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在8階罪犯踏上方舟時, 三危正麵無表情地撥著懷表的指針。
在宿芙構造的幻境中,他難得擺脫了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病痛,體會到了久違的輕鬆。當然,他也清醒地意識到,輕鬆隻是假象。
自上臂傳來的聲音戛然而止, 三危就像是沒有聽到剛才的警告,將調好的懷表放在了口袋中,抬頭望向前方。
“沒想到堂堂止戈之島的島主, 身懷不治之症的事情竟然是真的。”8階罪犯雙手負著金屬爪, 躍上了方舟,看著恭順和氣的雙目正打量三危。
“你是荊棘鳥派來的死士?”三危將抵在刀柄上的左手換到了刀鞘上, 右手握住了刀柄,沒什麽情緒地道。他的麵色仍舊透著不健康的蒼白, 原本因脫力而顫抖的右手, 卻在握上刀柄的那一刻, 便篤定了下來。
“既然島主閣下知道我是死士,就應該清楚, 從我這裏是套不出什麽話來的。”8階罪犯平平無奇的氣質霍然改變,森然的殺意自他周身湧了出來, “況且……”
8階罪犯的話隻說到一半, 他雙掌上掛著的金屬爪便向著三危麵門突去。
“將死之人, 還是不要知道太多為好。”8階罪犯隨之躍起,僅是呼吸的工夫,便出現在三危身後的半空中。
三危看到金屬爪在半空中劃出狹長的冷光, 聽到海上的空氣不規律地湧動。大敵當前,他神色未變,心跳依舊平穩,平穩得與懷表指針走動的聲音趨於重合。
他左手的拇指抵上了刀鞘的邊沿。來自身前身後的森寒氣流,波及了他的衣袂。
一道弧光乍現,切開了他周身的空氣。一道與他的心跳同樣平穩的能量波動,開闔一瞬,即起便收。
三危將刀入鞘,動作沉穩而從容。
一陣“叮當”聲後,破碎的金屬爪交疊在一起,摔落在甲板上。隨之傳來的,是來自三危身後的一陣悶響。
僅是一刀,三危的身後,8階罪犯麵上驚駭地仰頭倒下,不甘不願地失去了生息。
直到生命的最後,他才意識到,麵前的這個男人即使再病入膏肓,終究是止戈之島的島主,終究是傳聞中,唯一一個無限接近於十階的人。
三危拿出口袋中的銅製懷表,掀開了表蓋,止住了發條。秒針恰好停在了羅馬數字十二上。
他及時在身體狀況超負荷之前,止住了能量輸出。
倏忽,一陣轟鳴壓過雷電的悶聲,響徹天際,腳下甲板晃動的幅度驟然變緩。三危立即收了懷表,抬頭望天。他望到了破碎的黑夜的天空,望到了一道在巨劍崩解的銀輝中,下墜的人影。
閃電與雷鳴的醞釀終於結束,並不暴烈的雷陣雨淅淅瀝瀝地落在木甲板上。像是世界從漫長的昏冥中開了眼。
一個空間門無聲地出現在了三危的身前,他微微蹙眉,邁入了空間門中。
等三危再度出現的時候,已是半空中。眼前是雙袖深紅,七竅尚在流血的喻易。
比起往常吊兒郎當卻活力十足的喻易,此時的喻易安靜卻也虛弱了很多。他合著眼睛,已然陷入了昏迷。
三危的眉蹙得更深,他抿起了唇,伸出雙臂,以橫抱的方式接住了下墜的喻易。
第一時間確認過喻易的生命安全,三危緊了緊手下的力道,在半空中,邁出了修長而筆直的腿。
每當他邁出一步,他的腳下便會適時地浮現出一道懸梯。這是高階建築師技能的功勞。
天空的落雨打濕了二人的衣衫,三危橫抱著喻易,行走在半空中。審判之劍化成的無數銀輝,細細碎碎地散落下來。
銀色的柔光沒了壓迫性的威嚴,隻剩下平易,它將三危麵部冷硬的線條照得異常柔和,又將喻易眉心的那點朱砂映出灼灼生機。
陸地上,枉死者灰色的魂魄煙塵般散去,灰色的洪流隨之肉眼可見地淺了下去。被淹沒的群山與文明得以重見天日。方舟中,銀色的光輝透過窄窄的小窗,照亮了一顆顆漂泊無定的心。
更遠處,血色長廊中的浮雕悄然隱沒,第六塊大陸突然到來的洪水又突然消散。
在水中掙紮著的人們呼吸到了久違的空氣,在陸地上奔逃的人們忽感身上一輕。他們身上各處的鎖鏈不見了蹤跡,他們手臂上象征罪民身份的劍形符號終於褪去。
雨水衝刷走了無盡歲月令人難以喘息的現實,衝刷走了他們無望沉淪的過去,他們拖著半生流離與奔逃的疲憊身軀,在雨中哽咽與歡呼,在雨中慶賀著,他們重獲的新生。
三危抱著喻易重回方舟,小心地將喻易半靠在甲板上。他半跪在喻易麵前,細細打量過喻易此時頗為狼狽的臉,然後沉默地捋起了外袍的袖子,用幹燥整潔的內襯口幫喻易擦起了麵上的血汙。
喻易在陌生的觸感中掀開了眼皮,他的腦袋一時還很是昏沉,眼中的世界很是朦朧。他強打著意誌,等著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
隨著視界朗闊,他第一眼看清的,便是眼下的白襯衣袖子。白襯衣袖子正細致地擦著他的鼻端,原本白淨的顏色染出一道道紅。喻易動了動腦袋,抬眼看去,看到了三危那張仍舊是冷淡的臉。
三危眉宇沉靜,抿著唇看著他,他的頭發皆被雨水淋濕,發梢正在滴著水。黑色的碎發濕噠噠地垂落在他蒼白的臉側,看起來像是一種化開的墨色。他分明麵色蒼白,周身的氣質卻又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冷硬感。
似是感到來自喻易的視線,三危擦拭的動作一頓,望向了喻易的眼睛。看出了喻易眼中的疲憊,三危垂下眸,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道:“你會沒事的。”他的神色仍是冷淡而疏離的,看起來隻像是隨口一提。
喻易記得三危並不習慣與人肢體接觸,他看著三危安靜垂斂的鴉青色眼睫,看著他幽黑的眼睛,突然想笑。
喻易向來是個隨心所欲的人,於是他也沒忍著,幹脆牽動了嘴角,笑說道:“那是當然的了。”
“這不是有你嗎?”
三危有一瞬的怔然,但下一瞬,他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收斂了麵上的異動。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語氣很淡,聲音卻篤定。
三危擦去了喻易麵上的血汙,便收回了手,偏頭望向遠處。他用寬大的黑袍袖子掩住了內襯,隻用一隻手扶著喻易的肩膀。
“你在看什麽?”
發覺投在自己麵上的視線久久不散,三危蹙了蹙眉,疑惑地將頭轉了回去。
“看你好看。”喻易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用不正經的語氣道。
三危也算是適應了喻易時不時的語出驚人,神色分毫未變。他瞥著喻易的眼睛,一時沒作聲。
沒了墨鏡的遮擋,他還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況下看到喻易這雙眼睛的全貌。喻易的眼睛黑白分明,望著什麽,就倒映著什麽,像是澄明通透的湖。
三危看的時間有些長,這會兒換作喻易疑惑了,他壓住腦袋的昏沉,眨了眨眼睛,剛想如之前那般,伸手往三危的眼前晃那麽一晃,兩臂切割般的、綿密的痛,卻因為他一時的施力,變本加厲了起來。
喻易一時吃痛,在三危麵前,他也沒忍著,表情當即扭曲了起來。
三危摟著喻易肩膀的手緊了緊,他繃直了唇線,看著喻易的表情稍微平靜下來,這才道:“睡吧,別撐著。”
“好啊。”喻易笑嘻嘻道,看起來似乎從剛才的痛楚中痊愈了那般。這次他沒有強撐,而是順著上下眼皮的意願,合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便平穩了下來。
三危悄悄鬆了一口氣,用手抵著唇,壓著嗓子咳嗽了起來。周邊原本隻來自喻易身上的血腥味,有一瞬的加重,但大雨及時衝刷走了這縷血腥味,讓它變得無跡可尋起來。
洪水退得很快,若不是此時還是夜晚,便能看到方舟周遭被雨水衝散的灰氣。沒過多久,方舟便擱了淺,擱淺的位置恰巧是平原,避免了多餘的磕碰。
三危拭去唇角的血跡,望向方舟舟尾的方向。
一隻戴著金色王冠的龐大白獅子,悄然出現在了方舟後的陸地上。此時,這頭作為宿枝坐騎的,等階不明的白獅子身上,竟然散發出超越9階的能量波動,以及冰冷的威嚴。
三危再度橫抱起喻易,站起身來。他直視著白獅子,神色鎮靜,因為從一開始他便知道,這是終局審判世界規則的化身。
原罪伊甸的無罪者遭受無差別審判,與此界規則的紊亂脫不了幹係。紊亂的修複是長時間的,在負責調控此界規則的審判之島島主宿芙,徹底修複紊亂的前夕,宿枝出現了。
在那之後,不僅長時間的修複功虧一簣,宿芙也因此失去了與此界規則的大部分聯係,難以知道其中的具體狀況,也難以將規則匡正。
不僅如此,高次宇宙除罪犯之外的人員進入此界,會受到規則的壓製,罪名越高,受壓製越小。他意外變成貓,就是受到了規則的壓製。高次宇宙派來刺殺宿枝的人員,因此全軍覆沒。
即使是9階的島主,在此界對上宿枝,也有死亡的風險。在權衡島主對高次宇宙的重要性後,終局審判世界的事便隻能不了了之。
而此界規則雖有紊亂之處,但總體仍舊是代表公正的。宿枝觸犯七大鐵則,行為有違公正,規則是有意製裁的,但因為宿枝的身份特殊,它難以直接出手。
於是它隻能通過特殊的方式,比如發布“任務”,創造撒旦密碼等引導高次宇宙的來人除去宿枝,自己成為了宿枝身邊的監視者。
而宿枝死去之後,宿芙應該重新獲得了與此界規則的聯係。
三危正思量著,便見前方的白獅子張開了口。一扇通往虛空的門,在它的身前出現。門內走出了兩道身影。
其中一位,便是與此界息息相關的宿芙。而另一位,則是C-修正之島的島主紀河清,也是負責三危病症的醫生。
紀河清一走出門,便匆忙地趕到了三危的身前,麵上的表情很是難以置信:“你瘋了嗎?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沒事,先救他。”三危用不容商量的語氣打斷了紀河清的話,示意紀河清接過昏迷的喻易。
紀河清與三危朋友多年,知道三危的脾性。他見三危神色淡然,動作平穩,隻好一邊順著三危的話,將喻易攙扶上肩頭,一邊往三危身上施加醫生技能,急道:“你……”
他話才說了一半,就神色大變。因為在他的探查中,三危的病情已然二次惡化,此時分明已經到了極限。
剛接過三危懷中的青年,紀河清便見麵前一向冷硬得仿佛堅不可摧的男人闔了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明明你才是那個需要急救的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副本結束啦!下個副本會偏懸疑向,會比較慢熱哈。世界觀的話,後麵兩個副本好像有點暗黑?
卷末統一注明一、二卷主要靈感來源:
《楚門的世界》(直播編劇)、
《聊齋誌異》(風流牡丹屍)、愛麗絲夢遊仙境(黑白國王)、希臘神話(西西弗斯、金蘋果)、《聖經·舊約》(方舟、洪水等)、古希臘傳說(達摩克利斯之劍)、《平行宇宙》加來道雄(米什內爾空間、音樂家)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燃江 10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