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老師要認真起來，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國家主席也在大會上說“教師工作辛苦”。如果馬馬虎虎，改卷寫個“查”字，備課應付檢查，上課對著書本念一遍，下課後教科書一扔，或卿天，或玩牌，或搞第二職業賺錢，那的確是夠清閑瀟灑的。王敏之一點也瀟灑不起來，就像一架滿負荷運轉的機器，沒有片刻的輕鬆。他改作文有“三部曲”：首先粗看一次，將錯別字勾劃出來，了解文章的基本內容；然後，疏通文句，對寫得精采的細節或語句進行評點，批上眉批；最後通觀全文，對文章立意、選材、結構，表現手法等方麵進行總結，指出特色或不足，批上尾批。這樣一來，常常一篇文章要看個把鍾頭。?

  這天，王敏之在批改作文時，沒看到鄭娟秀的本子，以為放雜了，將全班的本子查了一遍，還是沒有看到。鄭娟秀不是粗心的人，應該不會忘記交吧？課間，王敏之走到教室裏去問鄭娟秀：“你的作文本呢?”


  鄭娟秀兩肩一抖，一臉的慌亂，訥訥道：“老師，還沒寫好，等一會送來。”王敏之滿腹狐疑地走開，這麽多天了，還沒寫好?這時，他看到有人端著飯碗從教室門前經過，才想起是午休，就到房裏拿起碗筷往食堂去。


  教師食堂設在兩間紅磚平房裏，一間是廚房，另一間是餐廳，廚房和餐廳的間牆上有個四方窗口。餐廳十來個平方，角落裏有個存米的大方木櫃，櫃腳由於潮濕生有白黴。櫃上落滿灰塵，擱著兩捆揉皺了葉子的大白菜，還有一竹籃黴臭了的油渣豆腐。太陽溫暖如春，蒼蠅又從陰暗的角落裏鑽出來，在臭豆腐上成群地飛來飛去。正中有個方木桌，紅色油漆基本剝去，白木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黑油泥。桌上擺一鋁盆熱氣騰騰的洗鍋湯，漂著幾片黃黃青青的菜葉。桌子旁邊，兩條矮木凳叉八地擺著，凳麵上盡是黃黑的泥巴。門口兩個木水桶，一桶盛熱水，一桶盛涼水，裏麵還有個竹筒做的勺。洗碗時，先舀熱水洗，再舀涼水衝，這樣衛生些。可是很多人圖方便，不用勺，隻將碗放進熱水裏洗一氣，再放到涼水中晃兩下。


  窗口擠滿了打飯菜的人，打好飯菜的站在一旁邊吃飯邊說笑。羅朝卿用半邊舊報紙貼在凳麵上坐著慢悠悠地吃，古銅色的臉上掛滿了柔和的微笑，咀嚼時口張得很寬，發出很響的聲音，特別有滋味、特別享受的模樣。黑色的蚊子在頭上盤旋，一隻在碗沿上爬行，還有一隻落在米飯上，他也毫不在意。翹著的二郎腿輕輕晃動著，腳上的皮草鞋因而顯得格外紮眼。草鞋的耳子用一條小棕繩係絆，前麵的一個斷了繩子，長長地伸著，像隻烏龜的頭。王敏之還是小時候看牛穿過皮草鞋，這種鞋在七十年代的農村很流行，到了今天，農村裏也很難找到一兩雙了。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學本科生，卻穿著皮草鞋，王敏之心裏一絲酸楚油然而生。他朝羅朝卿笑了笑，排在隊伍後麵，耐心地朝窗口挪。


  好容易來到窗口前，可是先分好的菜已經沒有了，長條案桌上的空盤子，一行行整齊地排列著。趙青山平頭發上亮著油汙，國字臉黑裏透黃，如一方沒洗淨的墨硯。墨汁似的汗水從臉頰流入短脖子裏，越過道道橫溝，慢慢溢出來，染黑了汗衫的圓領。他腰間挾著一個裝滿青椒豬肉的大鋁盆，右手拿著個鐵皮勺子，正往盤子裏分菜。拿勺的手顫抖抖的，盡管他努力想把菜分得均勻些，然而由於過分認真，手抖得厲害而適得其反。他不斷地吸吮著鼻子，不時將流竄到鼻毛尖上的兩條黑頭大青蟲吸回鼻腔。實在不行了，右手放下勺了，將鼻子用勁一擠，“叭”的一甩，在褲管上擦抹兩下，又拿起勺子。


  王敏之皺起眉頭，心想，用這麽個邋遢的人煮飯，真的是——其他的人好像並不在意這一點，他們擁擠在窗口，眼睛嘰裏咕嚕地跟著趙青山的勺子轉，比較著，鑒別著，判斷著，以便篩選出自己合意的一份來。菜剛分好，便不顧秩序爭先恐後地把餐票遞進去，喊肉球把自己相中的一份拿過來，倒進碗裏。有的也不麻煩師傅，咬著餐票，長長的手臂一伸，就將自己滿意的一份攥拿了過來。有的已將菜碟子拿到手上，相來相去，又不滿意了，要肉球另換。肖美娥換了四次，還不中意，又叫趙青山換。趙青山開始裝著沒聽見，後來實在不耐煩了，將勺子在鋁盆沿上一敲，板著麵孔說：“吃得就吃，吃不得就別吃，不換！”肖美娥一愣，立即漲紅了臉。王敏之被擠得有點惱，叫道：“排隊，排隊，按秩序來。”?

  王敏之打好飯菜，拿著空盤子去盛湯。湯瓢浮在湯麵上，半盆子清湯白水懶洋洋地飄著幾絲熱氣。他正要伸手去拿瓢，一對正在做愛的蚊子像被擊落的飛機似的栽進了湯裏，蚊子翅膀扇動轉著圓圈，將湯麵蕩起了漂亮的漣漪。他不得不放棄喝湯，放下碟子，端著飯碗走了出來，蹲在池塘邊把飯吃了。?

  王敏之回到房裏，見鄭娟秀的作文本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翻開一看，眉頭不由得緊鎖起來。作文題本是《老師，我對你說》，可鄭娟秀卻寫了一篇《一件有意義的事》，而且字跡潦草，墨跡未幹，很明顯就是剛才午休趕出來的，本子也又薄又輕，仔細查看，《一件有意義的事》前麵撕去了好幾頁。鄭娟秀怎麽回事?王敏之陷入了沉思，可是，他無論如何苦苦思索，還是找不到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