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危很少回顧自己的前半生, 因為作為E島島主,理智告訴他,他不需要那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絕望地活著。


  從小,他便知道, 他的命與別人的命不同。


  別人活著,看到的,是他們的活著時的風景;而他活著, 看到的, 是自己死亡的倒計時。每度過一天,便意味著, 他離死亡更進一步。


  因為,他是除現任E-止戈之島島主之外, 唯一的一位止戈一族。


  止戈一族天生地長, 在誕生於世的那一刻, 便啟了靈智,並擁有遠超普通宇宙公民的力量。


  可以說, 上至高次宇宙,下至無窮的低次宇宙, 沒有一個種族, 能夠擁有止戈一族這般強大的先天力量。


  但規則是公平的, 它賜予這個種族舉世無雙的天賦,也賦予了這個種族冠絕眾人的責任。


  止戈一族,是宇宙心髒“神之島”的守護人, 止戈一族的族長,必然是E-止戈之島的島主,掌握著高次宇宙一半的軍事力量,也擔負著維持高次宇宙五島平衡的使命。


  由於止戈一族隻剩下了最後兩個人,當時的族長,也就是當時的E島島主,在他誕生於世之時,便告訴了他,他是下一任族長,他將成為宇宙的支柱之一。這是他避無可避的責任。


  正因他的身份與力量,他必須清醒地活著:清醒地錘煉自己的能力,清醒地壓抑感性的發作,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死亡。


  他從一開始便被告知,止戈一族必然的命運。止戈一族天生靈魂割裂,要想補全靈魂,獲得生路,必須找到擁有他們靈魂三分之一的靈魂伴侶。


  準確地說,是殺了這位靈魂伴侶,或者是與這位靈魂伴侶相愛。


  其中,後者的條件很是苛刻。壽命的差異也許會讓二人相遇之時,一人正值壯年,一人白發蒼蒼;觀念的差異也許會讓二人難以相愛;更有可能的是,這位靈魂伴侶已經有了他或她的配偶。


  即使好不容易愛上了,它還要求雙方在生命尚存之時,都不得變心。無論哪一方變心,該止戈一族在相愛時補全的靈魂,便會再度缺失,並且會遭到更加猛烈的反噬。


  且不說後續的步驟,就是尋找這位靈魂伴侶,也是極度困難的事情。止戈一族並不能感應到靈魂伴侶的具體方位,隻有在接近靈魂伴侶的時候,他們的靈魂才能有所感應。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在無盡宇宙中,尋找那不知名姓、相貌、為人的唯一靈魂伴侶。


  如此靈魂補全方法,便幾乎決定了止戈一族對靈魂割裂之症無能為力,隻能在與日俱增的病痛中死亡的命運。


  往屆的E島島主便是如此。每一屆島主,都是在他們壯年之時,就因病逝世。其中最幸運的一任島主,找到了他的靈魂伴侶,卻因為選擇了第二種方法,伴侶變心而死。


  而如今,到了他。


  在知道內情者的眼裏,沒有人覺得,他可以幸免。言語可以欺騙,可眼神騙不了人,他收到過最多的眼神,是同情、惋惜等等。


  所有人都覺得,他終將如往屆E島島主那般死去。


  他便是在這樣的眼神中長大,在這樣的眼神中坐上E島島主之位。外在的環境與內在的病痛,都給了他一個無望的答案,於是他也開始接受這個“必然”。


  他並不怨恨這個“必然”的命運。因為比起宇宙中無數因存在而迷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終生被支配者,他生來便擁有宇宙至上的權力、力量、物質財富,成為一個合格的宇宙支柱,是他的本職,而病痛,是他的代價。


  但人欲是無窮的,每當靈魂無休止的撕裂感支配所有知覺的時候,他還是會不清醒地思考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


  如果將他前半生的一帆風順,與後半生的病痛平均一下,此時的他,是不是便不會這麽痛苦了?

  如果未來,不是那麽無望,就好了。


  可現實,引以為憾往往多於得償所願,後來,他徹底接受了這個無望的“必然”。


  直到有一天——


  三危看著身前這個嘴角含笑,眼眸清亮的青年,艱澀地動了動唇。


  周身是色調灰暗的幽邃大海,浸沒衣衫的海水,傳來不近人情的冰涼,然而唇上的,卻是久久難卻的熱度。


  直到有一天,有人讓他看到了病痛之外的活著,有人認真地看著他,對他說:

  “我會救你的。”


  “我說過,我會救你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他的身前,告訴他,死亡並非必然,前路並非無望。


  三危竭力屏著呼吸,屏住心中揪起的、湧動的,異樣的感覺。


  是,這就是他深埋心底的渴望。


  無上的權力與萬民之責讓他必須強大,從外在的嚴絲合縫,到內在的時時自危、不可動搖。他不需要脆弱,所以他摒棄了脆弱,直麵死亡。他需要時時自危,於是他一直處在一種,安全感缺失的無望清醒中。


  他確實如宿命那般,活成了一個堪稱合格的E島島主、宇宙支柱,卻沒有活成一個合格的人。


  作為人,他也渴望著人間煙火,他也渴望著,有人能帶給他作為E島島主之外的,無望中的希望。


  即使在光線晦暗的海中,眼前人眉心的朱砂,也如以往那般,耀目非常。


  三危抿著唇,垂下眼睫,順著右手上的肌膚相觸的溫度,反手緊扣。


  手指相扣之時,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在無邊痛楚中,火燒一般的心跳聲。好像他的靈魂,也跟著燒起來。


  何其有幸,在無盡宇宙中,遇上了你。


  感到自手上傳來的力道,喻易一怔,看著三危那張仍舊冷淡的臉,倒也沒多想,隻高興三危此時還有意識。他握緊了三危的手,繼續向海上遊去。


  偌大的海下,魂靈咆哮,萬物微渺,陸上群山皆被淹沒,天光盡被幽邃割裂於上。卻有兩隻手,緊緊交握,縱是大海,亦難分隔。


  ……


  高次宇宙,D-修正之島,中央機械塔。


  D島島主紀河清正盤坐在床上,閉目調息,他的兩膝上放著一把古式的青銅劍。而床的前方,是一個與機械塔整體建築風格,似乎格格不入的舊式書桌。書桌上,三趾龍翡翠鎮紙正壓著一疊白宣,書桌前,窗門大敞。


  一陣風倏忽從窗間拂過,帶起一片紙張翻動的聲音。打坐的紀河清睜開了眼睛,抬起了一隻手。書桌上的鎮紙隨之微動,最上方的一張白宣晃晃悠悠地向著紀河清飄過來。


  紀河清伸出一隻手,接過了這張宣紙。在他拂袖間,原本空白的宣紙上,浮起墨色。浮動的墨色停滯之時,一個由數字構成的圖案,遍布了大半張白宣。這是由宇宙特殊職業數學家,用數學公式加持過的紙。


  紀河清伸出兩指,指尖恰恰點在了圖案的一處,隨即,他的衣袂因為能量的調動,無風自動。


  B-審判之島,中央宮殿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


  宿芙盤著金色長發,一身白色長裙,端坐在一座豎琴前彈奏。


  彈著彈著,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她的動作微頓。她收了放在琴弦上的手,無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伸出了一隻手。下一瞬,她的手中生出了螺旋的色彩,奇異的光縈繞在這些色彩的周邊。


  這赫然是高次宇宙特殊職業畫家的技能。


  光芒如虹,穿過虛空中一個半透明的數字圖案,向著她前方一處的虛空,持續生長。直到這光沒入未知之處,宿芙才神色冰冷地坐回原位,繼續彈奏起她的豎琴。


  她的五官是一種溫柔婉約的美,但來自她周身的氣質,卻無限弱化了她的容色,甚至是她的性別。自她身上傳來的,最後隻是一種無上威嚴的冷。


  ……


  原罪伊甸,大陸中心。


  此時,是正午時分,虛幻的如白熾燈那般的太陽,正高懸天穹中央。太陽之後,象征審判旗幟的龐大指針,依舊指在第五塊大陸的範圍內,距離走到大陸盡頭,還需漫長的時間。


  而承載了這塊大陸文明遺孤的方舟,在洪水中緩慢行駛著,來到了大陸中心。


  大陸中心,太陽的虛幻感更重,遮著光抬目望去,已能隱隱看到其上的懸空的建築。而建築上,垂下了一道看起來甚是脆弱的繩索梯。


  方舟的最上方,打開了一個口子,從這個口子中,走出了兩個人。準確地說,是腳上繞著鐵鎖、拖著巨石的鐵匠,和穿著正裝、帶著禮帽的西西弗斯。鐵匠站在這個口子的附近,目送著西西弗斯走向大陸中央那道繩索梯。


  西西弗斯頓住了腳步,繃著一張臉,並不避光地抬頭望去。


  雖說他此時神情肅穆,但因著他那張毛發旺盛的猴臉,和矮小的身材,這肅穆看起來倒更像是一種古怪,就如他古怪的樣貌與為人一樣。


  西西弗斯收回了視線,卻也沒有立刻出發,而是轉過了身,用渾濁而細小的眼珠子望向站在出口處的鐵匠。他端正地站著,生著長毛、野蠻又粗獷的手,握上了毛氈帽簷的中央,沉默著將頭頂的黑色禮帽脫了下來,然後,向前鞠了一躬。


  “大人,您這是做什麽?”鐵匠毫無準備地受了西西弗斯一禮,麵上大驚,就要向著西西弗斯走來,卻被西西弗斯伸手製止了。


  “不用過來。”西西弗斯重新站直了身子,隨意擺了擺手,然後鄭重將禮帽戴好,扶正,他抬著下頜,頓挫分明的聲音帶著一種天然獨特的倨傲感,“鐵匠,從今以後,方舟裏的民眾,就要交給你了。”


  聞言,鐵匠繃直了身子,隔著距離望向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的那雙眼睛透著年邁的渾濁,但他此時一身正裝,端立的樣子,卻讓他仿佛重歸年青的神采奕奕。


  鐵匠感到眼眶發熱,他沉沉低下了頭,稱了一句“是”。粗而直的聲音中仍舊不自意地泄出了一絲顫抖。


  西西弗斯微仰著頭,將鐵匠高大的身形與所有的動作皆收入眼底。


  “好了,回去吧。”他閉了閉眼睛,掉頭向著繩索梯直行而去。


  “大人……”身後傳來鐵匠懇切的聲音。


  倏忽有狂風吹過,將這聲音淹沒得細碎。


  可西西弗斯,還是從風中,聽到了那句話。


  “大人,追隨過您是我的榮幸。不管是在C島,還是現在。”鐵匠的聲音中不再有不經意間的顫抖,留下的,隻是一種鋼鐵般的堅韌,“謝謝您,還請保重。”


  西西弗斯步伐微頓,但下一刻,便如不曾猶豫過那般,邁出了下一步。


  在鐵匠看不到的地方,西西弗斯腮幫子兩側的長毛顫巍巍地動了動。他無聲笑了,卻沒有回頭,隻逆著風,繼續前行。


  便如多年前,孤身出征的骷髏騎士尤翟那般,今日,西西弗斯也孤身攀上了這通往天空之上的繩索。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muamua_ua 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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