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還沒走進馬廄,就聽見平時騎的花馬在蹶蹄子,一看到我,它歡快地噴個響鼻,算打了招呼。我摸摸它的鼻梁,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炒黃豆喂它。旁邊拴著匹渾身馬汗的陌生大白馬,聞香而動也拱過頭來,被我毫不留情推到了一邊。花馬三兩口就用舌頭卷完了黃豆,我在它脖子上蹭蹭手上沾的口水,一邊把它放出來,親手替它上鞍子。
在我原來那個位麵,南朝世風柔靡,士大夫見了馬嚇得喊“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實也是我初學騎術的心聲。打那會兒到現在,倥傯半年,弓不論,馬終於嫻熟了。
出了六虛大門,朔風涼如鋼刀刮骨。我放著韁,任花馬慢慢小跑。久安城一向清平,臨街店麵雖不多,但個個向陽而開。縣太爺假名防疫,不許災民進城,走在街上的都是幹淨齊整的縣城人。
出了西門,麵黃肌瘦的人漸漸多起來,有幾個認出了我,還追著馬跑了一小段。到了大德寺門口,人流粘稠,幾乎邁不開步。我連吆喝帶喊,好容易排開眾人,把馬拽進院子裏,栓在一顆大柏樹上。
大雄寶殿前,徐姨娘戴著麵冪,正帥著家人施粥,幾口大鍋前人頭攢動。我擠到她身邊,嘿嘿笑道:“姨娘。”伸頭看看,粥快見底,又道:“我來晚了,快完事兒了?”
徐姨娘歎道:“哪能呢,你自己瞧瞧還有多少人?”說著壓低聲音:“明天隻放一次,你就別來了。”
我訝道:“這粥都清得能洗臉了,還隻放一次?”
徐氏忙使勁拽我的袖子,見我把耳朵湊近了,才說:“今天又來了幾百人,朝廷不放糧,光靠幾個富戶能養多久?冬還沒正經來呢!再這麽下去,怕一次也放不了了。”
今年伏秋連旱,北方三道顆粒無收,流民千裏。按說我該拿出穿越者安邦濟世的能耐,但除了拿繩子界出個隻容一人過的通道以防踩踏外,我再無貢獻,現在也隻有一聲歎息。
不久有人從大德寺的香積廚裏挑出幾桶滾水倒進大鍋,方才鍋底的粥勉強還有點乳白色,現在就可以養魚了。徐姨娘見我杵著不動,趕蒼蠅一般把我趕到一邊。我隻得去看我的花馬,它拿鼻子拱著我的腰包,我想起還帶著黃豆,便抓出一把來。
還沒送到馬嘴邊,四麵八方、如槍似戟,都是向我射來的眼光。
什麽滋味的都有,但都貪婪而饑餓。
離我最近的一個男人推推他腿邊的孩子,催促道:“去,去,去找他要。”
那孩子怯生生走到我麵前,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不敢說話,隻把手舉過頭頂,拚命作揖。
這黃豆是喂牲口的精料,並沒炒得熟透,不是人吃的。
可這話叫我如何說得出口?
我彎下腰,把手掌伸到那孩子麵前,他忙兩手來抓,一到手,就填進嘴裏,鼓著腮幫子使勁嚼。
我覺得掌心生疼,低頭一看,那孩子心切,竟然在我掌心抓出了幾道血痕。
我索性把腰包打開,那孩子也還機靈,忙兜起破衣爛衫的下擺。我把黃豆都倒了進去,他死死盯著我把袋底抖了抖,見再無餘粒,才轉身一溜煙跑了。
花馬見有人奪它的食,原地蹦躍,噅噅直鳴。
我忙拍著馬脖子勸慰。
回頭一看,幾個晚來一步的災民正在撿從那孩子衣擺裏漏出來的黃豆,撿到一粒,忙吹一吹土,拋進嘴裏。
他們咯吱咯吱地嚼著,發出和馬一樣的聲音。
其中一個肆無忌憚地緊盯著我看,滿眼都是恨。
徐氏終於打發完難民,留下倆人收拾家什,我便護著她的小轎一起回六虛門。進馬廄時,見那陌生白馬還在,隻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秦橫正在花廳裏等著我,問我城外難民的事兒,我如實答了,他背著兩手,眉頭蹙成一團。良久才道:“湛兒,我們出去走走。”
按秦橫的習慣,這就是有重大決策要做,上次問我想不想成家了的時候也是這樣。我跟在他後麵半步,他一路盯著腳下的石板路,我們沉默地快走到圍牆根,他方問:“這幾天你跟姨娘去放粥,有何想法?”
我掌心裏下午被那孩子抓傷的地方還隱隱的疼。我道:“朝廷為什麽不管?太操蛋了!”
“操蛋”兩字甫一出口,我就自覺失言,平時我敢當著秦橫的麵帶髒字,一巴掌早就拍了過來。但今天他卻充耳不聞,沉思了片刻,反問道:“是啊,朝廷為什麽不管?”
我被問得一噎,心想這就要從你們目前低下的生產力一路批判到體製問題了。但還是撿了個中庸答案:“我聽聞是因為朝廷近幾年連興土木,開支靡費。”
秦橫道:“我叫你讀史,你可讀了?說來聽聽。”
這兒前半截和中國差不多,也還難不倒我:“三皇五帝,夏商西周……”
秦橫打斷:“近點!前朝……”
我忙改口:“前朝陳靖。大瀚西入中原,滅靖已七十餘年。爹?”
秦橫點了點頭:“真皋人入主中原時,鐵蹄過處,血流成河,漢人百戶尚不餘一戶,西主才算坐穩了中原的江山。現在七十六載過去,漢人休養生息,我小時候,久安城外到處都是無主的荒地,如今卻都有人耕種了。”
我不明所以,納悶道:“是?”
秦橫苦笑了起來:“現在你說,朝廷為什麽不管?”
我細思他話裏的含義,突然猛一激靈,這也未免太可怕了!
秦橫見我躊躇,又道:“既然朝廷不管,怎麽辦?”
我一股熱血上頭,咬著牙說:“朝廷不管,我們就不能自己管嗎?”
秦橫轉過頭,將我上下仔細打量良久,方一聲浩歎:“天下人管天下事,說得好。”一邊拍拍我的手臂,“湛兒,你還記得我說過,從不指望你做沈識微那樣出類拔萃的孩子嗎?”
當然記得,並受到了1000點的傷害。我點點頭。
他接下去道:“你過去渾渾噩噩,我和你姨娘不過想你能照顧好自己,娶妻生子,平安康泰過這一生。但你如今什麽都明白了,唉,你要的怕不止是平安康泰了。”
我心中一動,心想這話後麵必有隱情,忙豎起耳朵,秦橫卻不理我了,一路又踱上了前麵的曲橋。
我跟在後麵,突覺有什麽涼涼的東西落到了我的脖子裏,說是雨,又不像。抬起頭,輕飄飄的白屑灑進水渠裏和樹叢中,枝葉不動、水紋一漾,旋即不見了。
我在空中虛抓了一把,掌心留下針尖大的濕點,道:“爹!你快看,怎麽下雪了?”
秦橫也仰起頭來看著天,苦笑道:“是啊,怎麽下雪了?你長這麽大,怕是第一次見下雪吧。”
又有雪片落進我的脖子,我一哆嗦,突然想起城外幕天席地的災民。
從不下雪的間河道有雪,萬裏冰封的拱北當如何?
秦橫道:“今天我又收到快馬傳書……湛兒,做父親的,不能奪你的誌向。何去何從,你自己決斷吧。”