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吳邪在楊醫生和實習醫生的照料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好轉著,吳三省並不知道那一天這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並沒按照自己要求的那樣離開,就像吳一窮夫婦也不知道吳三省在背後默默策劃的這一切。他們隻是看到吳邪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更好,他去活動室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不僅僅隻去看書了,他開始慢慢的參加起病友間的籃球聯誼賽。
每當這時候吳三省總是在觀眾群中蹦躂得最厲害的那個,吳一窮和吳二白經常會被軍區叫回去,唯有他一場比賽都沒落下過。吳邪的確在某些地方和他這個三叔有相像之處,比如他們都愛湊熱鬧,都滿腔熱血,也都刺兒頭不聽招呼不服管教。
球賽打得越多,吳邪身上越能看到過去那種天上地下唯我小三爺最閃耀的影子。他個子不算最高,但技術過硬,身形靈巧,在混戰的球場上穿梭自如,一個不留神便搶了對方籃板,再運球回場,來一記漂亮的三分反殺。
“漂亮!”
吳三省看得全身的熱血都蹭蹭蹭往腦門上衝,“我大侄子!”他逮著身邊拍掌歡呼的人大聲說道,“這是我大侄子!MVP!我大侄子!”
吳邪被隊友們衝上來挨個兒要求擊掌,他平靜的回應著,沒看出有多興奮,隻是把目光投向觀眾席搜索著。
“這裏!”吳三省蹦躂著交叉揮舞雙手,“我在這兒大侄子!”
吳邪的目光平靜的掠過沒做任何停留,直到視線所及之處捕捉到一個年輕的身影,毫無征兆的,唇角忽然綻開一絲笑意。
呔!這明晃晃的雙標臉!
吳三省不服氣的擠到實習醫生身邊,“小子!”他對剛才的遭遇滿肚子怨言,“為什麽我的大侄子對你笑不對我笑?!”
他的重音毫不客氣地落在「我的大侄子」五個字上。
年輕的男人語氣溫柔得可以掐出水來,“因為我是他的良藥。”
吳三省被這出乎意料的回答一時堵得無力招架。
“肉,肉麻!”好半天,這個身經百戰的特種大隊隊長才終於從一片空白的腦子裏搜索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沒對啊,他印象裏眼前這個家夥從來都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什麽時候變成這種春風和煦的情話高手了?
“我警告你啊,我找你來是給我大侄子治病的,其他的歪腦筋你想都別想!”
“這和您當初找我時的說辭不太一樣。”
吳三省還在硬著嘴死撐,“我許諾過什麽了?你少他娘的自己亂會意!”
是麽?那麽那天又是誰風風火火單槍匹馬的闖進來,拽住他的手就往車裏塞。
“我們見過麵的,你知道我是誰。”吳三省一隻手撐在方向盤上,連一句廢話也不多說,腳上轟油將車急速倒了出去。
搶人,塞車,再逃走,這一連串動作做得行雲流水,一點兒拖遝都沒有。
自家的頭兒在後視鏡裏一邊追一邊罵,人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在絕塵而去的汽車屁股後麵裏氣急敗壞的直跺腳。
“聽過一句話嗎,「相愛的人總會再次相遇」,”吳三省還是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空餘的左手從衣兜裏摸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然後又摸出一把火機,眯著眼睛給自己點上。
“如果聽過的話,今天就讓我來當這個助力吧。”
短暫的回憶被場上再一次沸騰的歡呼中斷,吳邪又進球了。
“大侄子!”
吳三省興奮得就差撥開人群繞場跑步三圈了,實習醫生輕輕抿了抿唇,是啊,這世上誰又不是有著千副麵孔,隻是最溫柔的那一副,永遠留給在乎的人罷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心靈感應一般,吳邪也從包圍著叫好的隊友中向著觀眾席跨了一步,兩個年輕的靈魂在熱鬧的球場上彼此碰撞,相視一笑。
真好,這樣平淡而普通的日子,真好。
年輕的實習醫生本來以為時間會一直這樣向前推進直到吳邪徹底痊愈,可是事與願違,隨著吳邪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吳家對於接下來的治療方向卻出現了極大的分歧。
“楊醫生也說過,小邪現在的狀態其實是非常不穩定的。”吳媽媽的態度很堅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們看到他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不提及那件事的基礎上,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幹脆就保持現在這個樣子,讓他慢慢忘記那件事向前走呢?”
“我不同意。”吳三省的態度也非常堅決,“如果要選擇逃避,那一開始就沒有必要回來接受治療。”
吳媽媽搖搖頭,“我沒有否定治療的效果,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和過去半年比起來,現在的小邪好了太多太多。”她頓了頓,正是因為這樣才讓她戰戰兢兢,因為她怕啊,怕這來之不易的好轉再次被消極的心魔吞噬反彈。“可也不得不承認的是,小邪他還是邁不過那道坎,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有一天他邁過去了,又有誰知道這需要付出怎樣巨大的代價?與其如此,我寧願他把這段過往束之高閣,然後保持現狀,開開心心的開始新生活。”
“這樣的開心才是真正的假象。”吳三省一針見血的指出來,“三方計劃是所有問題的症結,如果不徹底解開這個疙瘩,不僅至今為止做過的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而且隱患的種子會深深紮根,潛進您所認為那個開心的新生活裏。”
雙方各據一詞,誰都堅定自己的理由,既然說服不了對方,那就以最公正的投票方式來裁決。吳一窮素來不是冒進的性格,在他看來,他也異常珍惜恢複到現在狀態的吳邪,所以這一票投給了吳夫人「重新開始一切」的方案;而一向和吳三省唱反調的吳二白,出乎意料的,竟然在兩個治療方案的抉擇中將寶貴的一票投給了吳三省。
“哥!”吳三省煙也不抽了,啪嗒扔在地上就要衝上去給吳二白來一個感激不盡的擁抱,“你是我親哥!”
吳二白雖然是兄弟三人中最是睿智的,論身手卻差了吳三省好幾個級別,這一避沒避開,一下子被眼前沒大沒小的家夥牢牢實實箍住。
“滾,”吳二白冷靜的開口道,“再不鬆開我就把你偷偷摸摸做的那些事兒都兜出來。”
吳三省混事兒做得不少,也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哪件,雙手使力,收得更緊了。
吳二白動了動唇,“實習醫生。”
不過四個字的功夫,眼前的家夥立馬老實了,鬆開手規規矩矩的退到一旁。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吳三省用唇語問道。
吳二白別過臉沒做理會,他也不動腦子想想,要是沒有自己的暗中幫襯,怎麽可能在大哥大嫂麵前成功瞞天過海。
“既然平票,”吳二白沉吟道,“我建議…… ……”
剛說一半話頭就被吳三省接了過去,“我建議第五票找老爺子來投。”
吳二白剜了吳三省一眼,老爺子至今還不知道寶貝孫子出了這茬兒事,要是因此驚動了他老人家,吳二白不介意把這個添亂的家夥扔到炊事班去洗盤子。
吳一窮對吳二白沒說完的話語很是好奇,“看來你是有好的主意了?”
“大哥昨天是不是接到選訓基地邀請您去觀摩演戲的電話?”吳二白微微一頓,“我有一個尚未成型的計劃,希望同大家一起商榷一下。”
吳邪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記憶中腥紅的沙漠漸漸褪成蒼翠的綠色,解雨臣從血泊中爬起來拍拍褲腳,張起靈也在,青狼獒的每個人都在,瞎子扛著槍叼著一根細長的狗尾巴草坐在吉普車的車頂,甚是可惜的搖搖頭,“見死不救啊你,考核不通過,不通過。”
他猛地醒過來,窗外的天空藍得透徹,雲層白得發亮,蔥鬱的樹木在飛馳的窗外一排一排倒退。
原來他在車上。
吳媽媽憐愛的伸過手握住他,“小邪,睡醒了?”
吳邪沒有吭聲,他還恍惚在未曾清醒的夢境中。他想,如果那些發生在中東的種種隻是一場考核或者一場演習該有多好,可真相偏偏是這樣的殘酷,他犯下的過錯仍然真真切切的存在在血淋淋的現實中。
坐在駕駛位上的葉城抬頭看了眼後視鏡,自從吳邪回來養病後,他幾乎整天整天留在軍隊裏替吳一窮打理繁重的公務。
“我們就快要到了。”
葉成收回目光,擋風玻璃前的林間小路曲折幽長,如若不是熟悉的人,鐵定會在這綿延的綠海中迷失方向。
可是吳邪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記得。
這是去選訓基地的路。
吳二白的計劃簡單又精練,如他性格一般,向來不是喜多言語的人。借著吳一窮受邀觀摩演習的契機,如若吳邪的反應一切正常那就按照吳三省的治療方案繼續進行,如若相反,則如吳媽媽所期望的那樣,斬斷過去所有關聯,徹徹底底開始新生活。
吳家三兄弟坐第一輛車,吳媽媽陪著吳邪坐第二輛車,楊醫生陪同在一起,隨時記錄並且評判吳邪的精神狀態。
當車隊停穩排著隊下來一水兒的軍隊首長時,主司接待的基地負責人已經不知該朝誰先敬禮了。
“首,首長…… ……”
吳一窮衝負責人擺擺手,“不必太過拘束,”他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弟弟,“他們今天隻是以親屬的身份一同前來觀摩罷了,你們怎麽安排的便怎麽做就是了,千萬別因為我們改變什麽。”
“我們就看看,不說話。”吳三省補充道。
基地負責人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那就請首長先隨我到這邊來。”
吳一窮說到做到,整套流程走下來,隻有他一人以首長的身份參與了演習前的動員大會。吳二白臨時接到總參的電話匆匆離開了,剩下的吳三省便陪著吳邪和吳夫人一起,在眺望台上遠遠的觀看操練場上神情緊繃的特訓菜瓜蛋子們。吳邪本沒有想過去刻意打聽今年的選訓目的,倒是吳三省兜不住話,三兩句便把什麽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原來特戰基地總部有意培養出第二個青狼獒,所以大費周章的從各個精英部隊抽取拔尖的人員出來,聚在這裏展開一場嚴格而苛刻的選拔。
而今天的實戰演習,將從剩餘的七十三人中淘汰一半的人選!
如此激烈的競爭連見慣大風大浪的楊醫生也禁不住感慨,“看來不僅是身體素質上的角逐,這更是對心理素質的考驗啊。”
“評判的標準是多元化的,”吳三省自己也參與過多場特戰選拔的考核,對此他甚有心得。“有時候從演習中活下來的,反而不一定能夠留下來。”
“哦?為什麽?”
“團隊合作,單兵素質,對突發狀況的應變能力等等等等,這些都是需要綜合考核的因素。”
他倆在一旁討論得火熱,隻有吳媽媽眼尖的發現,吳邪漸漸的有些坐立難安起來。
“小邪?”
吳媽媽擔心的喚了一聲,楊醫生也趕緊止住話頭走上前,“怎麽了?感覺還好嗎?”
吳邪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隻是目光從吳三省臉上掃過時,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最終沒有問出口。
他隻是有些心煩意燥,如果特戰總部的目的是培養出第二個青狼獒,那真正的青狼獒呢?他們去了哪裏?總部又為什麽要複製出另外一個他們來取代無可替代的青狼獒?
小哥……瞎子……雪寒哥……老癢……朗風……紮西……華和尚。
他們還好嗎。
吳邪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多麽簡單的幾個字啊,為什麽就是問不出口呢?可是…… ……可是他又憑著怎樣的立場和資格去打聽他們呢,明明拋棄隊友的是自己,一直躲藏一直逃避的也是自己,甚至從一開始,也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拚命的想要融進這個神話般的隊伍裏罷了。
他根本就不是青狼獒的一員,和這群參加選拔的菜瓜蛋子一樣,再努力,再優秀,都不是他們。
青狼獒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青狼獒,而時間過得久了,吳邪都快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個冒牌的副隊罷了。
他忽然彎下腰去抓住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氣。
他有些心悸。
胸口砰砰跳動的那個地方,又開始尖銳的撕扯著發疼。
“小邪?小邪!”吳媽媽慌了神,“不看了!咱不看了!咱現在就走!”
“…… ……我沒事。”
吳邪輕輕拉住母親緊張到發抖的手,隔了好久,直到胸口的窒息感被慢慢壓抑下去,這才抬起頭,費力的扯出一抹安慰的輕笑,“來都來了,再看看吧。”
吳二白並沒將楊醫生隨同而來的真正用意告訴吳邪,可聰明如他,又怎會猜不透楊醫生偷偷在病曆本上寫寫畫畫記錄的那些舉動。他隻是忽然離開了熟悉的醫院,忽然看到這麽多穿著作訓服的菜鳥,更重要的,是忽然身邊沒有了那個戴著口罩亦或是穿著連帽衫的年輕人,像往常那樣每天定時出現,始終如一的陪伴在身邊。
他有些想他了,很想很想,焦灼而渴求的那種想。
發號槍聲響起,演習正式開始了。
這一次的對抗演習仍然是藍軍進攻,紅軍防守。吳三省一行從瞭望台上撤下來進到導演部的帳篷,裏麵的氣氛同樣沒有鬆懈半分,來往都是穿著作訓服塗著迷彩藥膏的人員穿梭疾行,不大的空間裏忙碌而緊張。
吳一窮看出吳邪興致並不高,他衝兒子招招手,示意他走到監控大屏前。
“有興趣預測一下戰況嗎?”吳一窮問道。
對抗演習的場地中四處密布著攝像頭,能夠第一時間將實時戰況清晰而迅速的轉播到導演部的監控屏幕上。
吳邪快速掃視一遍,心中已有大概。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對戰。”
“哦?”吳一窮負起手,“怎麽說?”
“第一紅軍人數占比明顯劣勢;第二作為防守方,紅軍所在陣地地勢開闊,藍軍若是四麵開花,極易將本就人少的紅軍逐個擊破,再實現包抄圍剿。”
吳一窮露出滿意的笑意,看來是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
“如此明顯的優勢懸殊,”他衝導演部參謀長拋出話頭,“想必一定還有其他的設置吧。”
參謀長笑著點點頭,“如今時機還未成熟,首長不妨再靜觀一二。”
這一次的目的是選拔並培養第二個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吳邪隱隱猜到了什麽,可是他不敢確定,隻是胸口的跳動愈發激烈起來。
未知的猜測和等待是漫長而忐忑的,帳篷裏人來人往,隻有吳邪的心隨著導演部參謀長剛才的那番話一直懸在半空。對戰推進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整個演習場地內的通訊設備同時發出聲響,一條最新戰訊插播進來,紅軍援軍即將達到,每擊斃一人藍軍擊殺者獎勵二十分,助攻者獎勵十分;如若演習結束援軍沒有一人傷亡,則紅軍全部獎勵二十分。
“這個獎勵機製設置很有趣啊。”果然是狂熱的好戰分子,吳三省剛聽完立刻就被勾起了強烈的興致,“援軍出發了嗎?沒出發可以算我一個嗎!”
導演部參謀長笑著擺擺手,“首長的赫赫威名誰沒聽過,您要是加入,對藍軍來說可就是大大的不公平了。”
吳三省並不讚同,“現在也沒見得多公平,雖說名義上給紅軍加了增援,可若是藍軍機會把握得好,這些新加的增援正是他們得分的利器。”
“所以增援第一不能過多,”吳一窮總結道,“第二不能過弱。”
導演部參謀長點點頭,“正如兩位首長所說的那樣,我們的增援隻有七個人。”
七個人。
吳邪猜到了,紅藍軍的菜瓜蛋子們全都猜到了。除了青狼獒,又有誰敢這般狂妄而自信,敢以區區七個人的力量攪亂這變化莫測的戰場。
監控屏幕的鏡頭開始切換,吳邪幾乎本能一般回避的閉上眼睛。可真正閉上了卻又矛盾了,他多想看看啊,看看曾經談笑風生的故人,看看曾經並肩作戰的隊友。
盡管,他隻是一個冒名頂替的家夥罷了。
眼睛一點點睜開,光亮從縫隙中透進來,屏幕上穿梭在密林間的七個身影越來越清晰,伴隨而來的,是緊張到冒汗的手心和愈發沉重的呼吸。
直到完全看清的那一刹那,吳邪忽然怔在原地,全身冰涼。
不是他們…… ……
不是青狼獒。
縱然所有的人員都畫著同樣的偽裝穿著同樣的衣服,可是吳邪認得,在那些厚重的迷彩油膏之下掩藏著的,不是他們的麵容。
一個都不是…… ……一個都不是!
導演部的聲音再次通過揚聲器傳遍演習場的每個角落,“我知道,你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是衝著青狼獒來的。”
不是…… ……他們不是啊…… ……
“想要試一試嗎?”
青狼獒去哪裏了…… ……真正的青狼獒…… ……你們把他們藏到哪兒去了…… ……
“那就試一試,同你們心中的神話交手吧。”
最後一句話音落下的時候,吳邪再也無法抑製的全身戰栗起來。
求你們了…… ……真正的青狼獒…… ……求你們把青狼獒還回來好不好…… ……
冰涼的左手忽然被人輕輕牽住了。
那動作輕柔得仿佛隻是錯覺,與此同時吳三省不露痕跡的站上前,將吳邪的惶恐失措盡數擋在身後。
是錯覺了嗎?
不然為什麽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點,那個站在身旁溫柔地牽住自己的男人,穿著第一次相遇時迷彩色的作訓服,掩藏在偽裝油膏之下的,是端正而英挺的眉眼。
人生若隻如初見。
“別慌。”
他的聲音真好聽,好聽得隻需兩個字,便撫平了吳邪胸口所有翻騰的張惶,“我不是說過麽,我哪兒都不去,就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