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清明節是星期日,王敏之恰好輪休。他買了香燭、紙錢、炮火回老家去給母親掃墓。
他的老家在楓木坪,不通公路,從學校出發要走好半天。路兩旁的山坡上,不時升起幾縷青煙,響起劈劈叭叭的鞭炮聲。掃墓是古老的傳統,近幾年逐漸成為一種新潮,不管城裏人鄉下人,攜一把香燭,一壺薄酒和一腔深深淺淺的心事,麵對一壟黃土,在嫋嫋青煙裏,開始一番虔誠的祈禱。人生有太多的困惑和無奈,為了求解,為了自慰,為了榮華富貴,於是燒香、祈禱、磕頭……
村中有個古老的大院子——劉家院子,五進正屋加廂房,是大地主劉昌盛的房產。劉昌盛土改時被鎮壓,房產分給了貧苦農民。王敏之外祖父分到三間青磚廂房,母親是獨生女,廂房自然就是他的祖業。目前,由一個遠房外祖叔父借住著。外祖叔父叫劉昌鬆,九十掛零,從前是地主劉昌盛的長工,土改時分到劉家院子四間正房。他的兒孫多,四間正屋無論如何也不夠住,母親故後,劉昌盛就把房子討過去。?
在村口老楓木樹下,王敏之看到傻子劉聰兒,三十好幾了,卻搖擺著大腦袋,吸哄著兩條大清蟲似的濃鼻涕,三堆牛屎高的身子,黑乎乎的好像剛從煤堆裏滾出來。他朝一堆黃泥上撒了一泡尿,蹲下去,用手搓搓揉揉。劉聰兒的祖父劉昌毅,土改根子,鬥地主分田地那陣最積極,常用拳頭粗的木棒打地主,打傷地主無數,有個地主竟被他活活打死。大家都說他壞了良心,所以後人出報應。?
走進劉家大院,隻見外祖叔父坐在桌前,叭嗒著五尺長的竹節旱煙管,低著頭抽悶煙,兩個兒子兒媳,還有好多孫兒孫女圍在身旁。王敏之打了招呼,從尼龍兜裏拿出禮品送給外祖叔父。外祖叔父接過禮品,厚厚的嘴唇囁嚅著,老淚橫流。王敏之茫然地看著老人,不知他為何傷心。大舅娘快言快語,衝王敏之叫嚷起來:“我說外甥,你外公是不是老糊塗了?這次劉昌盛的大兒子劉吉明從台灣回來,住在縣裏,凡是村裏去的人,都有一份禮,老輩子的禮重得很,那個與劉吉明有仇的劉昌毅也得了厚禮。你外公對劉吉明有救命之恩,當年劉昌毅要殺他,你外公連夜救他出去。現在,我們要他去城裏見劉吉明,他死活不肯去……”?
大舅娘的話還沒說完,外祖叔父就氣衝衝地走出門去。屋裏的人罵的罵,嚷的嚷,還有人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好像都對外祖叔父有好大的仇恨。王敏之很不舒服,獨自上石青山去了。?
早春的山野一派空蕩,墳包上,參差不齊的敗草枯莖間,直立起鬆針般的綠色,柔和而又鮮亮。鞭炮響過之後,王敏之化紙燃香,跪在母親墳頭。但他一句祈禱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淚流滿麵,就像小時候受了別人的欺淩,回家對著母親默默哭泣一樣。
“敏兒,跟娘回家吧!”他聽得十分真切,母親又在喊他。可他抬起頭來,哪有母親,唯有連片豐茂的草坡,成團成簇的油茶,奇形怪狀的石頭。王敏之心神不寧,青天白日的,常常聽到母親的呼喊,不知是幻覺,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看母親的墳場,三麵石頭環拱,前麵視野開闊,朝向極遠。這墳場是王敏之親自給母親選中的,下葬的時候,村裏人都說他懂地理,竟然踩中了天鵝孵蛋的佳城福地,後代肯定要出能人。王敏之雖不相信什麽天鵝孵蛋,但他相信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勞累一輩子的母親在這裏一定能夠安息。
母親墳墓旁還有一片空地,黃綠的草兒正從土裏冒出芽來,淺鬣似的。王敏之想,就在這裏搭間茅屋陪伴母親,藝花讀書、賞月邀雲,自此遠離世俗紅塵,度此餘生。然而,上班第一天,母親的囑咐又在耳邊響起:“中國人多,但讀書人太少,沒文化的人愚蠢,容易被人利用……”
下山時經過一片鬆樹林,分明看到有個人影一閃,定眼看時,什麽也沒有。他立住腳步站了一會,徑直往鬆林走去,一定要看個究竟,到底是人還是鬼,免得自己嚇自己。樹林子裏,有個小姑娘提著一籃鮮蘑菇,赤身裸體的,皮膚黑裏透紅,長長的頭發披散著,驚恐不安地望著王敏之。
“小姑娘,你是那個村的?”王敏之和顏悅色問。可是小姑娘不說話,身子似乎抖得更加利害。王敏之將外衣脫下,係在她的腰間。
“小姑娘,你上學嗎?”小姑娘搖了搖頭,身子逐漸不發抖了,眼睛裏也沒有了恐怖。她告訴王敏之,她家就在這座山的背後,有爸爸、媽媽和兩個弟弟。爸爸不做工卻愛喝酒,所以家裏很窮。王敏之提出到她家去看看。小姑娘不同意。王敏之好說歹說,小姑娘才答應。
遠遠看到一座土坯茅草屋,屋頂腐朽發黑,長著稀稀拉拉的青草。木板門歪斜破朽,屋子裏肮髒不堪。靠牆擺著一張大床,一鋪棉絮被子千瘡百孔發黃變黑,兩件破棉衣像從油鍋裏撈出來的,一件蓑衣隨意地擺在淩亂的稻草上。一個男人穿一條不現布眼的青布褲子,光著上身躺在床上在打呼嚕。灶上有兩個鐵鼎罐和半邊鍋,地上的木盆裏堆著沒有清洗的碗筷,一群蚊子“嚶嚶嗡嗡”飛來飛去。?
“丫頭,還不煮飯?”男人眼睛沒睜一下。
“沒有米,媽媽帶弟弟討去了。”
小姑娘放下蘑菇,就去洗碗。王敏之站在那裏發愣,他無法想象,世界上還有如此貧困的家庭。男人一翻身爬起來,坐在床沿上驚訝地看著王敏之。?
“大哥,口渴了,討口水喝。”
“別的東西沒有,水有的是。”男人下了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小姑娘拿了個幹淨碗,到門口的竹澗上接了水端給王敏之。王敏之喝了水,連聲稱讚“好水”。小姑娘裂開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魚鱗牙。?
“你是敏——”男人指著王敏之說道。
王敏之定眼看那男人,然後叫起來:“蠻牛!”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叫蠻牛的男人哈哈連天,把地皮子都震動了。兩人在床沿上坐下,敘起舊來。?
蠻牛姓劉,父親劉吉亮,劉昌盛的小兒子,解放後在縣一中教書,文化革命中自盡了。王敏之並沒有見過劉吉亮,是從母親的口中聽到的。小時候,村裏的小孩都不跟他和劉蠻牛玩,兩人同病相憐,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捉泥鰍、放牛、砍柴。王敏之上學了,蠻牛卻讀不起書,可他每天放學都在校門口等王敏之。到了中學,在學校裏寄宿,就很少同蠻牛見麵,後來竟然失去了聯係,想不到在這裏相見。
“敏伢者,你看我這麽個情況,一定不舒服,覺得太窮了。窮有什麽不好?我爺爺是大地主,縣城老城牆有一半是我爺爺出錢修的,結果怎樣?眨眼之間全沒有了,連命也沒了。財產是個禍,我河裏打水河裏了,日子過得逍遙得很。當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許多人又在走我爺爺的老路,發瘋地賺錢,發家致富,說不定哪天又打地主,分財產,我劉蠻牛就是響當當的貧農王,到時候,亨——”?
這個“亨”後麵,潛台詞太多了,王敏之禁不住砸吧起來,可越砸吧,越覺得不可思議。
“生活苦一點,窮一點確實沒有什麽,但小孩子應該讀書,不送小孩讀書,就會耽誤小孩一輩子。”
“讀書也是禍根,我父親就是書讀得太多丟了性命。我大字不識一個,日子過得賽過神仙,我的子女都不要讀書。”?
王敏之無法說服劉蠻牛,甚至有理屈詞窮的感覺。這時,一個婦人背著竹簍走了進來,又髒又亂的頭發像窩刺蓬,似乎從來不曾梳洗過,破爛不堪的衣服披一塊吊一塊的,身後跟著兩個赤身裸體的小男孩。?
“兒子娘,快做飯,這是我的童年夥伴,在中學當老師。”?女人黎黑而平板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一聲不響放下背簍,取出一個白布兜兒,裏麵大約有一斤米。?
“劉蠻牛,縣委李書記來看你了。”?
隨著聲音,走進一個滿臉絡腮胡髭的大漢。王敏之認得,他是楓木坪村的支書。緊接著進來一溜人,扛著米的,抱著新衣物鋪蓋的,把間屋子擠得滿滿的。李書記將一個大紅包交給劉蠻牛,並和劉蠻牛握手。好幾個記者在攝像拍照,其中一個記者將話筒舉到劉蠻牛的麵前,請他說幾句。劉蠻牛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大聲說:“感謝黨,感謝人民政府,沒有黨,沒有人民政府的關懷,就沒有我劉蠻牛的今天!”屋子裏立即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掌聲停下來,人就陸續退了出去。最後出去的是李書記,他還同王敏之握手。王敏之感到他的手柔軟軟的,好像沒有骨頭。李書記他們走了,劉蠻牛就不停地笑。王敏之問他笑什麽,他隻是反反複複說那麽一句話:“有意思!”?
王敏之經常在電視裏看到領導幹部訪貧問苦的鏡頭,總覺得做作、虛假,今天親眼看到縣委書記步行幾十裏,到山旯旮裏看望貧困群眾,實在感人。這時,村支書走了進來說:“劉蠻牛,忘記告訴你,你伯父劉吉明從台灣回來了,住在縣委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