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夜晚的天空電閃雷鳴, 一切光線與聲音都被放大。悶雷與土石崩裂的混響從四麵八方傳來,來勢洶洶的洪水坍圮了橫亙第六塊和第五塊大陸間的高牆。


  滅世的災難隻用了半日不到的時間,就波及到了第六塊大陸。原罪伊甸最後的安歇之所,也失卻了庇護的能力。


  牆附近,遮天的洪流籠出一片晦暗的陰影, 籠住了無數房屋。而紮根原處,毫無反抗之力的房屋,就好像被殘酷的永夜真相, 遮蔽了希望的人們。


  不管是無望地等死, 還是驚惶地奔逃,大陸的交界處, 最終都被枉死者湧動的灰色洪流吞入腹中。


  灰色的洪流中,一個麵上有著化學灼傷的男人逆著洪流, 在遊動。


  他一次又一次地下潛, 每一次下潛, 都會拖拽著兩個奄奄一息的人破水而出。他將他們扶到漂浮物上,隨後便毫不停息地繼續下潛。


  可對無數淹沒在洪流中的人而言, 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


  第五塊大陸。


  海上。


  三危收回右手,以手抵唇, 低低地咳嗽起來。在他的咳嗽間, 他的麵色變得愈發蒼白, 指縫中隱隱可見不祥的紅色。


  他正站在方舟的甲板上,方舟周邊的海域,漂浮著不計其數的巨型猛禽以及海怪破碎的屍身。


  原本將方舟包圍得密不透風的敵人, 包括兩個7階,兩個6階,以及不計其數的低階,竟被三危一人解決了。


  三危用手中帶鞘的唐刀支著身子,維持著站姿,一時難以止住咳嗽。


  在來到原罪伊甸前,他的確在紀河清那裏,獲得了遠程醫療輔助。但最近,他的病愈發嚴重,一旦發作,即使是9階的醫生,也隻能起緩解而不是治愈的作用。


  因為,病的根源並不是破損的五髒,最大的痛也不是來自身體器官,而都是割裂的靈魂。


  靈魂殘缺之病的治愈,需得依仗補全。紀河清的遠程輔助,隻能在短時間內護住他體內的器官,卻難以抹去來自靈魂撕裂般的痛意。


  所以,為防意外,他在離開高次宇宙時,拜托了宿芙一件事。


  宿芙的第二職業,是9階的畫家。通過與紀河清類似的方法,宿芙在他身上施加了幻術。


  這幻術能夠讓他暫時失去對靈魂撕裂的感知,在戰鬥時不受痛覺的幹擾。便是通過這種方式,他騙過了喻易。讓喻易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離開。


  三危抬起頭,望到天空中央,那切開了昏黑雲層的銀白色的光束。


  他知道,光束中有此界規則審判的巨劍,也有喻易。


  他必須盡快趕到喻易身邊。


  三危並不放心喻易獨自一人麵對規則的凝體。他緊了緊握在刀柄上的力道,控製住顫抖的右手,伸出了左手。


  有了之前懸梯的定位,他打算直接構造一個空間門去到喻易身邊。


  三危再次調動了體內的能量,而就在這時,腳下的的甲板突然開始劇烈晃動。海麵上驟生風浪,方舟上的防禦連陣因為持續性的被動防禦,亮起了繁複的紋路。方舟的舟尾一個傾斜,帶著整個方舟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細細碎碎的齧齒聲從四周傳來。三危立即意識到,在規則的威壓,以及海浪的腐蝕下,方舟的的防禦法陣,已經撐不住了。


  三危當機立斷半蹲下身,把手掌抵在了方舟上。9階建築師的技能逆轉了方舟破碎的趨勢,並加固了整個方舟。然而,整個方舟卻在海浪的推動下,徹底偏離了原本的行駛軌道。


  三危向著舟首望去,望到了方舟正衝向的、那個黝黑深邃,如黑洞般的海中漩渦。


  “三危……聽得到嗎?”


  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自上臂飄來。


  三危認出了這是D-修正之島島主紀河清的聲音,他沒有作聲,隻是轉過了身,看向舟尾。


  而從三危的雙臂飄來的、帶著憂慮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不管你在做什麽,立刻馬上停止能量輸出!你的身體狀況已經快到極限了!再這麽下去,你的靈魂會因為超負荷而二次惡化!”


  三危仍舊沒有作聲。他沉靜的眼中,映著眼前被灰霧籠罩的海麵。


  一個巨大的圓盤破開灰蒙的霧氣,漂浮在風浪中。圓盤的形狀整體看起來像是一個羅盤。一個長得不起眼的男人正踏在圓盤上,他的身上,散發著8階的能量波動。是借機進入原罪伊甸中的8階罪犯。


  ……


  天空。


  直徑近百米的巨劍仍舊高懸天上,將它周側的雲層映得有如白日雪原。巨劍持續向下,劍尖下的八卦陣延緩了巨劍下降的速度,卻沒有改變巨劍下墜的趨勢。


  巨劍劍身波動著規則至上的威嚴,八卦陣下,依舊有一道渺小的身影,在“負隅頑抗”。


  喻易咬著牙,繃直了雙手撐在八卦陣的中心。然而在銀白劍芒的映襯下,整個八卦陣黯淡得如螢燭之火。


  喻易的臉被劍光照得雪亮,眉心那點向來存在感強烈的朱砂,被淹沒在了蒼白的光亮中。他甩去了鼻梁上幾乎碎成空架子的墨鏡,劍尖的強光讓他不得不閉著眼睛。


  喻易能感到體內的能量,正不斷沿著支撐八卦陣的手臂,被抽走。而咫尺之遙的、巨劍的鋒芒,就像是無數細碎而鋒利的刀片,順著他的雙手,湧入他的體內。隨之而來的,是綿密而尖銳的痛。


  可頭頂的這把巨劍,依舊在毫不動搖地下降。


  悶雷似在耳邊威懾,喻易的手已在巨劍劍尖的鋒芒中,產生了無數細小的傷口。這些細小的傷口在自上而下的壓迫下,持續性地滲出血來。


  兩手的手掌似按在針氈上,紅色從手底淌出手背。


  喻易用手指抓著,用手臂的硬骨支著,人柱那般,抵在八卦陣的中心。手指變得不像是他的手指,手臂變得不像是他的手臂。


  他被劍尖指著,被八卦陣壓著,麻木地踏碎一道一道的懸梯,麻木地向下。


  他聽到了在巨劍的下落中翻滾的洪流。而腦海中的,是高牆崩塌,是生靈湮沒;還有,那一雙雙從記憶裏、從深海中伸出的,帶著怨懟的屍骨。


  幽藏深處的恐懼,藤蘿似的,自躁動不安的心髒,自胸膛伸出,纏繞在手臂上。


  喻易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目在強光的刺激下,源源不斷地湧出生理性的淚來。他強撐著眼皮,看著眼前。


  他看著眼前在銀輝下光芒暗淡的八卦陣,像被石頭砸碎的玻璃,輕易地破碎在半空。


  就像是幾百年間,無數次在他眼前破碎的、脆弱的生命。


  就像是,無數次難以拯救的死亡。


  沒了八卦陣的阻擋,通天的懸梯難以直麵巨劍的威壓,頃刻塌陷。喻易腳下沒了支撐,向後倒去。


  狂風暴烈地刮擦耳廓,代表規則的巨劍,卷著超越了9階的威壓,向下墜落。


  喻易執拗地睜著眼睛,任由生理性的淚水不斷地從眼眶裏冒出來,漂浮在空中。他凝視著那在耀目的銀輝中潰散的、暗淡的光塊,凝視著朝著自己而來的劍尖。


  眼前的這把巨劍,好像黑夜中的天漏,好像命運貫穿天地的洪流。


  而命運,是由無數掙紮著掙脫的百川水潦,匯成的無解汪洋。


  自過去與未來而來的、冰冷黏膩的恐懼緊緊地纏住了軀體。軀體之上的,是似乎難以抗拒的,命運審判的巨劍。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嗎?

  在四肢空前的無力感中,喻易再一次問自己。


  他發現,自己難以迅速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心中一時閃過很多。閃過無數個死亡的畫麵,閃過光怪陸離的夢,閃過三危在病痛中那雙沉靜的眼睛。


  他想,是可以的。


  雖然沒有那麽快,但他再一次地、篤定地對自己說。


  巨劍已至半空,喻易已經能聽到清晰的海浪聲。


  沒有時間了。


  喻易在不斷的下墜中,在狂風裏,張開了雙臂。無形的氣流在他鮮血淋漓的雙掌中匯聚,他手掌中的“子、午”“醜、未”“寅、申”“卯、酉”“辰、戌”“巳、亥”由此相合。


  他的背後重新出現了一個八卦陣,一個逆轉的八卦陣。


  在八卦陣出現之後,喻易幾乎是迎著劍尖,撞了上去。他睜著光芒中流淚的眼睛,雙臂徑直伸入劍側似夾著千萬碎刀的銀色劍芒中。


  血霧裏,他的手掌觸碰到了巨劍的刃口。隨後,他驅動起了手掌中的六衝。


  他發動了那個能夠調動事物命中凶相的凶術。


  調動事物命中凶相的術法之所以是凶術,一方麵,是因為對人而言,這是一種損德的招數;另一方麵,是因為凶術損人也損己,一旦大規模調動他物的凶相,他物劫難的部分會反噬施術者,施術者自己也會遭受命中原本沒有的劫難。


  然而,此時也許能夠逆轉局麵的,隻剩下了這唯一的方法。


  巨劍下墜的速度稍緩,但它的表麵毫發無傷,它仍舊在下墜。此時它距離海上僅有二百米的距離。劍尖指地的威壓,讓灰色海麵卷起更為猛烈的風暴。風暴中的旋渦,愈發深邃漆黑。


  喻易的手臂裸露出骨骼森白的顏色,他開始七竅流血。可他像是失去了痛意,對此毫無所覺,隻一味榨出身上所有的能量,加劇了雙掌中的六衝。


  喻易的雙目微微泛金,他的身後,八卦逆轉的速度變得更快。


  天空之上,一個六角棱柱的虛影驟然出現,籠罩了直徑近百米的巨劍。


  審判的巨劍終於停下,其上令人呼吸困頓的威壓消失了。隻在瞬息之間,它便潰散成了無數失卻了攻擊性的銀色塵埃。


  再一次沒了支撐的喻易,在空中下墜。他遮蓋兩臂的白色衣袖,成了滿袖的紅,自他七竅淌出的血,成了空中飄零的血珠。他閉上了在光中流淚的雙眼,嘴角含笑。


  命運,也許是無解的汪洋,可他一直期待著有一天,陽光能剪碎堅不可摧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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