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牛中秀才
人的命運各樣各異,有一種命,特別擰巴,做啥啥不成,走哪哪不順。擰巴命有兩種,一種是人跟命擰巴,一種是命跟人擰巴。都是擰巴,結果一樣,實質卻大不相同。人跟命擰巴,是你跟命過不去,你不認命。你是小公務員的命,偏偏覺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非要當大領導。你是教書的命,偏偏以為自己是做大明星的。你是做小商販的命,偏偏要上福布斯富豪榜。不甘現狀,窮於折騰。折騰一輩子,也沒搞清楚自己到底能做什麽,什麽都做,什麽都沒有結果。
命跟人擰巴。你沒錯,是命的錯,或者說是命有時出了差錯,差之毫厘謬之千裏,你跟命就擰巴起來了。你智商超群,事業成功,偏偏晴空霹靂,一場災難摧毀了你擁有的一切,這是一種擰巴。你胸懷大誌,克難求索,偏偏小人當道,厄運不絕,以致終生寂寞,老死寒宅,這也是一種擰巴。一旦擰巴了,抱負變成了包袱,才華淪落為菜花。這個不對,就是命,是命不那麽正確,不那麽準確,不那麽明確。
問題就在這裏,命的擰巴有兩種,可是被擰巴的人卻搞不清,搞不清兩者其實是不同的,或者壓根就不知道有兩種之別,或者更正確地講,他們以為全是後一種,是命跟人擰巴,不是自己擰巴,是命跟自己過不去,是命虧待了自己,命對不起自己,命糟踐了自己,命埋沒了自己,自己是懷才不遇,懷孕不產,懷璧其罪。所以他們特別多的恨,唱起長恨歌;特別多的怨,變成了怨婦;特別多的不甘,搞成了肝硬化;特別多的不滿,滿園怒色關不住;最後集中起來就是特別多的擰勁。擰勁上來了,一切攔不住擋不住勸不住,越擰越來勁,越擰越不肯回頭,擰成了一股繩,擰成一個死結,他們就此成了“擰巴結”。
牛秀才是不是擰巴命不好說,別人認為是,別人常對他說是於是他自己也就認為是了。他聽從了別人的意見,所以覺得特別擰巴。在認同了擰巴命之餘,又恨烏及屋,跟那些告訴他擰巴命的人擰巴起來,他的擰巴就又多了一層,比別人的厚重了,沉重了。所以世界上有些事情你是不能告訴別人真相的,如果真相讓他們特別舒服,那麽事情的真相就是他們的真相,如果真相讓他們特別難受,特別糟踐了自己,那麽真相就是某種陰謀,敵視自己戕害自己的陰謀。牛秀才認可了擰巴命,但是仍舊不能免俗,仍舊認為別人在對他使陰謀。所以他一麵跟命擰巴,一麵跟庸眾擰巴。
十八歲那年高考,他頭腦發熱,當然發熱是對的,發熱就表示有激情有才情,激情才情全激活了,這個時刻就得這樣。可是他發熱過度,熱到40°C,變成了發燒,結果名落孫山。等打完針吃完藥,燒退了,激情才情也退了,他不得不投筆從工,去城市找個活養活自己。活找得不輕鬆,幹得也不輕鬆,在建築工地挑灰桶。他不是跳灰桶的命,可是偏偏就幹了挑灰桶的活,這一點別人早就告訴他了,他還沒看出來的時候別人就看出來了。建築工地上那些挑灰桶的和不挑灰桶的統統對他說:你不會挑,你挑得太少,挑得太慢,挑得不是地方,沒到地方就潑了一地,挑得不是時候,沒要你挑的時候你把灰桶挑過來放在不該放的地方礙著人家做事,喊你挑的時候見不著你人影。牛秀才說我那不是撒尿去了嗎?你老有尿嗎?你去朝鮮撒尿嗎?他從此不去朝鮮撒尿了,就撒在灰桶裏,以便少撒尿撒尿的時候能聽到召喚。從此砌磚的師傅老能從他的灰桶裏聞到一股廁所的味道,他們把這種味道稱作牛秀才味,大家都不願意聞,就都不用他的灰桶。
大家喊他牛秀才,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他一個挑灰桶的,卻在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眼睛隔著層玻璃,極力睜大著看這個世界,仿佛挺好奇似的,一直好奇,連吃飯上廁所也好奇,挑灰桶也好奇。挑灰桶你必須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否則一不小心眼鏡從鼻梁上掉下來,或者泥灰“啪”濺到眼鏡片上,什麽也看不見了,好奇演變成茫然,月朦朧鳥朦朧,人朦朧灰桶也朦朧。所以大家就喊他牛秀才。
休息的時候大家圍在一起打牌鬥地主,搓麻將修長城,他覺得挺沒意思,主要是玩這些東西得先把錢從荷包裏掏出來,放在桌麵上。錢就這樣在幾個人之間走來走去。錢到了自家手裏未見得高興,因為你知道它呆不長,下一盤也許就走了。到了別人手裏心裏就像掉了個東西,不自在。總是盼望別人的錢往自己麵前走,擔心自己的錢到了別人那裏去,整個期間就這樣擔憂著緊張著,何必呢?還不如躺在床上,抱本書看看,不用害怕書坑你騙你欺負你,你把書翻來翻去,想看哪一頁就看哪一頁,它就是你手裏的一個玩具,被你肆意玩弄於鼓掌。因此,看書成了他休息時間著迷的事。他看過的書包括:《莎士比亞戲劇》目錄,《巴黎聖母院》第一頁至第五頁,《罪與罰》第一頁至第十五頁,《唐宋詩詞選》第二頁、第十二頁、第三十二頁,《上下五千年》上冊,等等。就這樣,他利用休息時間把自己真的變成了秀才,他成為秀才其實一點也不複雜,隻不過是利用了別人鬥地主搓麻將的時間。
秀才挑灰桶畢竟是埋沒了,埋沒在灰桶裏,埋沒在一幫挑灰桶的人堆裏。他很想和人聊聊唐詩宋詞,聊聊中國曆史,可是大家都對這些沒興趣,連對他的灰桶的興趣也沒有,他的灰桶有股牛秀才味,他的唐詩宋詞有股牛秀才味,他的中國曆史有股牛秀才味,他全身都是那個味,包括他的床,他的衣服,他的鞋,因為他從不洗身子,不洗被子,不洗衣服,不洗鞋子。他走到哪裏空氣中都飄著牛秀才味,當他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放眼全世界,全世界都是牛秀才味。
他覺得擰巴,擰巴的原因是他本是個秀才,就應當做一個專職的秀才,目前卻深陷業餘秀才的角色,他不該當業餘的,要做就做專業的。於是他重操舊業,投灰桶而進學堂,他讀書去了。
他不讀文學,也不讀計算機,不讀機械會計營銷等等專業,他讀的是廚師學校。時間短,好就業,實用價值高,沒人請他也可以弄給自己吃,技術不浪費不過時。經過一個月的筆記一個月的觀摩一個月的操作一個月的實習一個月的複習考試,他畢業了,褲子口袋裏裝著筆記本而不是手機,上衣口袋裏插著隻水芯筆而不是耳機,眼鏡片擦得鋥亮,眼睛瞪得老大,衣服洗得筆挺,再也聞不出牛秀才味了。他成了真正的秀才,反而沒了那個味。
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非常體麵,在本市一家聞名加文明的酒店,酒店的名字就叫“文茗”,讓大家進來喝酒就像喝茶那樣文明文雅文質彬彬。頭一個月他站在師傅旁邊做了一個月的筆記,仍舊不忘秀才的身份,但是做筆記的工作時常被打斷,因為師傅經常要他洗菜切菜。洗完菜切完菜他就做筆記。第二個月他堅決要求上一線工作,親自炒菜,他每天跟師傅說,結果把餐廚經理得罪了,他每天跟餐廚經理說,結果把師傅得罪了。兩個都得罪了,於是兩人一合計一商量,那就讓他上吧,留著個秀才不上白不上,正規科班出身不能浪費人才。他每個菜都炒得很用心,很精致,充滿藝術品位,雖然慢了點,客人等不及了拍桌子。但他絲毫不馬虎,遇到技術難題,色香味一絲沒到,他決不馬虎對付,哪怕停下來,翻翻書,查查筆記,仔細研究透了,才肯動手。眼鏡不斷從油滑的鼻梁上往下落,他不斷地用手把它推上去。
客人雖然等得不耐煩,吃起來卻很香,不僅是因為被餓了的緣故,味道真的不錯,合口味。肉片吃起來特別的嫩,特別的香,特別的清淡可口。因為肉片要用料酒揉,用蛋清拌,當然嫩了,當然香了,也當然花時間了。您要想吃出味道,就要耐得住性子,必須快就快,慢不得,大火“嘭”地上來就出鍋。慢起來您也不能急,快不了,快了就失味道。客人飯前拍了桌子,那是發脾氣,飯後也拍了桌子,那是叫好,下次還來,餓了還來,越餓越來。這就叫饑餓營銷。
客人滿意了,經理就滿意,經理滿意了,老板就滿意,牛秀才收獲了一大堆滿意,這是挑灰桶的時候所沒有的。雖然他滿頭大汗,汗珠滴在眼鏡片上,模糊了雙眼,眼珠瞪成了牛眼也是一片霧霾。雖然汗珠沾在腋毛下像雨露,渾身發出牛秀才味。但是他對自己很滿意,滿意過後是滿足。休息的時候他躺在床上,雙腳交叉擱在床架,雙手捧著本王朔的小說,覺得特別的愜意。嘴裏哼唧著,不是朗讀小說,是一些莫名的音節,既像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又像是《老鼠愛大米》,還有點像《外婆的澎湖灣》。
你在看什麽呀這麽認真?服務員珍珍路過門口,探進頭來問。
牛秀才把書從眼前移開,努力將視線投向門口,哎呀!他趕緊翻身而起,因為露出肚皮而深感尷尬。他把書封麵遞給珍珍看。
你真愛學習啊!珍珍表揚他了。
哪裏哪裏,消遣一下嘛。
你還不承認,酒店的人都說你好學習,連我姨父都說。她姨父就是餐廚經理。
牛秀才能說什麽呢?他什麽也不說了。一個女孩誇讚你,那是值得高興的事,就不要再謙虛了,就高高興興接受吧。可能我這人是有點吧。
好看嗎?能借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牛秀才雖然有點舍不得,他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可是還有什麽把書借給女孩子一起分享精彩更精彩的事情?
愛情往往是從借書開始的,我們大家都意識到了,隻是牛秀才本人沒意識到。借書就要還書,還書的時候就要交流一下讀書心得,於是機會就多了,故事也就開始了。借了第一本就會借第二本,機會增多了,故事也就有了發展。借完書就借刷子,借完刷子就借臉盆,借完臉盆就順帶借衣服洗,借完衣服洗就借他的凳子坐,借完凳子坐就借他的手牽,借完他的手牽就借他的嘴親,借完他的嘴親就借他的床睡。愛情就是這樣借出來的,借了對方的感情就必得還對方感情,借了對方的身體就必得還對方身體,借什麽還什麽,光借不還那是流氓。愛情就是一筆債,你享受這筆債,你也得還這筆債。債把兩人緊緊綁在一起,你越債務纏身,愛情就越牢靠。
牛秀才和珍珍的愛情就此開始了,牛秀才的生活也從此走入一個新常態。下班之後,要用力將牙齒多刷幾遍,掀開嘴唇,仔細檢查牙麵是白是黃。頭發要梳得溜溜的,臉上要塗一大坨香,襯衣領要扣得嚴嚴實實的。在鏡子前不斷扭動身體,看完正麵看側麵,看完側麵看後麵,前視後視左視右視還有等角視都用上了。皮鞋每天都要打油,反複打磨,直到發亮。衣服也洗得勤,穿在身上幹幹淨淨筆筆挺挺。
出門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停留一會。一陣風吹過來,他聞到一股清香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有點陶醉。展開雙臂,他聞了聞腋下,確定沒有聞到牛秀才味。他現在已經遠離了牛秀才味,他把那種味清除得遠遠的,絕不讓它回來熏著珍珍,汙染愛情的氣氛。
愛情就是這樣,愛別人首先是從愛自己開始的,這個道理很簡單,要讓別人愛,首先是自己要可愛,自己可愛不可愛,那就要看自己愛不愛,愛了自己別人才覺得你可愛,才會接著愛你。牛秀才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愛自己,吃飯睡覺蹲茅坑,那都是生理需要,看書看電影遊公園,那都是因為想活出點意思來,把自己當著一個寵物從頭到腳去收拾去愛護,是現在才明白的事,是愛情自然而然引發出來的,愛情的力量就這麽偉大。
但是愛情絕對不僅僅自愛。戀愛要有自愛,但光有自愛,那是自戀,自戀隻戀自己不戀別人,不是互戀。光自戀就沒有回報,越自戀越遠離互戀,沒有互戀就沒有愛情,愛情一定是雙向度的。雖然愛情的實質是得到別人的愛,但那決不能是目的,凡事一成目的就不單純了,愛自己愛別人都必須是天然混成去雕琢。愛自己的所愛,就是關心所愛,關心他(她)的饑飽冷暖,一發一指,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一思一想,甚至一生一世。
牛秀才決不缺少關心,他是關心太多了,滿滿當當溢出來,他就讓這種關心盡情流溢,盡情流淌。為了珍珍,他把從沒幹過的活都幹了,把以前幹過的活幹得非常好,把男人該幹的活幹了,把女人幹的活也幹了。給珍珍寢室打掃衛生,給珍珍洗衣服洗被子,幫珍珍購物,幫珍珍打毛衣。他決心這輩子要養著珍珍,給她吃好的喝好的,逗她高興逗她開心。這一切他幹得很順,沒覺得別扭,比挑灰桶順暢多了,也輕鬆多了。
珍珍最喜歡吃基圍蝦,如果客人點了基圍蝦,牛秀才必定要私留一點出來,用鍋鏟舀出一點。他專門在灶台下藏了一個小飯盒,瞧見沒人就偷偷舀一點。酒店規定是不能克扣客人的菜食的,舀客人的菜是違規的。牛秀才也知道,他比別人更知道,比別人對這件事情更重視。員工大會上經理特別強調這件事,神色嚴肅,語氣嚴厲,語調高亢,用強烈的聲波震動來震懾員工們的心。牛秀才聽得非常認真,鎖緊眉頭,表情鄭重。到了後廚,開始工作前,他替經理又強調一遍:你們都注意啊!別偷食客人的東西,被發現是要罰款的!你們罰款不要緊,我們都一起受累,到時候別怪咱們不客氣了。
可是當沒人看見的時候,有珍珍喜歡吃的菜,他的心就癢癢,就忍不住了,就心疼珍珍,覺得不給珍珍留一點就太對不起她了,對不起珍珍就是對不起自己,對不起自己就要遭受良心譴責。他飛快地舀出一勺,藏起來,對自己說:又不是我自己好吃偷食,我是為了珍珍,為了愛情,愛情是偉大的,為了偉大做什麽事情都是可以的。我這麽做難道不偉大嗎?不體現了愛情的偉大嗎?不體現了我對愛情的執著與堅守嗎?很多人不是借偉大之名幹著極其不偉大的事嗎?然後在下廚後將飯盒藏進圍兜裏,把這份偉大的愛情獻給珍珍。珍珍高興得直拍巴掌,還親了一口他的臉頰,在他心裏深深留下愛情甜蜜的印跡。
愛情不光是生活,不光是吃喝拉撒,果真如此,愛情早就沒味了,愛情一旦乏味,就意味著開始陳舊變質腐敗,最後爛掉。所以愛情一定要加點浪漫,不時加點,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浪漫是調味劑,也是防腐劑,沒有不行,多了也不好,多了就異味,甚至有毒。牛秀才很會來浪漫,來得恰到好處,在生活布置得妥帖完好之後再來點浪漫。他的浪漫充滿了唐詩宋詞,充滿了文學,充滿了秀才的味道。把燈關掉,點上隻蠟燭,然後懷抱著珍珍,斜倚在床頭,靜靜注視著小火苗跳動。
你幹嘛呀?有燈不點,點個蠟燭,天昏地暗,還以為世界末日到了呢。珍珍倚在他懷裏說。
他並不正麵回答她,而是注視著小火苗,手在珍珍身上輕輕摩挲,緩緩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是愛情,你知道嗎?
珍珍當然知道,不是吧,好像這句是形容把生命奉獻給事業的獻身精神吧?這詩是誰寫的?太牛了!
唐朝詩人。牛秀才說。
李白?
嗯,是吧。
我就知道會是他。他怎麽那麽會寫詩啊?簡直牛爆了!
月明風清的夜晚,牛秀才會炒幾個小菜,攜兩瓶啤酒,邀珍珍一起上樓頂,坐飲賞月。酒到深處,興到高頭,渾身無比舒暢。他解開襯衣領口,解開胸口,敞開胸懷,讓清風親撫肌膚。天空一片銀光,城市霧靄沉沉,樹影婆娑,微風習習。他端起酒杯,不禁詩興大發: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多美啊!他對著一輪皓月感歎。古人對愛情太有激情了,又浪漫又純潔,就像天上的明月,哪像現在人,愛情不是為了炫富就是為了滾床單。
這首詩真的好美!珍珍也說。
這不是唐詩,是宋詞。
也是李白寫的嗎?
李白是唐朝人,他隻會寫詩,宋朝人才會寫詞。是一個姓李的寫的。
是不是李白的後代啊?
可能是吧,都姓李嘛。一個在唐朝,會寫詩,一個在宋朝,會寫詞。
牛秀才的浩歎決不是無病呻吟無事翻書,而是有感而發的。雖然他跟珍珍的愛情像月亮那般皎潔無塵,像月光那般浪漫無邊,可是皎潔中有陰影,仙霧中有俗氣,世俗的手無處不在,你永遠也逃不了,掙不脫。如今那隻手就來自珍珍這邊,不是珍珍本人,而是她的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