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王敏之清早起來,提著火桶到廚房去亮火。廚房裏煙霧彌漫,灶門前排滿了等著亮火的老師。王鬆蹲在灶門前,正用鐵鍬從灶膛裏鏟火炭裝到火桶裏。他一鍬一鍬鏟著,鐵皮大火缽壘起了山峰,顯然已經裝不下了。王敏之想,也該收手了吧?王鬆用鐵鍬將冒尖的火炭按了幾下,壓糯米粑粑似的,山峰平伏下去。他將灶膛裏的木柴撥到另一邊,又去鏟。由於撥的動作太大,燃燒的木柴咽了氣,一大股濃煙撲了出來,熏得王鬆眼淚雙流。他不管不顧,鏟了一鍬火炭出來裝進火缽裏。
“別燒了火桶。”
“火太多了,小心屁股。”
幾個老師笑著說。這就是知識分子的特點,心裏在罵娘,口裏卻客客氣氣的。
“我給肉球燒了一早晨的火,就是想要一爐好火炭,誰叫你們不早點來?”王鬆說著,又用鐵鍬壓火,但火炭早壓實了,再也壓不下去。他埋頭看了一下灶膛,還有一堆紅紅的炭火,閃著誘人的光亮,不甘心撒手,又鍬了一鍬裝進火桶,結果,火炭全部滾落在地,散得到處都是。?
“你是情願肥土不肥人啊!”唐明鋒伸手去搶鍬兒。王鬆遲疑了一會,極不情願地把鐵鍬交給唐明鋒,嘟嚷道:“便宜你了,民主領袖,不勞而獲。”
“燒起火桶了。”有人喊起來。王鬆急忙提起冒煙的火桶走出去,到吊井邊提水滅火。有人衝他的背影小聲罵道:“貪得無厭!”?
唐明鋒將手裏的鐵鍬頓得當當響,說:“是狗就要吃屎,去年的高價生漏洞可大哩,八十個高價生有二十個沒交代培費,有二十個減半收費。牛種田,馬吃穀,你們發奮教書吧。”
八百塊一個的高價生,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去年是最後一次賣高價,今年搞“普九”不準賣了,豈不斷了學校領導們的一條財路?王敏之邊想邊用鐵夾拾起地上零零落落的紅火炭,一顆顆放在火缽裏的木炭上。自認為燃得起了,準備離開時,唐明鋒鍬了一鍬紅炭火倒進他的火缽裏。王敏之感激地朝唐明鋒笑了一下,提著火桶走了。?
回到房裏,小餘送來一周工作曆:1、核對學生交柴數目,沒交柴的不再收柴,按三年級每生十元,二年級八元,一年級六元計收。2、開始收考試費,三年級每生十八元,二年級二十八元,一年級二十二元。3、收取資料費二十四元,寒假作業五元,《初中生》雜誌六元,《中學生月刊》六元,普及法律知識費四元,《有事找警察》七元五角,碘藥費、腸蟲清五元,預防針四元,肝功能化驗費二十六元。
王敏之問小餘,資料費是不是昨天王主任收的那一筆。小餘說,不是的,王主任的資料是從縣教研室弄來的,這裏是關校長上學期訂的浙江溫州的資料,不過資料還沒到。王敏之又問,《初中生》雜誌是教委統一訂的,每年都要收錢,可是《中學生月刊》和《有事找警察》是怎麽回事?小餘說,是聯校分配下來的,書還沒看到。王敏之心中發冷,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不知如何開口對學生說。學校不管你收與不收,收得起收不起,隻按學生的人數從工資中一筆扣除。?
小餘走後,王敏之準備到後勤去核實班上學生交的柴數。唐明鋒走進來,順手還把門關上,樣子很神秘的。王敏之問他搞什麽鬼。唐明鋒把頭湊到王敏之耳朵前小聲地說:“我邀了一些人,打算把關海南和王鬆扳倒,你來麽?”
“哪些人?”
“劉校長積極支持,但他不便出麵。”唐明鋒說了一串名單。
王敏之說,趙明東隻怕不可靠,他與王鬆的關係非同一般。唐明鋒說,最近兩個人鬧翻了,趙明東說起王鬆咬牙切齒的。王敏之就問,具體要他做什麽事。唐明鋒拿出一疊材料,要王敏之根據這些材料做一份報告。王敏之看那些材料,包括體罰學生,賣畢業證,私吞《初中生》雜誌、教科書、圖書資料的發行費以及學生保險、作業本等回扣,高價生弄虛作假,中飽私囊等問題,關海南還有道德敗壞,亂搞男女關係。? 王敏之看完材料,正在沉吟,有人敲門。王敏之收了材料,唐明鋒打開門。劉承祖走了進來,神情嚴肅地說:“暫時不搞關海南,因為關海南樹大根深,靠山穩固難以動搖,隻怕捉賊不到被賊咬,弄得自己下不得台。隻搞王鬆,他做教導主任隻有一年多,根基不牢,從他開刀還可以撥出蘿卜帶出泥,王鬆的許多問題都是和關海南纏在一起的。搞倒王鬆等於搞倒關海南。然而,王鬆的這些材料分量不足,要搞就搞個徹底。”
唐明鋒說:“劉校長的意見很好,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隻是,如何搞個徹底?”
“王鬆是個偽裝得非常巧妙的色狼,一般人不知道,但我知道。有次,他酒醉後對我說,搞了十二個了,隻有一個沒見紅。可見他玩女學生的手段。上期103班有個學生打了胎,可惜這個學期沒來,據說到廣東打工去了。但是,隻要是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近段時間,他與104班一個女寄宿生關係非同尋常,隻要我們有心,一定會逮個正著。”劉承祖做了個逮的動作。
劉承祖和唐明鋒反複商量後,決定由唐明鋒負責安排,選幾個靠得住的老師輪流守夜。
王敏之憂心忡忡地說:“這樣做合適嗎?是不是太過份了?”
“老夫子,你又迂了,這哪裏是過份?這是維護正義,保護純真的女孩子不受傷害。”唐明鋒義正辭嚴地說。劉承祖反複交待,這件事一定要安排妥當,一定要嚴守機密。
劉承祖和唐明鋒剛走,鄭娟秀推門進來,手裏拿著兩棵水仙、一尼龍袋的小圓石子和一個玻璃缸。那些小圓石子,大小仿佛,色澤光潔,或黃或白,很是好看。她將一些小石子裝入玻璃缸,灌以清水,植上水仙,再用小石子將水仙的球莖固定。鄭娟秀的雙手凍得彤紅,王敏之叫她到火桶上烤一烤。鄭娟秀沒坐火桶,隻蹲在火桶麵前,把手伸到火上烤著,一雙眼睛卻盯住王敏之的腳。王敏之腳上的棉布鞋破得不成樣子,露出來的棉絮又被泥灰染成黑色。這雙鞋是他母親做的,母親去世後,就沒有人給他做布鞋了。鞋雖然破舊,但他舍不得丟,冬天穿著烤火最舒服。?
“老師,能看看你的布鞋嗎?”
“這鞋有什麽看頭?”
“看看有什麽要緊嘛。”
“太髒了,弄壞你的手。”
鄭娟秀堅持要看,王敏之隻好在火桶上坐下,脫下一隻鞋交給她。鄭娟秀接過鞋,看得極仔細,像研究什麽學問,還不怕鞋底髒,叉開指頭量了幾下,然後把鞋交給王敏之,看著他穿上後。王敏之見鄭娟秀的解放鞋沾滿泥漿,鞋麵被雨水浸得透濕,叫她提火桶到教室裏去烤。鄭娟秀嫣然一笑說:“別的同學不準烤火,我怎麽能搞特殊?”王敏之不好意思起來,自己說過的話,怎麽突然間就忘了呢??
鄭娟秀剛走,李靈芝拿著昨天考過的試卷走了進來。
“喲,水仙花,剛栽的?這些小石子搭配得很有詩意,是鄭娟秀的傑作吧?”
王敏之忙將自己的火桶讓給她。李靈芝坐下說:“鄭娟秀又是個惟一的滿分,她近來穩定得很,每天的作業工工整整,也到我房裏來問難題了。為什麽突然之間就變了呢?這真叫人費疑猜啊。”李靈芝望著王敏之微笑,笑容中流露的東西很有意味。
“你這樣望著我笑,難道答案在我身上?我與你一樣,一點也不明白鄭娟秀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真的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發誓。”
看王敏之著急的樣子,李靈芝莞爾一笑說:“看你急的,開個玩笑還不行嗎?事事都那樣認真,何苦呢?”李靈芝說著,“撲哧”一聲又笑起來。王敏之雖然被李靈芝弄得雲裏霧裏,也裝著放鬆似的笑起來。?
兩人又說了一會那些中下學生的情況,從這幾次考試的結果看來,前景很令人鼓舞。上課鍾響了,李靈芝去上課,王敏之到後勤核對學生柴數。據他所知,他班上應該交清了,可一核對,還有兩個學生沒交。王敏之回來,找學生詢問,兩個人咬定是交了的,並說出斤兩和出納過的秤。王敏之找後勤主任講明情況,後勤主任就和王敏之一起去找出納。出納說,記不清,好像沒有這回事。後勤主任認定學生撒謊。王敏之堅持說學生不會撒謊,他相信自己的學生。事情鬧到關海南那裏,關海南搞了個折衷,要學生每人隻交五塊錢。王敏之還為學生叫屈,後勤主任也對關海南的折衷不滿,說為耍滑的學生開綠燈,隻怕今後的柴錢無法收。王敏之回來責備兩個學生做事不細心,當時應該叫出納寫個條,現在無憑無據的如何說得清。兩個學生的眼裏便有了淚光,說是因為是學校的老師,就特別的相信了,如果連老師都不可相信,還有什麽人可以相信呢?
這話就像一柄尖刀,插進了王敏之的心髒,他感到好痛好痛。王敏之不忍心要學生再交錢,隻嚀囑他們,今後有關經濟的事,都應認真對待,小心謹慎才是。學生唯唯喏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