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滅世的洪水, 淹沒了原本屬於陸地的生機。含著靈魂灰度的大海,覆蓋了整個大陸,灰色的薄霧幽幽向上溢散,一時間虛幻的白晝天空,也跟著光線昏朦了起來。
渾濁的海上, 多是一片死寂,隻有遊蕩著尋找目標的海怪,時而發出宕流之聲。
距離大陸中心遙遠的一片海域中, 卻與他處不同。
大片半人高的木馬, 牽扯著細長的腸子,行於海上。成群的木馬蹄, 奔踏在淺灰色的水麵上,空氣中盡是潑灑而出的水聲, 水波振蕩。
喻易正站在獨木舟後五十米處的水麵上, 孤身一人迎接著這群不懷好意的海上來客。
他的眼前, 是數不盡的木馬群,一隻巨型木馬以及其上7階的大地騎士。
在有幾層樓高的巨型木馬的映襯下, 喻易的身形顯得極為渺小。而在大地騎士7階的能量壓製下,喻易身上僅零階的微弱能量波動, 似乎也不值一提。
尚未與這兩個強敵交鋒, 就有道道鋒利的箭矢, 如急雨一般,向著喻易側行而來。
喻易站在漫天箭矢所指的前方,單薄的白色道袍隨著迎麵的寒風, 展出黑白的陰陽魚。陰陽魚中枯寂的禪意,似在風的旋流中複蘇渦旋。
喻易分開雙腳,凝立於水麵一處。在萬千箭矢降臨身前時,他手掌向上,伸出了一隻手,五指微張。
無形的氣流聚集於他的手掌之上,掌中的六合當即聚成了一個巴掌大的黑白八卦圖。黑白八卦圖從手掌三寸處始,整個向外一疊,在喻易的身前,疊出了另一個日輪般龐大的八卦圖。
陰陽魚輪轉,八卦泛光,如暴雨般散射而至的箭矢來勢洶洶,卻無聲沒入八卦陣中,消失了蹤跡。
箭矢消失之處,浮現出一個個繁複的金色古文字,金色古文字不規則地分布在八卦圖前,為其更添幾分玄奧之意。
從木馬口中投射而出的箭矢,雖被成功消解,但成群的木馬,已接踵而至。隨之到來的,還有幾層樓高的巨型木馬,以及其上的7階大地騎士。
半人高的3階木馬群訓練有素地列陣衝來,它們身後連著的細長血腸子,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起,遠望仿佛從巨型木馬肚膛中拉扯出的血色腫瘤。
隨著它們的前行,它們身後連著的腸子也跟著顫動,糾纏粘連之處的腫塊隨之有生命一般突突跳動。
不消片刻,成群的木馬也到了八卦陣前。不管不顧地向著八卦陣內的喻易撞來。
於此同時,喻易目光一凝,正分布在八卦陣外的金色古文字,直直向前飛去。金色的符文在行進間不斷加速,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拉長的金色虛影。
一時間,海麵上金光大盛,驅散了海麵灰色的煙霧,壓過了虛幻的日光。
原是行進中的金色古文字與木馬群終於相撞。
“哢噠!”
一道木頭破碎的聲音,在這場規模浩蕩的撞擊後率先響起。隨後,便像拉開了閘門,接連不斷的木頭破碎聲,以及木塊的落水聲籠罩了這片海域。
喻易依舊凝立原處,神色鎮定地透過八卦陣,看向前方。
前方,一列列懸浮半空的金色古文字,將成群的木馬碾了個粉碎。凝實的金光聚成金色的火焰,火焰順著木塊內部的根根血色腸子,以燎原之勢,向著巨型木馬的肚膛燃去。
金色的火焰沾上巨型木馬的馬蹄,那些腸子上的火焰,也燒完了肚膛前血色的腫瘤,燒到了巨型木馬的肚膛處。巨型木馬像是對此毫無感知,隻是麻木地邁動著笨拙的馬蹄,不斷前行。
隻是在它來到八卦陣前,整個身軀便在“畢畢剝剝”聲中焚去了大半,半途便轟然倒塌,在海上濺起衝天的灰色水柱。
在它的身軀失衡倒塌之時,像是引燃了炸彈的導/火/索那般,一道金色的氣流以它的身軀為中心,驟然向著四周波動開來。在這金色的氣流中,巨型木馬的另一半身軀,也粉碎了個徹徹底底。尚還殘餘的木馬群碎片瞬間化為灰燼。
隻在片刻,喻易人還未動,原本來勢洶洶的木馬群,便被殺了個片甲不留。
但戰鬥,還未結束。
喻易微微抬頭,向上看去,一把裹挾著7階能量波動的巨劍,割開爆炸中的灰色水霧,衝著他的麵門壓來。
刀鋒在喻易的墨鏡中,倒映出了一道銀亮的光。八卦陣後的風不知何時靜止了下來,即使是此時,他依舊靜立於灰色的水麵上,就連水上的漣漪,也失去了蹤跡。
而大地騎士的巨劍,已經觸上了漂浮空中的金色古文字。
下一秒,大地騎士的巨劍劍鋒,將半透明的金色古文字攔腰截斷,向著古文字後的八卦陣砍來。
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起來。
喻易腳下的水麵因著不知來由的氣流,再度泛起水波。隨之泛起的,是喻易身上的能量波動。
原本極其微弱的零階能量波動乍變。
2階,5階,8階……
喻易周身突然呈幾何級增長的能量,在將近9階的位置,堪堪停下。
喻易墨鏡下那雙常含煙火氣的眼睛,此時卻如摻入了一種奇異的神性,微微泛金。
這奇異的神性驅散了那些來自人間的煙火氣,也驅散了似乎在喻易身上立地生根的笑意,他通身的氣質隻在瞬間,便沉冷了下來。
舉著巨劍的7階大地騎士就在眼前。
喻易神色近於漠然地看著那把劍,看著那張寫滿勢在必得的殺意的臉,將伸出的那隻手向下翻去。
就是在那時,他身前旋轉的八卦陣,開始逆轉。
……
三危走上獨木舟的船頭,邁向海麵,如履平地地走向獨木舟不遠處,那隻正鯨吞著灰色海水與海風的血盆大口。
那是將大半個身子潛伏在水中的海怪。
三危的麵色還透著一種虛弱的蒼白,腳下的步伐卻平穩有力。仿佛五髒六腑與靈魂中的割據並不存在。
在三危走向海怪的途中,海麵因鯨吞而起的風浪倏忽止住。
那隻血盆大口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浮在灰色水麵上的、綠紫色的鱗甲。這鱗甲在陽光下,顯現出一種令人不適的攻擊性。
三危神色從容,步調刻板依舊,每一步的間距都像量好了那般精準,仿佛海上的風浪與潛伏的危機都與他無關。他的右手正握著一把黑傘棕色的傘柄。傘尖隨著他步伐恒定的行走,一下一下地點在水麵上。
在傘柄高飽和度的顏色的對比下,他扣在傘柄上的冷白的手,與手上清晰可見的青色血管,更顯出一種病弱感。十幾步後,他頓住了腳步,以手抵唇,壓低了聲音,咳嗽了幾聲。
就是在這時,海麵動蕩,海水澎湃聲湧入整片海域。一個醜陋的、如軟體動物那般的三角形紫綠色腦袋,在三危的前方,破水而出。
一雙直徑約一米的昏黃色眼睛,輕蔑地向著三危掃過來,海怪龐大的紫綠色身軀,將三危所處之處,皆籠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三危感到了自上方傳來一種異物的森冷注視感,也趕到了腳下海麵的動蕩,但他沒有抬頭去觀察,眼前這頭怪物完整的模樣,隻手指微動,撐開了手中的傘。
純黑色的傘麵在頭頂撐開,徹底阻隔了海怪森冷的視線,三危平視著前方填滿了整個視線的紫綠鱗甲,目光微斂。
海怪不悅地將昏黃的圓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它隆起了腦袋,張口噴吐出一道綠色的煙霧,如離弦之箭般向下吞來。龐大的腦袋帶動著疾風兜頭罩來,海麵動蕩得更加徹底。
三危平穩地站立在海麵,微微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中晝夜猖狂的痛意。
來自頭頂的風忽滯,海怪的軀體詭異地頓在了半空中,它還維持著張嘴的姿勢,唇顎上的尖齒已經對準了三危的傘尖,卻再也寸進不得。海怪遲鈍地轉了轉昏黃的眼珠,看到了被無數黑洞湮沒了血肉的身軀。
三危冷淡地看著前方,屬於這頭6階海怪的藍紫色鱗甲,人間蒸發那般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偏過頭,握著傘柄的手腕微旋轉,打算回程。
不知道喻易那邊怎麽樣了。
三危能聽到來自不遠處的各種雜聲,聽起來喻易那邊還沒有結束。
轉到一半,三危的足尖便止住了。因為他感到周身的光線,驟然變得暗淡下來。
他警覺地把頭轉了回來,看向前方。
前方,高如天塹的海浪連天湧來,仿佛另一個灰色的天空,正吞噬著白晝的天日。天空之上,日暈暗淡,海浪中央,灰色的煙氣與魂魄攢動著,聚成一張巨大的猙獰鬼麵。
又有一波洪水,來了。
若是讓這道浪打過來,波及的不僅是他,還有他身後的獨木舟,以及喻易。
三危當即有了決斷。
他凝視著前方的海浪,握著傘柄的手微緊,沉默地調動起了身上的能量。
9階無形的能量波動,瞬間傳至百米之外,那片空間的熱度驟然被抽走。原本自天上“一”字逼近的遮天海浪,刹那間成了連綿如城的灰藍色冰牆。
冰牆之下的水麵,因著冰牆極寒的溫度,結出一片淺色的冰層。冰牆上白色的煙氣攜著冰屑緩緩飄來,在這煙氣中,原本適中的空氣也明顯降了溫度。
麵前的這場危機,似乎便在無聲無息中被化解了。
建築師能夠構造,也能夠分解湮滅,其中的對象,也包括熱量。不過,三危此時能夠成功迅速抽取這連天海浪的熱量,使之結冰,與海浪是死靈脫不了幹係。比之死靈,生靈擁有強得多的能量力場,會排斥除他本人以外的能量幹涉,幹涉難度要大上數倍。
三危以手抵唇,低聲咳了咳。他能感到,他體內五髒破損的速度,隨著他調動能量的增多,正不斷加速。但他知道,他此時還不能回程。
危機的化解隻是“似乎”而已。
自遠處的冰牆上,傳來了細細碎碎的啃齧聲,以及擊鼓般沉悶的撞擊聲。
冰牆後麵,有著什麽東西。
連綿至此的冰山垂影,在啃噬撞擊聲中,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水麵再度動蕩,水下似有水沸騰般的翻滾。遠方的撞擊聲愈發明顯,像是冰封在牆中的無數心髒,正在片刻不息地搏動著。
三危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驟然轉過身,伸出了一隻手。
然而,已經晚了。
天光乍亮,劈啪的落水聲一時充斥了整片天地。倒映在灰色海麵上的,是驟然坍塌的灰藍色冰牆,與漫天還在散發著灰白寒氣的碎塊。
而三危的眼前十幾米處,是從水下破水而出的那一刻,便身軀上千瘡百孔的海怪,海怪詭異的綠色血液順著水流蔓延開來,隨之漂浮擴散的,還有不規則的木塊。
三危及阻止了海怪對人發出攻擊,卻沒來得及阻止獨木舟被海怪撞碎。
事已至此,三危並沒有在此糾結太久,因為——
傘上傳來了“劈劈啪啪”的落冰聲,三危轉頭向著冰牆所在處看去,看到天海交際處,不計其數的海怪群,湧動而來。裸露在海麵的成片紫綠色鱗甲,在陽光下,壓過海麵的波光,反射出詭譎的光與色。
為今之計,隻有……
三危一手持著傘柄,維持著伸手的姿勢,眉宇間盡是冷冽。
下一刻,一個巨大的六角柱形水晶虛影,籠罩了前方被海怪占據的海麵,海麵上,無數道水柱衝天而起,成群的海怪在水柱中湮沒,自破碎的血肉中濺出的綠色鮮血,似讓整片海都成了衰頹的灰綠。海怪的大軍,在虛影籠罩之中,頃刻灰飛煙滅。
天空降下淅淅瀝瀝的,綠色的雨。
三危握在傘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他用手捂著嘴,開始劇烈地咳嗽。紅色的血自他的指尖淌落,將細瘦的手指襯得愈發蒼白病弱。
身體狀況,似乎惡化了。
體內變本加厲的痛楚中,三危神色平靜地想著。
綠色的雨傾盆而落,三危感到了一種自靈魂而來的虛弱。
在他發病之時,意誌便會自發對抗生理上的痛意,一開始,意誌總是完勝,可如今,病情愈發嚴重了,他陡然生出一種與一切對抗的孑立感。
黑色的長柄傘,落在了水麵上,順著水流漂泊而去。
三危眼見著黑傘脫離了視線,感到冰冷海水沒上身軀。
在海水的灰色填塞視線之前,他最後望到的,是漫天降落的,綠色的雨。
之前就應該把傘,交給喻易才對。
三危的心情還算平靜。
……
喻易轉身之時,看到的便是三危向前倒入海中的場景。他攥緊了拳頭,當即跟著一頭鑽入海下。
海下,枉死者灰色的魂魄在深處湧動著,入目的是無盡魂魄凝結在一處的汙黑。深海的水流緩緩渦旋著,好像昭示著夢中那死亡的命運,輪轉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