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王敏之自己也無法解釋,正月初三又跑到店裏去幫忙。硬著頭皮做了兩天,便再也無法做下去。他想給顧客拿樣商品,嶽母說“你別操心,我來!”將商品拿走了。看到倪小豔收款忙不過來,接過一張大鈔準備找補時,倪小豔奪了鈔票,一聲不響地找補了。他就站在旁邊打打招呼,守守貨物,可是,無論站在哪個位置都礙事,有個顧客竟然罵他“好狗不擋路,醜狗擋大路。”王敏之覺得再去也沒什麽意思,就把自己關在家裏,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找出來反反複複讀,還將整個初中語文教材鑽研了一遍。
這天,看書累了,從屋裏走出來,到街上溜達。雪後初晴,街麵上的積雪已溶化,露出潔淨的柏油馬路。穿著節日盛妝的人們摩肩接踵,到處洋溢著新春佳節的歡樂氣氛。王敏之看到一個改行到了政府機關的同學,便迎上去喊道:“新年好”。可是,同學似乎沒有聽到,同別人熱情地握手,恭賀新春。王敏之尷尬不已,趕緊逃走。有了這次經驗,以後遇到相識的,就不敢冒失,勾著頭,裝著沒有看見,擦身而過。
“王老師——”
王敏之循聲望去,李靈芝招著手從對麵馬路奔過來。一輛三輪摩托飛馳電掣,向李靈芝撞去。嚇得王敏之張著嘴巴叫不出聲來。摩托車緊急刹住,車輪在路麵上拖擦出尖厲的叫聲,隨著一縷黑煙升起,在李靈芝麵前幾寸遠的地方停住。所有的行人都停住腳步發出驚呼,李靈芝卻若無其事,蹦跳著來到王敏之麵前。
“想不到在這遇到你,真是太巧了!”李靈芝手裏挽著的乳白色真皮小挎包往肩上一掛,將飄到麵前的秀發甩到身後,笑盈盈地說。兩人在街上慢慢地走,慢慢地聊。王敏之看李靈芝,一頭長長的秀發,自由垂落在肩背,便想起台灣女作家三毛也是蓄長發的。再看李靈芝穿蒼灰色透白隱點的高領毛線衣,套著黑色毛料長裙。又使王敏之想起《安娜?卡列寧娜》中的一句話,“鑲著華麗花邊的黑色天鵝絨衣服在她身上就毫不醒目,而不過是一個框架而已,令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單純、自然、優美,同時又快活又有生氣。”
路旁有家茶館,“崀夢”的招牌非常惹眼,門口兩側大理石台階上擺著兩盆台灣鬆,針葉流碧,虯枝招人,《高山流水》的古典樂曲隨氤氳的茶香飄然而來。王敏之不覺停住腳步說:“我們進去坐一會兒。”李靈芝抬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兩人走進去,選了個臨窗的位置。茶館裏很靜,隻有一對情侶依偎著,執杯慢慢啜飲,交頭喁喁私語。茶館裝修考究,用料主要采用木質,風格原始,突出粗獷和簡陋,給人以回歸自然的感覺。室內木器家具也多用清漆,看來好像是原色的硬木。清一色古色古香的燈具,壁掛,地毯,襯托著典雅的雕花門,古典的花格窗和拚花玻璃。還有木柴在壁爐中劈劈啪啪燃燒。一個女服務員款款走過來,問上什麽茶。這可把王敏之窘住了,家裏平常不喝茶,過年才買一包便宜的茉莉花茶,進茶館,還是第一遭。“就上鐵觀音吧。”李靈芝說著伸手拉開窗簾,金子嶺的銀光便從明亮的玻璃上瀉下來。婀娜多姿的小姐托著紫砂壺,笑容可掬地給他們斟上茶。濃鬱的茶香隨嫋嫋而起的熱氣彌漫開來。
“靈芝,喝什麽茶有講究的吧?”
“蘇東坡有一名句:從來佳茗似佳人。佳茗多種,佳人也各不相同。銀針挺拔俏麗,是青春少女,碧螺春卷曲沉重,是閱曆豐富的女人,鐵觀音超凡脫俗……現在人們喝茶,都稱‘泡’,而真正懂得泡茶的人卻並不多。男人泡女人,男人是水。不會泡茶的男人,泡女人肯定是個‘老外’”。李靈芝說著,端起茶杯很優雅地邀王敏之喝茶,然後意味深長地望著王敏之笑。
“怪不得文人雅客不叫‘喝茶’,而稱之為‘品茶’,唯其品,才能知其味啊。今天這鐵觀音,真是‘卓絕之品’啊”。王敏之抿了一口茶,朝李靈芝微微一笑。
“這旗袍穿在她身上多美啊!”李靈芝望著送點心的女服務員說。
“你喜歡旗袍?”
“是的,我始終認為,女性服飾中,唯有旗袍具有永久不衰的魅力。”
“隻是令我不解的是,你從來不穿旗袍。”
“我有好幾身旗袍,可我不敢穿。因為一穿上旗袍,就感到內心空空,人也變得不倫不類。”
“這的確是個古怪的感覺。”
“我常想,這是因為自己的文化品位太低不配穿旗袍吧?可是,這些服務小姐,有什麽品位呢?而她們穿上旗袍卻如此得體,如此迷人。”
“因為她們將旗袍當服裝,而你,卻賦予旗袍深重的文化內蘊,旗袍成為古代文明的象征物。這樣,你無論如何也無法穿了。”
李靈芝眼晴一亮,定定地看著王敏之,然而,很快又垂下眼瞼,雙手握著茶杯,出神地望著一絲白氣軟軟地升起,飄散,又一絲白氣軟軟地升起……
那對情侶手拉著手從他們身邊走過,說是去看電影。王敏之抿了口茶說:“靈芝,你喜歡看電影嗎?”
“喜歡,但我最喜歡反映我國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生活的影片,像《圍城》之類。”
“哦——你是懷舊吧?”
“也許是吧。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身著長衫,博學多才,文質彬彬,何等風流,何等高雅。”
“是啊,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憂國憂民,以國家的興亡為己任,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是難望其項背的。”
“王老師,在你身上,還能看到那個時代知識分子令人敬佩的美德。”
“實在不敢當。上次我在教師會上打人,粗俗野蠻,斯文掃地,慚愧得很啊!”
“你太自責了。大丈夫可殺不可侮,在那種時刻,一個人如果沒有反應,那才不正常。”
“謝謝。春節愉快嗎?”
“初二日,徐運清、仇學軍、唐立勤結伴到我家來,我們堆雪人,打雪仗,相當有趣,相當開心。”
“初一崽,初二郎,他們來是有意思的。”
“有意思?”李靈芝笑起來,“他們誰也沒有一米七,海拔太低,都屬殘廢。”
“選人不能隻憑外表,有幾個人的身材上了一米七?”
“王老師,你就有一米七多。”李靈芝又笑起來,銀鈴似的一連串,“他們幾個不僅身材殘廢,智力、魄力、魅力都殘廢。當然,他們都是很有趣的人,和他們在一起的確開心,我不否認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爸爸媽媽也很喜歡他們。”王敏之一邊聽著,一邊咂巴那句“你就有一米七多”的話。
“王老師,請教一個問題。你的筆名‘水哉’,是不是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孟老先生說‘人性之無分於善於不善也,猶水無分於東西也’,‘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教師教育學生,隻能像大禹治水那樣,決不能堵塞水道,更不能像《病梅館記》中所描繪的那樣,‘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故而取筆名‘水哉’”。
“人若近賢良,譬如紙一張;以紙包蘭麝,因香而得香。” “靈芝,我其實活得很累、很累,有時候連一點自信都沒有。是社會出了問題難容於我?還是自己出了問題難容於社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當他們從茶館走出來,已是滿街夕陽紅了。兩人分手時,李靈芝突然說:“王老師,你不邀請我到你家坐坐?”王敏之一愣,臉上立即泛上潮紅,手足無措地說:“當然歡迎,請吧。”李靈芝一揚手,叫住一輛中巴,回首衝王敏之笑道:“開玩笑的。開學見。”
李靈芝跳上中巴車,選了個座位坐下,從車窗伸出頭去,看王敏之呆立在那裏,微微向她招手。不一會,王敏之不見了,可他臉上的那片潮紅總在李靈芝眼前閃動。她記得有個作家說過:對於戀愛中的男人,羞澀既是一種深沉,也是一種直露。倘若有一個男子在你麵前忸忸怩怩,假如他不是裝腔作勢,至少也說明了你已打動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