”


  “你,有,種!”陳皮恨不得現在就扒拉下眼前虛偽的麵具,這個步步算計的可怕家夥,哪怕多活一秒,都足以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置於萬丈懸崖的鋼索之上。“人到底在哪?”


  解雨臣的笑意還是一如既往的惹人火大,“四叔公,我確實不知道您說的什麽。”


  “你想好了姓解的,就算你能藏著他們一時,到了時間找不到人,咱們兩人都得完蛋!”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解雨臣撥開陳皮勒住自己的手,轉身離開的前一秒忽然停住腳,回頭淡淡道,“還有一點,關於吳邪,如果再不把他從那個房間裏放出來,估計無法活著撐到父神行刑的那一天了。”


  瞧吧!內鬼的身份暴露之後,這小子連對共犯的關懷也懶得再像以前一樣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陳皮阿四望著解雨臣遠去的背影咬牙切齒,他從沒遭遇過這樣力不從心的窘境,明明憎恨進了骨子裏,卻偏偏和自己的命運綁在一起,動不得,也殺不了。


  吳邪,吳邪…… ……


  他念叨著這個名字,一道靈光猛然從腦中閃過。


  吳邪再一次被提出來審訊,這一次的過程持續得更短,對一個精神崩潰的犯人來說,不管想要什麽信息都不費吹灰之力。當陳皮興衝衝地呼喊著’老阿卜’的名字衝進房間時,餘光裏的解雨臣一怔,一向遊刃有餘的微笑終於徹底僵住。


  最後一處堡壘還是浮出水麵。


  裘德考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老阿卜?”他摩擦著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所謂的強龍敵不過地頭蛇,同樣的心狠手辣之輩,這個紮根於利比亞當地的龐大武裝勢力並不比自己容易對付。


  “吳邪提到他們曾經嚐試過接觸老阿卜,”陳皮阿四十分自信於自己的推斷,“雖然當時並沒成功,但如今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所以並不排除雙方秘密達成合作的可能性。”


  裘德考點點頭,“好,就按你說的去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兩邊交惡已久,互相安插著眼線,如今父神一言既出,很快便有了消息返還來。果真,一切都如陳皮所料,當初張起靈順著河流逃走後,在彌留之際被老阿卜的人救了回去,雖然再詳細的細節便不可得知,但兩人聯手的猜測已被坐實無疑。


  “妙極,妙極。”嘴上雖然稱讚著,裘德考的臉色卻不大好看,“這些年輕人挺厲害啊,能入得了老阿卜的法眼,也算他們有本事。”


  “他們不過是一盤散沙,各取所需罷了。”在父神的殺氣畢露前,也隻有陳皮還敢走上前,也是,於他而言,險中求富貴本就是從來的生存方式,“父神既然有意要血洗青狼獒,那便是死局已定,無論同誰聯手都不過做的是無謂的掙紮罷了。”


  裘德考閉上眼,“除了張起靈,其餘的兩個人呢?”


  “目前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都在老阿卜身邊。”


  “哼!”提起這個名字裘德考就生氣,“行啊,既然他放著安逸的山大王不做偏要進來摻和一腳,那就連他一塊收拾好了。”


  陳皮阿四幽幽地笑了起來,眼神有意無意挑釁地劃過解雨臣,後者雖然還能強撐著麵上的雲淡風輕,可陳皮明白,如今這姓解的小子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伴隨著青狼獒被一步步搗碎,死亡的鍾聲也終將在他的生命盡頭敲響。


  啊,真是動聽的聲音呢。


  “父神看來是有好點子了?”


  陳皮與裘德考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都是狡詐極了的角色,又怎麽不會猜到對方心裏打的是怎樣的主意。


  解雨臣附和著笑了幾聲,垂下眉眼,一副虛心受教地開口道,“解九不懂,還需要父神與四叔公指教。”


  陳皮得意洋洋的看在眼裏,怎麽,你也終於亂了陣腳了嗎?

  位高權重的老爺子眯起眼,抿了一口新沏的龍井,學起中國武俠小說裏世外高人的模樣,高深莫測地搖晃起腦袋,“不可說,不可說。”


  陳皮卻打著另一番算盤,他偏要看看,窮途末路的解雨臣,即使知道了他們的全盤計劃,還能掀起怎樣的風浪。“解家小子,”他陰惻惻的開口,笑起來的紋路堆砌在兩邊眼角,卻是真正的笑裏藏刀,心懷叵測,“怎麽,想要得到父神的指教,光是嘴上說說就想行得通?”


  解雨臣哪裏看不出陳皮是要逮著機會報複自己,可眼前局勢凶險,除了順著陳皮的話頭往下走,他找不出第二個利大於弊的出路。


  解雨臣左掌抵著右拳,走到裘德考麵前深深一揖,“解九愚鈍,還請父神指教。”


  陳皮皮笑肉不笑,“隻是拱手作揖,似乎還差了幾分誠意。”


  裘德考半眯著眼,露出的目光卻是鷹般尖銳,看起來並沒有製止陳皮的意思。


  解雨臣低著頭默默深吸一口氣,吐出去的瞬間換上了一副謙卑的麵孔,賠笑著再次深深彎下腰,這一次卻是對著陳皮阿四。“四叔公教訓得是,是解九想得不周到了。”


  話音落下,竟是朝著裘德考的麵前直挺挺地跪下。


  樸善依錯愕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連忙闔上嘴,將剩餘的聲音盡數咽了回去。


  那麽驕傲的解雨臣,永遠揚著精致的頭顱俯視一切的解雨臣,卻在這一刻真真切切地曲下雙膝,在陳皮絲毫沒有任何掩飾的得意嘴臉前,斂起傲氣,伏下背脊,順從地一字一句開口道,“解九愚鈍,還請父神指教。”


  對他而言,那該是怎樣的屈辱啊。


  陳皮肆意地笑了起來,可是怎麽辦,他並不打算就此罷手。“解九從小是在日本長大的吧?”


  “是,”解雨臣保持著跪立的姿勢,地板粗糙的接觸麵硌著膝蓋敏感而脆弱的皮膚,那是解雨臣生而為人二十幾年,從未體驗過的羞辱。“雖然家母家父都是中國人,可是我在日本出生,在日本長大。”


  “那你父母親大概沒把中國博大精深的禮儀文化同你教得透徹,”陳皮抬起下巴,眼神裏閃弄著戲謔而蠢蠢欲動的光,“若要誠意求教,可是要行叩拜之禮的。”


  提什麽文縐縐的叩拜之禮,麵上說得好聽,不過是得寸進尺,要這驕傲的解家少爺被徹底碾碎所有的尊嚴,磕頭賠罪,卑微進塵埃裏去。


  解雨臣緊咬著牙關,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意,沒有半分遲疑,又或者哪怕隻是遲疑一秒都恨不得改變主意,他附下頭,響響亮亮地磕了三聲。


  裘德考終於抬抬手,“行了。”


  陳皮雖然意猶未盡,到底還是得聽父神的話,假惺惺地上前一步將解雨臣扶了起來,特意彎下腰,在他褲子膝蓋磨損的地方拍掉灰塵,“四叔公也是一番好意,隻是如今的後輩大多心高氣傲,他們都該多學學你,曉得把自己的位置擺在哪裏。”


  話中有話,含沙射影。


  解雨臣不著痕跡地避開陳皮的手,笑得淡淡地答道,“四叔公教得對,解九隻有感激,哪裏敢怨。”


  裘德考敲了敲桌麵,“現在就來說說接下來的部署。”


  巴哈姆特的目標是整個青狼獒,既然一開始裘德考就打定了主意要拿這個特種兵小隊樹立典型,八個人自然一個也跑不掉。如今張起靈暫且進了老阿卜的陣營,剩餘陳雪寒和瞎子兩人行蹤不明,裘德考倒也不懼,對他而言不過是上天授意,讓他趁著這個時機一石二鳥,將老阿卜這顆膈應已久的毒瘤連根拔去。


  “除去死掉的華和尚和紮西,我們手裏目前有吳邪,朗風,老癢三人。”頭也磕了,跪也下了,解雨臣此時積極參與到討論中似乎也並無不妥,“父神如何用這三人去換逃脫的另三人?”


  樸善依也很疑惑,“他們不傻,這筆交易如論如何也算不過來,怎麽能夠引誘他們現身?”


  裘德考的目光悠悠落回到監控畫麵上,晦暗的狹小屋子裏,如果不仔細尋找,幾乎看不到角落裏縮成一團的瘦削人影。


  那是吳邪啊,那個曾經多麽鮮衣怒馬而意氣風發的俊美少年郎。


  “別忘了,”裘德考點了點畫麵上小小的人影,“這兒可是有一個叛徒呢。”


  不打感情牌,卻以仇恨的力量點燃導火索,巴哈姆特刻意的風聲走露,不消幾天便讓吳邪叛變的消息傳到了另一個陣營中。為了讓對方徹底信服,甚至連吳邪全盤交代的監控視頻也’不小心’讓老阿卜安插在這邊的臥底搞到手,連夜奔波送了回去,徹底斷了所謂空穴來風的借口與說辭。


  安置在土耳其的眼線很快傳來消息,老阿卜派了人專程走了一趟,確認了青狼獒的兩條後撤線路已經遭襲,兩人死亡,兩人下落不明。


  “死的兩個是叫華和尚和紮西?”裘德考一隻腿搭在另一隻上,雙手合十,平靜地放在膝蓋上,“屍體呢?”


  手下的人答得恭敬,“他們在最後之際引爆了炸彈,什麽都沒剩下了。”


  裘德考換了一隻腳,無不可惜地歎了一口氣,“真遺憾,若是能有那兩人的屍體,哪怕是殘骸,越是破碎,越能讓接下來的戲劇應該更精彩呢。”


  而蜷縮在角落裏的吳邪並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而這一次深深烙印在他脊背上的,是出賣隊友背叛國家的重罪,而那個將要親手製裁他的人,卻是他在恍惚中一直叨念的名字。


  “張起靈。”


  華麗而繁複的巨型織毯下,老阿卜的眼窩深深凹陷進去,那是中東獨有的輪廓。“你終於還是做出決定了。”


  他開口,濃密的連鬢胡須一路延至下頜,同發色一樣的蒼蒼銀白,跳耀著光澤映入眼中,閃爍著閱盡風霜後,隻有這個年齡才足夠匹配的睿智與警覺。“最後一次告訴我你的決心,如果它足夠堅定,我承諾,我會傾盡全力配合你。”


  老阿卜麵前黑發的年輕軍人慢慢抬起臉,即使額頭還纏著繃帶,左腳還打著石膏,追擊戰激烈的交火仍然刺眼地保留著未曾愈合的創麵,可他的眼神卻冷冽得仿佛抹滅了所有的疼痛,隻剩下一個方向,一個出路,一個選擇。


  “是。”


  張起靈一點一點收緊拳,當吳邪叛變的圖像真真切切播放在自己麵前時,他生命中所有的光亮都被掐滅了,除了朝著黑暗盡頭那個答案前進,他再沒有其他的抉擇。“青狼獒……絕不容忍叛徒。”


  他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幾個字眼。


  “吳邪…… ……我會親自了結他。”


  黑暗中的瘦弱少年似乎從依稀的遠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長久以來緊緊闔住的眼皮微微動了動,他顫顫巍巍朝著東方抬起手,他好像看到張起靈了,他終於獲救了,醫生和護士們退了出去,他從手術台上躍下來,即使纏著一身的繃帶,萬年冰川的臉上卻掛著和煦的笑意。


  像陽春三月,像冬日暖陽一樣溫暖的笑意,衝著自己伸出手。


  吳邪寬慰地笑了,他輕輕地動了動唇,


  “小哥…… ……”


  幹涸了許久的眼眶卻在開口的這一刻驀地濕潤了,兩滴熱淚緩慢地流了下來。


  “……對不起……我也是青狼獒的一份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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