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叫沈煉的男人
春分三月,正是下雨的時節。
雨不大,一下就是三兩天,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
淅淅瀝瀝,如約而至,潤物無聲,如畫如詩。
隻是這一天武寧城雨卻下得很大,雨聲過分的亂耳,劈裏啪啦的,吵個不停。
雨珠大得如豆,落進城中,敲得地麵水花不歇,淋得屋簷垂簾不斷。
天色是陰灰的,雲層低壓的很,城是烏灰的,就連路邊都沒幾株野草,連成一線不由多了幾分壓抑。
路上的行人更少,或許是因雨來的太快太急,行道的都躲雨去了,連沿街小販,都不剩得幾家。
這剩下來的,隻有三家。
一家是街頭的粉攤,有十幾個人正跨坐在那吃麵,許是江湖上的好手,才都帶著刀劍。一兩個大馬金刀凶神惡煞,一兩個白衣飄飄氣度斐然,一兩個左右四顧賊眉鼠眼,總得就是四個字,魚龍混雜。
不過想那粉是真香,叫人吃得大口大口,時不時還要擦上一把冒出額頭的汗珠。
一家是街道兒邊的茶館,這陰沉的下雨天,堂子裏實在是沒有多少人,就一個肥頭老板,一個小二,一套桌椅,一個茶客,還隻叫了一壺清茶,一杯一杯地喝著。
最後一家是街角的胭脂粉鋪,老板娘半靠在鋪子前,穿著花紅紗裙,身上的粉味而是要多重要多重,隔著丈遠都能聞個清楚。生的一般,不美卻是濃妝重抹,手裏拿著一隻銀邊銅鏡,搔首弄姿,照個不停。
這三家的人各幹各的事,本互不相幹,在雨滴敲落地麵的聲中倒也顯的和諧,直到一個人,出現在街頭。
是一隻樸素的白鞋,不輕不重地踩在了積著水的路麵。
青石板上,水波微微一亂。
水中波瀾的倒影裏,一個撐著紙傘的人緩緩走過。
傘簷擋著他的臉麵,叫人看不清他長得是什麽模樣。
隻見得他嘴角帶著一抹笑,笑得不深不淺,有幾分溫和,有幾分儒雅。
他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人,因為他的笑很複雜。
他也是一個奇怪的人,因為他走路沒有聲音。
他穿著一件白布長袍,與鞋一樣,素得不行,隻有那腰間掛著枚玉佩,看上去價值不菲。
細看那玉佩,上麵刻著一個字。
筆鋒舒張,瀟灑縱意,卻又與玉佩渾然一體。
再細分辨,那其中寫著的,卻是一個盜字。
當這人微微抬起傘簷,看向街道兩邊的人時,雨下得更大了。
他停在了路上,停在了路的中央,舉著傘,搖了搖頭,笑得輕聲。
“你們懸鏡司之人捉人,定要這麽聲勢浩大嗎,叫我想裝作不知道都難。”
雨聲沒有停,路上靜得可怕。
雨點漸漸模糊了眼界,使這街上的景物,都好似是半虛半實,半真半假。
好久,坐在茶館裏的一人有了動靜,他拿著杯茶,轉過了身來。
“一共才二十四個人,哪裏來的什麽聲勢浩大?”
撐著傘的人一笑:“二十四個人捉一個,還不叫聲勢浩大?”
茶館裏的人不做聲了,屏氣凝神,靜靜地頂著路中央的人影。
撐著傘的人也不做聲了,淡淡地笑了笑等待著什麽。
一道雷聲似乎拉開了序幕,終於,粉攤裏有人坐不住了,一個大漢暴喝了一聲。
“沈煉,今日你必要授首!”
說著,就從手邊抽出一柄寶劍。
那是一把怎麽樣的劍?
尖鋒森寒,劍鞘出鞘的一瞬,白光一閃,劍光剛劃過兩邊人的眼睛,拿著劍的人就已經將劍刺了出去。
這一劍很快,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間,就已經刺到了撐傘人的腰間。
這一劍也很毒,刺得是人章門穴,直入天樞,一劍便可叫人此生作廢。
可惜,那叫做沈煉的撐傘人比他更快。
握劍的人隻覺得自己的眼前一花,接著,雨珠飛散,他的眼睛隻看到了三瞬。
一瞬人影如實,近在眼前。
一瞬人影虛晃,若在天邊。
最後一瞬,他隻覺得下巴劇痛傳來,便已經仰著身子倒飛了出去,隻見得兩旁街景飛退,青天之下雨幕細碎。
他是被人踢飛的,當他摔倒在地麵的時候,他才察覺到了這一點,手中的劍刃早已脫手,不知道落到了哪裏。
嘴角溢著血,頭暈目眩,卻是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在他暈過去之前,隻聽見了那沈煉淡淡的聲音。
“好了,現在,是二十三個,捉一個了。”
……
“嘀嗒嘀嗒滴答。”
雨聲聽得清晰,是因為沒有龐雜的聲音。
等了不知道多久,路中央,傘下的沈煉無奈地勾著嘴角,溫聲說道。
“你們若是再不動手,我就走了。”
胭脂鋪的老板娘不再照鏡子了,麵容肅穆地看著那撐傘的沈煉。
粉攤裏的人也不再吃粉了,各自擦了一把嘴角的湯水。
茶館裏的胖老板還在打算盤,打得劈裏啪啦作響,倒是和雨聲很配。
但這店裏一天就那麽一個客人,也不知道他在算什麽賬。
茶客將茶水喝出酒的氣勢,一頭飲盡,放下了茶杯,拍了拍身子站了起來。
他的麵容倒是一派正氣,從自己的腰間取下了佩刀,緊緊地握在掌間,一雙銳利的鷹目緩緩抬起。
“懸鏡司。”這聲低沉悶悶,似一聲虎吼,盤在喉嚨之間陣陣作響。
接著,便是這吼聲四散開,暴喝響起。
“捉人!”
刹那間,雨,亂了。
十餘個人影躥上半空。
手裏拿著或刀或劍,或是奇門兵刃,皆是寒光閃閃。
甚至還有三人從身後拿出了兩段粗長的鐵鏈,向著那中央的沈煉圍了上去。
沈煉還撐著傘,看著自己眼前的雨,好似這雨有多麽迷人一般,哪怕眾人撲來,也是一動未動。
帶頭的茶客是第一個衝到沈煉麵前的人,而下一刻沈煉的身邊便已是人影重重,如同一張天羅地網,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茶客拔出自己腰間的刀,刀光清冷,是把好刀。
刀刃出鞘的過程中,刀身上甚至清晰地映過了這雨中街道的景致。
雨落紛紛,化開了一幅水墨江南圖,真是一片好景致。
可惜,那刀上的殺氣太重,卻是壞了這難得美景。
“還是這般不解風情。”沈煉撐著傘搖頭輕噓,不知在說誰,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隻是當刀在空中掄成半圓,劈到他的麵前時,他終於動了。
他動的一刻,衣袍翻卷,翩若驚鴻。
刀光擦著他的衣角落下,殘留的氣流讓地麵積水轟然泛起,卻沒有劈到他一點半點。
茶客的臉色難看,但他追這沈煉已然追了四年,期間也交手過數次,對於這沈煉腳下抹油的功夫早以見怪不怪。
若不是他這一身叫人驚為天人的輕功,他又何至於這麽難抓。
刀光一回,茶客已經將刀收回了身前,同時對著身邊的人高喊了一聲。
“你們還不出手?!”
“嗬嗬。”那胭脂鋪子的老板娘嬌笑一聲,手掌輕顏掩著嘴巴。
“官人急什麽呀,妾身這不是就來了嗎。”
說著,她那雙穿著繡花鞋的腳下股股生風,身影騰挪,幾息之間,她就已經攔在了沈煉的去路上。
“沈公子,你這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
老板娘笑道嬌羞,卻叫沈煉看得反胃,她那張老臉一笑起來,甚至能夠讓人看到上麵厚厚的白粉抖落。
“我本也不急著走,奈何李大娘這般嬌美,沈煉實在是消受不起。”
半空中的沈煉微合著眼睛,看著身後那麵若鬼怪的李大娘,笑的溫和。
“嘿!”李大娘笑得更樂了:“我就喜歡你這般嘴甜的,放心吧,待我捉到你,一定好好的招待你。”
這話聽得兩邊的人都打了一個寒顫,自認為這次沈煉若是被抓住,該是要生不如死了。
不過,這次計劃縝密,就算他沈煉的輕功天下一絕,恐怕也是插翅難逃了。
轉念之間,沈煉和那胭脂鋪的李大娘已經交上了手。
這李大娘輕功厲害,手上功夫倒也不差,使得是一對寒鐵峨眉刺,揮舞之間精光爍爍,來去如風,令人防不勝防。
當年她也是憑著這一手峨眉刺和那飛燕般的輕功在江湖上闖下了赫赫威名。
即便如今,許多人聽到她的名號,依舊是要繞著走的,當然,有不少人隻是嫌她醜的實在驚人而已。
沈煉的手上沒有兵刃,他不使兵刃,從不使,除了他不想殺官家中人,也是因為他的刀法還未練成。
他與人交手,隻靠他那雙手,白如玉石一樣的手。
“砰!”
李大娘和沈煉過了第一招。
她一刺刺向沈煉肩膀,這下若是被刺實了,穿了那琵琶骨,沈煉的這一條胳膊也就廢了。
但是沈煉卻隻是用手輕輕地拍向了她的手腕。
沈煉的動作似乎用比李大娘快,隻是快一點,然而快就是快,使得李大娘明明看清了他是如何出手,手中的峨眉雙刺,卻怎麽也沒辦法擺脫開。
等到兩人交纏的身影一錯,沈煉那比江南女子還要白淨的手掌就已經放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掌隻見,內氣碰撞。
李大娘感覺自己手上的骨頭就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一樣,痛哼一聲,手中緊握的峨眉刺也不禁鬆了開來,掉在地上的積水中,泛起層層水花。
第一招剛見分曉,但交手之中根本沒有時間顧慮那麽多,很快,第二招也就到了。
半空中的李大娘當真不愧早年間闖下的赫赫威名,反應極快,一手吃虧,當即如飛燕般身形憑空向後騰挪了數尺。
同是雙腳一蹬,身形扭轉,另一手的峨眉刺轉手便已經再刺,刺向了沈煉胸膛處的紫宮穴。
這一刺很快也很凶險,應對不好便要丟了性命。
但是沈煉的神情卻依舊從容,恍若閑庭信步一般地淩空向前踏了三步,伸手將兩隻手指壓在了那峨眉刺的尖端。
一雙白玉似的手掌,卻如金石所鑄一般,死死地抵住了峨眉刺,任憑李大娘鼓足氣力,漲紅了白臉,也是沒能讓這峨眉刺再進半分。
沒有第三招,兩人像是一觸即分,而李大娘卻已經丟了一隻峨眉刺,還傷了一隻手。
落在地上,李大娘握著自己的手腕,此時她的手腕還在陣陣作痛,顫抖發麻不止。
“放心,我刺得是你那大陵穴,舒活經絡的,痛個半時辰就好了。”如羽毛般翩然落下的沈煉說道。
對於這些身不由己的捕快,他無半點傷人之心。
李大娘楞了一下,向沈煉投去一個感覺的目光,難得認真地說了一句。
“多謝,俠盜沈煉果然如傳聞所言,胸懷寬廣。”
“嗬嗬,江湖朋友給麵子而已。”沈煉擺了擺手,嗬嗬一笑。
而他身後的茶客卻已經聽不下去了,提刀喝言。
“與這朝廷要犯多說什麽,所有人一起上!今日定是要抓住這賊人!”
聽著茶客的聲音,沈煉帶點無奈的歎了口氣。
“淩峰兄,你都追了我兩年了,你不累我也累了,就不能讓大家都歇一歇嗎?”
“你與誰稱兄道弟,你是賊人,我是官,我不捉你我捉誰!”
被喚做淩峰的中年茶客,臉色鐵青咬了咬牙,一步向著沈煉踏出,一把重刀揮得是虎虎生風,直直地朝著沈煉的頭頂劈去。
他全名曆淩峰,是懸鏡司總捕頭,懸鏡司是陛下所設的特殊機構,自從三年前,沈煉潛入皇家內庫偷了幾件寶物,他就一直負責沈煉的案件,一追就是兩年光景。
算上這一次,他已經對沈煉組織了一十二次圍捕,卻每次都被沈煉安然逃脫。
這也讓懸鏡司在朝中的地位危危可及,讓同僚們笑了兩年。
今時今日,無論如何也是要捉住此人!
“唰!”曆淩峰一刀劈下,真氣湧動,是讓狂風一股,竟在空中辟出了陣陣漣漪,吹得兩旁人的衣袖翻騰不休。
而沈煉,則是再次騰空一躍,就像是狂風中的一枚細雨一般,隨風飄搖。
任由曆淩峰的刀刃如何橫劈豎撩,可就是怎麽也劈不到他。
這時,兩邊的人看時機成熟,終於是動手了。
隻聞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三根粗黑的鐵鏈穿破狂風,向著沈煉四肢甩來。
同時,有五把劍從左邊刺出,四把刀從上下劈砍,三支棍棒從背後挑起,十幾枚柳葉飛刀摘葉自右向左,射向他的眼眉喉鼻。
是真真全全的合圍之勢,沒有半點可退的餘地。
可到了這時,還有一聲輕笑,沈煉還在笑。
他總是在笑,江湖上的人很少見他不小的時候。
同時,他也是江湖上笑的最複雜的人,沒人能夠看得明白,他的笑裏是有幾種意思。
他的笑很神秘,就像他的過往一樣神秘。
他隻是笑,笑得如同春風和睦,笑得那些江湖俠客歡喜,也笑得一些人心虛不已。
他笑得那些書生墨客總有談資,談他在笑什麽,在笑誰,又有何時,他會笑不出來。
城中乞討之人最愛喜笑顏開跟著他一塊笑,他們知道看到沈煉笑得時候,今天肚子便是飽的。
也笑得那些深閨小姐魂牽夢繞,不過這倒是無人映證過,因為至今也沒有見過沈煉有什麽女伴出現。
但隻要沈煉還在笑,就說明他沒到絕境中。
所以此時他的笑在曆淩峰看來是那麽刺耳那麽刺眼,手中的刀也不禁地快了一分。
待你到了懸鏡司的大牢,看你還笑不笑的出來!
曆淩峰這樣想著,兩根黝黑鐵鏈已經捆在沈煉手上,而周邊,所有的刀劍暗器也都落了下來。
沈煉,我看你這次哪裏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